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赴死, 向来是伪命题。
那不过是对形势所逼之下，对自己被无法摆脱的现状的一句心理安慰。
‘除了我来，还能有谁呢。’
面对纪德, 织田作之助深知一件事, “痛苦”是永远也无法被磨灭的。它是寄居于人类心中的恶魔, 当宿主死亡，它就会蔓延到他人身上，永久流传，生生不息。
杀死纪德，痛苦的人会变成自己。
当自己也死去, 痛苦会传递至关系他的人的心中。
‘是无解的绝路。’
使用异能力【天衣无缝】与纪德战斗的空隙，织田作正思考着遗言的措辞。
如果有人赶到的话, 就说给那个人听。
但更多的, 是在倒计时中对以往生命中一丝一分的悔过。
还没有带孩子们去过游乐园，没来得及找适合的小学。
还没有和安吾好好聊一聊, 太宰一定很生气。
还没有读到那本小说的下集，没有写出自己的文章。
……
实在是太多了。
在这样极致的毁灭下, 波涛汹涌的最高点，能接受自己生命的消亡已经是再渺小不过的事。
然而。
跨过这个坎之后。
好——虚无！
这是可以说的么？
这是织田作之助在农场生活的第三天。
身体恢复不错，已经能下地行走, 但脚掌接触地面时, 仍有轻飘飘的恍惚。
‘我真的还存活于世吗？这不是什么临死前的幻觉吗？’
怎么会那么好的事，不仅活下来了，孩子们也没有危险，就算叛逃，还有夏目漱石撑腰。
织田作之助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农场的三花猫竟是首领的恩师。
话又说回来, 这样不是更像梦里才有的情节么？
穿靴子的猫什么的。
而且——
“哦，织田先生，”进来的人打过招呼，“今天写的怎么样啦？”
织田作之助：“……抱歉。”
临死前的幻觉，也会催稿么？
三天里他已经换了十几个开头了——没灵感啊。果然还是状态不对导致的吧？
又关系到太宰的安排，他就更觉得着急了，反而越急越写不出来。
“如果织田先生有什么顾虑的话，也可以和我们说说看嘛。都可以解决的。”
织田作：“……”
更抱歉了。
一想到整个农场为了自己忙上忙下，更无所适从。
“灵幻老板，”可有人愿意听自己的牢骚也很难得，织田作之助沉默半晌，开口，“濒临死亡的体验，您有过么？”
灵幻：“……还真没有。”
这体验有点邪门啊。
但是大概理解他的意思了。
他找了张凳子坐下，“我明白了。精神上还没适应嘛？”
“这么说倒也没错。”
织田作垂眸，桌上是他常用的稿纸，以往还能写出几行字，凑出几个段落，现在却无法落笔丝毫，仿佛一个墨点就会影响到稿纸的纯洁。
他的心乱了。
“我并不害怕噩梦，但每次午夜梦回看见纪德，就觉得他在彼岸呼唤我。”
灵幻：“要除灵吗？ABC套餐都有哦，因为是熟客，可以赊账的。”
织田作之助：“？”
灵幻：“咳，不好意思，职业病犯了。”
他转而问道：“我记得织田先生你之前是杀手？”
“是这样没错。但是为了能写出文字赎罪，我已经不杀人很久了。”
织田作之助摊开手掌。
他是双枪使用者，故而两只手上都有厚厚的枪茧。
这简直就像是某种烙印，记录着过往他的罪行，即使将此消磨，那粗糙的痕迹也深深刻进命运之中。
“这双手，以前是拿枪的吧，”灵幻好奇地观察，发出灵魂一问，“但你目前应该是已死亡人员了。”
“只要太宰君处理好履历，建立一本全新的户籍也不是难事。”
“但也证明着，从前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呢。”
许多病症在被医生发现以前，只能归纳于模糊的“疼痛”。
随着诊断结果，疼痛有了源头，不管是病因、位置还有程度，一切都变得清晰。
原来是这样啊。
织田作之助终于发现自己的心为何空落落。
虽然是无法避免的事，已经是最优解的结局了，可仍然预告着“织田作之助”的过往被消除了。
“我的面前，空无一物了。”
他喃喃自语。
“咘咘，错误。”
学着问答节目的音效，灵幻把钢笔塞在他手中。
“不是想做作家吗？”
“正好有放下枪的机会，那么——就牢牢抓住这只笔吧。”
织田作之助下意识攥紧钢笔，调整到正确的握笔姿势。
冰凉的笔身触碰到关节，他才反应过来——
粗粝的手上除了用枪形成的茧，明明还有两个地方并非因此而起。
一个是中指第一个关节侧面，是不正确的握笔姿势留下的。
一个是小拇指边缘，是长期摩擦书面而留下的。
灵幻新隆说：“一笔一划写下每个字，一点点让自己的血液再流动起来。就像是钢笔的墨管，太久不使用的话也会干涸在里面不是吗？”
“……说的也是。”
织田作之助终于褪去眼前迷惘的雾，他轻笑着。
“但是灵幻先生，你这样的形容更像血栓吧。”
灵幻：“……”
“织田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不会吐槽。”
“安吾确实说过。”
……还真有啊！！！
这一整天，大家都没有再来打扰过织田作之助。
他依然住在海边，与星露谷的诗人艾利欧特做邻居。今晚雪停了，海比以往更加泛着月华的冷色，潮汐声也有了欲说还休的缱绻，走近——远去，拉扯动摇人的心房。
莫名却像是第一次来到农场，第一次在自己独有安静的房间内写下文字的那一夜。
织田作低头，场景全部重合。
左手边是从图书馆借阅的参考，右手边是他的手稿纸，填满墨水的钢笔被握在手中。
沉默良久，他在纸上写下文字。
[玩具店隔壁是今川烧，今川烧是解密魔术技法的摊子……]
[……当时，我身上只有六十三分钱。]
墨水浸染纸张。
就如同他的心血被承载在这之上。
.
好消息，织田作不卡文了。
虽然写的还是很慢，至少每天都有有效内容在输出。
保持这个速度的话，估计等冬天过完、第二个春天，十页手稿完成，太宰治和夏目漱石就能通过文豪图腾柱回到横滨。
但往往这么说时，坏消息就会接踵而至。
不过事件发生的当场，灵幻身经百炼的神经似乎已经非常抗打，满脑子竟然只有两个字——
……还好？
意外发生的时候，是冬季第二十一天。
也就是织田作渡过卡文期的第二天。
自从来到农场，太宰治有意让他调试状态、安心写作，便整天与三花猫待在一起，不知道在密谋些什么坏主意。
他可是吃准了灵幻和茂夫不会拿他怎样，不仅把全镇摸索了个遍，连玛妮和刘易斯幽会这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还和法师打了好几个照面。
大概是受不了黑泥侵袭，有次夏目漱石宁愿扑向灵幻变成弱智猫，也不愿听他碎碎念。
灵幻哭笑不得，就让织田作带太宰治出门逛逛。
毕竟写作也需要外出采风嘛。
农场原本耕田的地方被暂时改成了各类农产品加工机器放置处。
因为各类机器运作时间不等，要提高效率和产出的话，就得掐表无缝衔接。
灵幻二人一般是一天只做一批，然后一周内会有两天努力工作——毕竟冬天嘛，最适合人类的活动果然还是冬眠啊，能有热血燃个两天保持农场运转不错啦。
今天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不在，他难得精神，打算奋斗一下。
于是白天都在室外，靠近农场的位置。
影山茂夫就给他打下手。
“这样和我待在一起会不会无聊？”
灵幻老是喜欢问这样撩拨的问题。
“不会。”
影山茂夫也从来不会上当。
“……”
灵幻取出一瓶松露油，站直回头挤眉。
“真是的，我说你呀，”他摘下防雪盲的有色眼镜，避免说话呼出的热气染上镜片，“有时候面对我这样明显的调侃，就配合一下嘛。”
他语气棒读升高：“比如‘没错好无聊——其实是骗你的，最喜欢和你待在一起了’这样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下一秒，影山茂夫蓦地靠近，近到他的防雪盲眼镜镜框能压在灵幻的脸颊上，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在冰冷的天气，竟也能察觉到对方在逐渐发热。
“好无聊——其实是骗你的。”
他模仿灵幻新隆的语气，像什么青春jk。
后一句却是：“师匠明明知道，只要在你身边我就很满足，所以明白吧？不可以离开我哦。”
灵幻新隆：“……”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好想逃。
这么有压迫感的吗？
他连游移视线都做不到，连眼珠都像是被紧紧攥住了。
只能露出一个不确定的笑，灵幻转移话题：“……要亲亲吗？”
迎来的先是带着雪花凉意的亲亲，再是影山茂夫的小声埋怨：“配合了，结果师匠你又接受不了。”
嘶。灵幻觉得，问题不在于能不能接受吧？
mob不为人知的阴暗面什么的，最近总之不经意跑出来啊。
难道是因为冬天太冷？确实状态和有些病症与天气挂钩呢，秋冬也是人身事故的多发期……
乱七八糟地想着，灵幻保持被mob捧着脸的动作。
突然，mob松开手，对他背后道：“太宰桑？”
语气有点儿奇怪。
不像对熟悉的人的打招呼，而是在确认着什么。
灵幻将要转身，被影山茂夫护在身后。
“那不是太宰治。”
影山茂夫的声音完全冷下来。
“师匠，小心一点。”
灵幻这才看到眼前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mob提醒的话，他也会认错——
不速之客的确和太宰治几乎一模一样。
黑色的微卷头发，鸢色的眼睛。
但不仅衣服和早上出门时完全不同、身形也更加高大一些，他眉眼间的神态并不与他们所熟知的太宰一样。
换句话说，哪怕是带织田作叛逃港口黑手党那天的太宰，也没有眼前的“太宰”神情中的孤寂的程度。
似乎连血都是冷的。
“作为太宰治之一，被这样否认还真是令人难过。”
那人说着，颈间虽然挂了一条红围巾，但是秋天的打扮。
黑色的大衣在冬风摇摆，掐出过于纤细的身形——太瘦了。
灵幻神色不定，他未能一直把视线集中在此人的脸上。
因为，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织田作之助。
看起来正处于昏迷中，四肢都没有力量支撑，晃晃荡荡垂下在空中。
“灵幻先生，久仰大名。”
那人话中并不是与用词相当的仰慕，而是“抓住你了”的尘埃落定。
“终于——见到你了。”
比起mob的否认，灵幻终于下达最后的判断，他卸下一口气：“你也是太宰治。”
【太宰治】：“哦？看起来你并不意外这件事。”
何止不意外。
那个流程是非常熟悉啊！
经历中岛敦和五条悟同位体撞车事故后，灵幻还有什么不懂的？
除了最开始没反应过来，很快就认定这又是一起类似事件，而且还是双黄蛋撞车！
……还好。
他脑子里竟然有些庆幸。
庆幸同位体造访时，十八岁的太宰治和织田作并不在农场。
新住民进屋时，要和原住民先妥善隔离。这是灵幻的血泪教训，不然就会发生像上次一样两个虚式对轰、险些湮灭农场的惨案。
固然太宰治不是武斗派。
但黑泥，更加可怕！
一加一不等于二，说不定能搞出二的无限次方效果。
“mob，麻烦你收拾一间小屋出来，把壁炉点上，”灵幻试图掌握主动权，安排道，“而你，知道我的名字，怕是有些话要和我说——”
和太宰治对话，就得抓住他的软肋。
比如。
“一直站在室外也不是个办法，而且我看织田先生的衣服很薄，这样容易感冒。”
“你说得对。”
【太宰治】身上有股领袖气质的游刃有余，并不在乎他们会把自己怎样。
他只是笑笑，欣然接受灵幻的邀请。
黑影率先越过灵幻，灵幻看到肩胛骨都要突出似的脊背，第一反应是：这个太宰，有些厌食啊。
在他的那个世界，已经水深火热到这种程度吗？
而且总觉得这气质有熟悉感……
像是在哪见过类似的样子。
灵幻琢磨着，加快脚步。
怎么能让客人走在自己前面。
他小跑到【太宰治】前面，迎邀道：“这边走。”
说真的，灵幻有着莫名的自信。
肉麻点讲，这类人的身上总是自带“救救我”的可怜气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