第78章
2017年, 洛杉矶。
“拉尔夫,有新情况。”玻璃窗被敲了敲,夏青抬起头, 看见蓝眼睛的美国同事卡尔站在工作间门口。
22岁的华裔博士穿着研究员白大褂坐在电脑前,他正在处理今天早上收集的一个omega消除标记手术的数据, 他是整个实验团队中最年轻的成员, 也是团队负责人。
这是一个为期3个月的暑期项目,由夏青亲自带领5人小组,在他的博士导师门罗教授所工作的LSA北美研究所里,对其一个专利进行临床实验。
这是夏青攻读研究生期间做出一个实用性很高的研究成果,有关信息素对于人体呼吸机能的影响机制。信息素作为第二性别独有的外激素, 对人体生理功能的影响是十分复杂的, 例如,当等级较高的alpha对于普通alpha实施信息素压制时,能够短暂抑制住后者的呼吸功能。
因而在涉及到腺体或是信息素治疗时, 手术风险和难度都会大大增加,夏队最近一直与LSA名下的第二性别实验中心合作,在临床手术中检验自己的研究成果和设备, 也能为实际手术提供重要参考数值。
夏青站起身, 加州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他的脸上和肩膀上, 衬得那双琥珀色眼睛十分明亮, “是急救手术吗?”
LSA的实验中心自身就会收治很多重症患者, 所以夏青等人往往会被通知临床手术的时间,但此刻有临时情况,就应该是中心紧急收治了重症患者。
“腺体破损,还是信息素紊乱症,你绝对猜不到这个病例还有什么特点, ”卡尔眉飞色舞,他今年32岁,脸颊瘦长,鹰钩鼻,个子比夏青稍微矮点,是个科研工作狂。
工作室里还有另一个棕发女性alpha朱莉,和黑人男性alpha菲利普,此刻也都站了起来,朱莉道:“信息素紊乱已经很少见了,还能有什么特点。”
卡尔挑了挑眉,以得意的口吻道:“优性alpha。”
众人皆有些惊讶,菲利普更是立刻穿上了搭在椅子上的研究服朝着门外走去:“优性alpha得了信息素紊乱——这简直是顶级极端案例了,病人已经到了吗?”
卡尔侧过身给他让路,道:“十分钟之后到,是AGB联系的急救通道,专员亲自运送,我们现在走,开车过去还能早几分钟调试设备。”
朱莉也拿着文件夹急匆匆跑出去:“我去叫伊莱开车。”
伊莱是团队里第五位法国籍研究员,卡尔点了点头,随即他转头看向房间里的优性alpha:“拉尔夫,怎么了,这一个病例的含金量说不定能结束我们这个夏天的工作了。”
“没什么,”夏青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洛杉矶的八月简直像是进入了美国的极昼时令,刺眼、灼热的阳光成为了世界中最具有存在感的事物,一走到室外就能感受到窒息的热浪如同看不见的火舌瞬间包裹住人体。
但好在他们的研究所本就与第二性别实验医疗中心属于同一个建筑区,所以开车只要五分钟就能抵达主楼的地下停车场。
夏青站在一尘不染的电梯轿厢里,看着电梯数字不断跳动,他身后的卡尔还在和朱莉等人交流着即将面对的病人的具体信息:“之前这个alpha是采用了封闭疗法,加上日常药剂治疗,将信息素水平维持到0.1微克的水准,也就是近似beta的状态。
但在大约24小时之前强行释放了高浓度的信息素,并在失控后腺体被他人割掉了一半,目前应该处于二级分化综合征之中。”
菲利普有些不忍:“如果现状是这样的,那腺体很难修复保全。”
站在最前方的夏青戴起口罩,神色冷静,语气淡漠道:“信息素紊乱加上腺体破损,目前最佳方案应该是直接摘除腺体,就算如此,信息素水平的急速下降也极有可能引发多器官衰竭。”
话音刚落,电梯就已经到达了制定楼层,电梯门向两侧打开,夏青看到整个宽阔宁静的走廊此刻居然突然多出很多人,穿着手术衣的医护人员在手术室内外不断往来,最显眼的莫过于黑压压一片,身穿黑色正装的AGB专员,大约有六七人,每一个人都面色凝重,散发着浓烈的肃杀之气。
尤其是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女性alpha专员,她身材高大,一身黑色的西装西裤剪裁合体,衬得她的面容宛若铁铸般冷硬,她双手抱肩站在急救室前,双目紧紧盯着急救室里。
研究小组都不禁愣在了原地——他们这三个月里也参与过AGB紧急送来的重伤患者急救工作,但从未见过这么多AGB专员同时出现,而且看情况其中两三位还是级别很高的警长。
“难道是送国际通缉犯来了吗?”站在朱莉身后的卡尔低声调侃道。
这时已经有接应他们的医护人员等在了走廊两侧,研究小组熟练地分工,夏青与卡尔去术前消毒,进入急救室里操作设备,另外三人去手术室外的观察室里旁观,并通过电脑收集数据。
夏青和卡尔因为并不参与抢救,所以并不用像主刀医师那般严格消毒,穿上手术室防菌服和医用手套后就从内部的电动门进入了手术室。
谁知,门一打开,就算是处变不惊的夏青也微微一怔——整个手术室简直乱作一团,主刀团队都无奈地竖起手等候在一旁,手术室护士和护工则都围在手术台旁,而在他们之间,居然是三个AGB专员,他们正努力将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死死按在手术台上。
主刀医生金博士和夏青比较熟悉,此刻见夏青来了就给他递了一个眼神,夏青看着不断挣扎的男人,眼底的疑惑只闪过了一瞬,随即他了然地看向金博士道:“谵妄?”
和夏青一样全副武装到只剩下一双眼睛的医生点了点头:“该患者在17病区接受治疗时,就有严重的谵妄病史,此刻在腺体破损受到自身信息素的冲击,儋妄被重新诱发,可惜的是镇定剂也对他无效。”
站在一旁的卡尔对于手术台上挣扎的人十分感兴趣,只见那人应该是个亚裔,身材瘦削却很高大,脸朝下因而看不清长相如何,不仅后颈腺体有割裂外伤,四肢躯干应该也有伤口,此刻正在发狂要从台上爬起来,一个年轻的AGB专员只能紧紧抱着他的肩膀和头,与其他钳制下半身的两个AGB专员一起用身体的重量压制住他。
卡尔有些惊讶:“伤者居然是AGB的专员?”
另一位主治医生也是亚裔,叹了一口气,道:“是的,伤者被武装分子用了刑,割掉了一半的腺体,现在只能等他被束缚住强行静脉注射麻醉,再切除腺体了。”
卡尔喃喃道:“那全手术过程中病人的信息素浓度将会从峰值骤降到0,呼吸机能也将受到最大的影响。”
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因为这简直是最佳的数据样本。
“先去调试设备,”夏青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冷道。
研究小组的仪器都在病房的左侧,因此需要经过手术台,夏青神情镇静,他迈开脚步,就在这时手术台上的人陷入了深度幻想,又暴起挣扎,几乎要将压制自己的专员甩开,夏青听见了一句低吼的中文,“放开我!”
夏青脚步一顿,他没想到这是中国的专员。
穿着防菌服的22岁夏青在手术室里第一次有些走神,他抬起眼,看见那陷入谵妄的伤者拼尽全力要从手术台上爬起来,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因为挣扎,伤口全部崩裂,不仅他身上的白衬衫,还有压制住他的专员身上以及手术台和地面都被血湿透。
夏青依旧没有看清伤者那被血和头发遮住的脸,但他听到了那无视疼痛的妄想话语,尽是些咬牙切齿没有逻辑的话,一会儿在怒骂一会儿又在道歉,使得这个伤者在血腥可怖的环境里显得更加狰狞。
隔着厚重的口罩夏青很敏锐地闻到了属于这个伤者的信息素味道,十分浓烈馥郁,就像是开到荼蘼的花束,伴随着四周仪器的滴滴报警声,像是宣告着某一盛大戏剧的谢幕。
夏青最终还是迈出了脚步,径直绕过了惨烈的手术台,朝着仪器走去,在卡尔的操作下,伤者血液中的信息素浓度与呼吸数值都被准确记录着,夏青这时也认真查看起心率、血压等数据。
不到两分钟,夏青身后出现了躁动,他轻轻一扭头,看见护士们终于找到机会,正迅速用束缚带将疯狂的伤者与手术台捆在一起。
而一开始钳制住同事们的3个专员也都精疲力尽地站在了手术台边上,他们的身上和手上都血淋淋,满是受伤专员的血。
站在最前面的年轻专员身上最为狼狈,他笔直地站在手术台边上,苍白的脸上被溅上了一道鲜红的血液,怔怔地盯着不断挣扎的伤者,他的脸上除了一双亮的惊人的双眼似乎在述说着某种情绪,就只剩下了看不透的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前去协助插管的卡尔不小心撞到了那个专员,不禁抱怨起来这人为什么还站在这里,听到声音的夏青眼眸微不可查地沉了下去,他侧过脸对着一旁的手术护士轻声道:“去劝家属离开,安抚一下他们的情绪。”
忙碌的护士这时也发现了陷入灰暗情绪中的专员们,于是走了过去,温声请他们出去,现在要开始手术了。
那年轻的专员缓缓回过神,他看向正在术前消毒的医护人员,突然开口用英文道:“现在是要摘除腺体吗?”
副手医生冷静道:“是的,这是唯一的选择了。”
“他以后再也没有信息素了吗?”这个专员继续追问着。
“没有。”副手医生道。
没有腺体当然就没有信息素——这个问题太愚蠢了,以至于卡尔听到的时候都挑了挑眉。
丰富经验的非裔护士长察觉到这个专员的情绪不对,立刻走上前引导家属离开:“先生,手术要开始了,请先出去,为医生留下手术环境。”
那个年轻的专员并没有坚持,只是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在手术台上挣扎着的alpha,继而转过身安静地离开了。
金博士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抬起眼,看向墙壁上的仪器指标,“开始吧。”
手术进行了漫长的5个小时,夏青一边监视着设备的运行,一边敏锐感知着空气中的信息素一点点稀薄,像是一条缓缓干涸的河流。
因为这个信息素非常陌生,所以夏青的心中没有任何其他的情绪,当手术快结束时,主刀医生终于叹口气,“没有了腺体,之后的人生都重写了。”
未知后遗症,终身服药,夏青知道他说的不仅是社会身份,还有生理上的问题。
在医生进行最后的缝合时,研究组已经收集好了数据,于是夏青与卡尔从手术室里先走了出来。
再前去更换手术服时,夏青看见外面只剩下了一个AGB专员,就是一开始领头的女性alpha,她面色冷峻,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各自都没有看向对方。
夏青取下口罩,换下手术服,穿着白色研究员制服走进隔壁的观察室。
“终于结束了,我中途真的以为那个优性alpha挺不住了,”卡尔走过去与坐在椅子里的伊莱握了握手。
菲利普正在保存数据,忍不住道:“我们的数值在途中还为金博士他们提供了手术的重要参考,这次的临床实验确实太成功了。”
“拉尔夫,你瞧,这个波状图多漂亮,”伊莱回过头看向神情淡漠的极优性alpha,“这位优性alpha直接帮我们缩短了一个月的工作。”
卡尔耸了耸肩,补充道:“现在可不是优性alpha,而是beta了。”
朱莉皱起眉头,道:“希望他能撑过接下来的失温综合征。”
失去腺体的alpha和beta并不是一种人,他们的身体机制大相径庭,无法调节信息素的alpha很容易失去控制身体体温的能力,继而引发一系列严重甚至致命的并发症,所以被称为失温综合征。
伊莱有些不以为意:“他能撑完这场手术已经很幸运了,看来这次能收集到更有意义的数据了。”
卡尔两只手撑在他身后的椅背上,低声笑了起来:“要是我们之前多收几个这样的病例就好了,工作量能缩减一半。”
“你们就是以这样的思想从事生命研究的吗?”
一道冷若寒霜的声音骤然在房间内响起。
卡尔僵住了,他缓缓回过头,看见极优性alpha站在房间正中央,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看着面前这位比自己小十岁的研究员,卡尔和伊莱的表情都很难看,朱莉下意识想要来打破僵硬的气氛,有些尴尬地说一句:“嘿,一切为了生命科学。”
夏青闻声侧过脸,看向朱莉,淡漠道:“尊重生命是科学的基石,之后若是有人再发表此类言论,我会直接除名。”
卡尔脸上青红交加,他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随即看向年轻的专员怒道:“你无权做出这样的决定,首先我们不参与手术,其次患者生病受伤都与我们无关,最后——无论我怎么说话都是我的自由,我的话语既不会伤害患者,也不会损害数据,我的劳动从始至终都是绝对的创造价值。”
“你所谓的言论没有负面影响是你的狭隘判定,”夏青面容沉静道,“我认为你今日的言论就已经涉嫌对患者造成了侮辱,对生命带去了轻蔑,违背了实验的初衷,我这次只是警告。”
“冷静点,别那么理想主义,”卡尔嘲讽道,“总不能是今天的那个beta是中国人就让你产生共情了吧。”
“拉尔夫,虽然这人的遭遇确实很悲惨,但我和卡尔只是调侃,毕竟工作环境如此压抑,只是为了让大家轻松一些。”伊莱抬起头,硬着头皮看向夏青。
“下一次,直接除名。”
说罢,极优性alpha就将文件夹重重扔在桌上,巨大的声音让房间里的所有人的心脏都为之一振。
在夏青推开门走出去的一瞬间,他看到不远处的病床也被推了出来,等候在一旁的女性alpha立刻冲上前弯下腰,冷峻漠然的面庞瞬间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温柔之情。
22岁的夏青站在原地,远远看着那一切,他不知为何完全想象不出躺在病床里的人长什么样。
而此刻卡尔愤然的低语也从门内传出:
“你甚至都不认识他!”
2022年,香港。
“我认识你。”
夏青站在空旷的病房内,看向站在门口的alpha警督,琥珀色的眼眸亮的惊人,一个残忍又可怕的故事在一瞬间内,在他的脑海里诞生。
他似乎又闻到了那馥郁的信息素,接着站在冰冷的手术室内,感知着那条河慢慢的、永远的干涸下去,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属于谁,那意味着什么,因而也并不感到任何一点的伤感或是惋惜。
因失去记忆而生命变成白纸的极优性alpha第一次如此切身体会到命运的残酷,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一只恶作剧的手,故意将一把利刃裹上糖霜交到他的手中,再亲自送进那人的胸膛。
而最为残酷的是,等他知晓时,这一切已经过去太久、太久、太久、太久——以至于后知后觉的痛苦不再如海啸般铺天盖地,而是变成了一根可怕、可笑又可悲的软刺,只会在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成为永远无法消解的隐痛。
但幸好,幸好至少在这一秒,当血淋淋的故事串联起头尾的这一秒,28岁的夏青看见了回忆里冷漠旁观的自己,继而胸腔里爆发出了难以压制的、无法承受的可怖恨意。
站在一旁的蔡司正要继续说什么,但下一瞬就怔怔的站在原地,目光露出一丝惊愕。
寂静无声的病房中,极优性alpha抬起脸,苍白的面庞上滑过一道晶莹的水光——28岁的夏青这次终于可以清晰辨认,这份痛苦不再属于任何人,不再属于过去的任何时刻。
只属于此时此刻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