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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我又怎么舍得……”

第79章 “我又怎么舍得……”
夜被霜色染尽,李缙拿宽大的袖袍遮住脸,仰头喝了今夜的第三杯茶。活了好几十年,他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为保证这位李大人的安危,那群被打得东倒西歪的家丁们顽强地站了起来,与另一群不可言说的“私兵”们,一同守在窗外,继续保护李缙。为避免视线受阻,三人落座之前,家丁们“体贴”地留了一扇窗。
丝丝寒风顺着窗缝溜进屋内,李缙将手拢进袖中取暖。他垂着眼,心中想着事,脸上除了思索之外,还有一丝微妙的尴尬。
因为与他面对面的二人,正在情意绵绵地互诉衷肠。
“冷吗?”他听见凤九渊低声问道。
谢玹点点头,又摇摇头:“还好。”
“别硬撑,实在冷就把手给我,我帮你暖暖。”
凤九渊说话本就温声细语,所以才给人一种好拿捏的感觉。如今他和着凉风一字一句吐露出的话,像一记又一记绵软的拳砸到李缙的脑中。
砸得他愈发如芒在背。
谢玹笑了笑,果真将手递过去:“你想怎样暖?”
凤九渊顿了顿,耳后泛起一丝红:“十三殿下……”
李缙:“……”
若说演戏,那凤九渊未免演得也太像了。
李缙自认为识人很准。李景扬曾说,凤九渊如他父亲凤易一般,只知道守着北疆那丁点地方,不敢冒进,亦不敢为凤家谋求一些什么。所以李景扬打算借李冉冉敬酒之由,让李家与凤家站在同一根绳子上时,他并未多加阻拦。
但那时李缙其实觉得不然,他认为凤九渊定然藏着更深,更广的心思。由李冉冉试探,兴许还真的能试探一二。
岂料凤九渊并不拒绝那杯酒。
而眼下看见这幅情景,他便开始自省,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
谢玹的手冰凉如铁,肉眼可见的,指尖不见一丝血色,抬起手时,好像能就地如仙人一般羽化而去。
这双手被凤九渊捂进怀中,不断揉搓、哈气,才终于舍得泛出一点红来。
“现在觉得怎么样?”凤九渊俯首,旁若无人地亲了亲谢玹的指尖,“若还觉得冷,殿下可以再过分一点。”
谢玹:“我又怎么舍得……”
“咳!”
李缙杵了半宿,也目睹了他俩半宿的情意绵绵,终于听不下去了:“谢玹,你究竟想做什么?”
“啊。”谢玹回过神,像是终于想起来李缙的存在,歉意一笑,“对不住,忘了正事。”
他坐直身体,双手搁在桌上,一幅要谈正事的模样。
即便二人不再如胶似漆地粘着,凤九渊含情脉脉的目光依旧如影随形,存在感极强。
李缙:“……”
谢玹一个十几岁的小子,身上有什么值得他坐下来好好谈的!李缙想,恨不得当场掀桌走人。
就在李缙思忖是走还是留时,谢玹站起身来,却不知又怎么摇晃了两下,才脸色苍白地向李缙行了个小礼。
“方才贸然闯进府衙,又那般对待李州府,实乃星澜无奈之举,望李大人海涵。”谢玹直起身来,正色道,“星澜说的谋大业、登九天并非挑衅,而是真话。”
这一回再遇熟悉的字眼,李缙不再闻之色变,反而不动声色地向后靠在椅背之中,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哦?”
“星澜知道李大人不信。”谢玹无奈笑笑,“那只好先让李大人亲自瞧瞧了。”
说罢,他解开胸前的环扣,一把脱掉了大氅。
挂在墙壁上的烛火因他的动作闪烁几下,在地上投下一撇斑驳的影,也惊动了窗外守着的数位家丁们。
其中不乏常年跟随在李缙身边的亲卫。最初是凤九渊的人先发制人,他门失了先机,才让自家主子陷入被动。眼下前车之鉴已有,若再出问题,迎接他们的,可能就不单单是李缙的怒火了。
于是他们就更加小心。在见到谢玹有动作之时,便齐刷刷将刀刃拔出三寸。
在李缙注意力之外的凤九渊微微侧过头,从窗与墙之间留出的缝隙往外看去。
顷刻间,立马有另一波人刷的一下拔出刀来。
两派对立,瞬间剑拔弩张。
凤九渊嘴角噙着淡笑看了一眼,抬手将窗关了。
萦绕的寒意与吵扰,终于被隔绝在外。
李缙也十分警惕——尽管对面二人态度良好,但保不准他们会突然发难。这谢玹看似乖觉,实则行事诡谲,不可捉摸,万一他又改了主意呢?
可谢玹并未如他所想。
他只是将用来保暖的层层大袖掀开来,露出单薄的手腕,递到了李缙的眼前。
谢玹的胳膊并不瘦,看上一眼便可见包裹在其中的力量感,然而或许是因为太过白皙的缘故,这股力量感无形之中被中和了不少,一眼望去,只剩单薄。
而在虎口往上,靠近腕骨的侧面,有一块如蛛丝一般的胎记,贴合在他的肌肤之上。那黑色比墨迹还要黑上几分,若再仔细看看,还能看见其中透出诡异的红。
或许不是胎记。
红色以中间为圆心,向手臂的方向攀爬而去,藤蔓似的,深深地扎根进衣物遮住的更深处。
彼时凤九渊刚从窗外收回视线,一眼看见那黑压压的图案,眸中有隐忍的杀意一闪而过。但杀意这种凛冽的东西出现在凤九渊的脸上,仿佛天生似充满违和,于是若有旁人看见,只会觉得他只是眨了下眼。
对面的李缙更是错愕。刚才在大厅之中,他不是没有想到,但骤然亲眼近距离地看见这种诡谲的东西,任谁都会愣上一瞬。
也就是这一瞬间,被谢玹精准地捕捉到了。
“李大人也认识吧?”谢玹收回手,将袖口抚平,“此物名为‘钩吻’。”
钩吻,又名瘾君子。可用药,也可作毒。适量用之可麻痹伤痛,减缓伤口带来的心理创伤。而若加以调制,则可溶制成控制他人的毒物。
第一次服下之后,成瘾效果极为显著。主要可表现为浑身抽搐、汗如雨下、无力、昏迷。
而后,人便会对其成瘾。
第二次毒发,便不会如首次那般痛苦。首先,它会另人畏寒;其次便是虚弱,虚弱到无法走路,辨不得人,无法清晰地产生自我认知;最后,药效在身体中如同炸开的花火,噼里啪啦横冲直撞。人会觉得心头盘踞着一团怎么浇也浇不灭的火。
它像墨融进水中一般,起初不显,后劲强,一丝一丝地往下渗透,直至整片水被黑色浸染。
而若是要终结这种痛苦,只需再次服下“钩吻”。
如此反复。
这便是它另一个名字“瘾君子”的由来。
谢玹披好大氅,挨着凤九渊再次坐下:“李大人方才应该也察觉到了,我畏寒,体弱,而不久之前,你我在紫鸾殿中碰面时,我还并非如此模样。”
李缙心思百转,心中已然明白——这毒药是太后下的,谢玹今夜来此,是真的来谈合作的。只是自己对他提防心太重,所以他才硬闯进来。
但,万一这是太后抛出的另一根鱼钩呢?
李缙并未有所回应,只端起茶杯,喝下了今日的第四杯茶。
像是知道李缙在想什么,谢玹又笑着反身握住凤九渊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而后明晃晃地摆在李缙的眼皮底下。
“若李大人不信,星澜还有一事想告知李大人。”他用拇指轻轻在凤九渊的虎口画圈,后者也由着他来,“我九哥哥的虎符,已然不在他的手上了。”
李缙终于不再淡然,眼底泛起一丝波澜:“你说什么?”
放在凤家手上的虎符,是世家们面对谢氏皇族的最后一道底线,也是唯一一个能与太后分庭抗衡的东西。
现在谢玹竟然说虎符不在了?!
谢玹:“若李大人不信,自可用眼线去探查一番。”
凤九渊随之点点头:“十三殿下说的没错,虎符的确不在我手中了,不然我如何能离开封地,来到永州?”
是啊,凤九渊身为一方亲王,身带虎符离开封地等同谋逆,李缙当时还纳闷他是怎么瞒过太后偷偷来到永州的……
在李缙陷入诸多纷繁复杂信息的间隙,谢玹悄悄看了凤九渊一眼。
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其实并未对凤九渊提到一句。唯有那意味不明的四个字——“哥哥救我。”
但是,凤九渊依旧能与他配合得天衣无缝。
谢玹垂下眼,目光落在二人交缠的手上。
不同于表面上的云淡风轻,来自凤九渊那一边的力道极大,除此之外,还有源源不断的热度从贴合的掌心中传递过来——应该是凤九渊在主动传输内力,给他保暖。
只是谢玹身上的温度实在太冷,像一汪看不见的深潭,无论投进多少块石子都是徒劳。
谢玹尝试微微动了下手指,换来的,是更为紧箍的力道。
“不用我说,李大人应当知道虎符在谁的手上吧?”凤九渊轻声道,“那位看世家们的目光早已变了,江山易主,不再姓谢,百年前先祖们对谢氏的功绩在她眼里已悉数不作数。”
见李缙不说话,谢玹压着凤九渊的话尾继续道,“世家可颓,但我等不可就此等死。李大人,李家乃世家之中底蕴最强的一方宗族,若非走投无路,我是不会如此冒险的。”
说罢,他话音一转,言语中开始带着一丝苦涩。
“被钩吻控制的日子痛苦万分,李大人想必不懂。但于困境中背水奋战的滋味李大人应当能感同身受,若我挣上一挣,下场只会是被彻底抛弃。”
李缙始终未说话。
他不再如刚开始一般只顾防守,终于开始用鹰一般的视线打量对面的二人。这般不加遮掩,谢玹与凤九渊便也大大方方任他看。许久之后,李缙才开口道:“你是想……借我之手将王锦瑟拉下高位?”
谢玹反问道:“李大人便不想利用我么?”
李缙不语。
是的,这便是他不断然拒绝的原因。
谢玹被太后控制,试图再次效仿控制谢青山那般控制谢玹,以达到永居高位的目的。想必,是因为那谢青山的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了。谢玹想借世家的势,李缙又何尝不需要谢氏皇族的力?他们二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并非完全敌对。
但他还是沉默着。
不说话,便不会暴露内心的真实想法。也不会太早、太急切地露出底牌。
夜已深了,窗外不知何时又刮起穿堂似的风,呜咽声好似谁躲在风口吹着催人泪下的萧。可风不懂音律,呜呜声嘈杂不堪,断断续续的扰人心虚。
在无人开口之际,那风声倏而一停。
就这么一刹那的空挡里,凤九渊一手搁在桌面,屈指轻轻一敲,哒的一声,引来二人视线。
他从容一笑,不知因为露出了点久居高位之人的睥睨之态:“若李大人还不敢亲信我等二人……九渊其实还有一人可……”
“笃笃笃——”
凤九渊话未说完,紧闭的窗突然被敲响。李缙从深思中回过神来,以为是李景扬的家丁,顿时冷声道:“放肆!何事打断!”
窗外无人回应,想必是被李缙厉声呵退,不敢再造次。
李缙蹙着眉,抬头示意凤九渊继续。
不知为何,他的潜意识里总觉得,凤九渊被打断的话,能够解开这么多日里,困扰他的一切谜题。
凤九渊却是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他只是侧过身,将谢玹身上的大氅往上拢了拢,又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那敲窗声沉寂不过片刻,又被人从外笃笃笃奏响。这一会,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三下。
李缙骤然挥掌,想开窗问责,岂料窗外忽然发出一声“砰”的巨响,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挂在墙上摇摇欲坠的窗也因得这声巨响崩裂开来,寿终正寝,四分五裂地如同脱落的墙皮,吧嗒吧嗒地在地上。
窗户损坏后的豁口处,是一张风姿绰约的面孔。
那人一双桃花眼,先是过窗扫视一圈,目光在凤九渊与谢玹亲密姿势之间打转了几圈,又笑意盈盈地落在李缙身上。
窗户碎裂之时,谢玹有凤九渊护着,李缙可就没那么走运了,半块断裂的木梁正巧拍在他的脑袋上,打得他发冠歪向了一边。
秦庭眼中笑意更甚,却也更冷。
“在找人?”他吐出几个字,扯着嘴角,而后拎着一个身材壮硕的人影,再一次“砰”的一声,将他按在碎裂了的窗中。
“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