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行
“早。”狄斫回应道。
他们没有约定确切时间,却在清晨相遇,互道一声早。
天将明时暴雨初歇,清晨的空气中充满浸润的水汽,不过等太阳出来热气一蒸,一切痕迹便会随之蒸发,那一场大雨只会留下浅浅水痕。
平溪路上已经有了三两行人,秦霄蜀的目光定在狄斫身上,眼中带着玩味。狄斫还穿着印彩色logo的文化衫,随身携带的包里突兀伸出一根细长的竹条,头发微长别在耳后,一时辨不出真实年龄。
在他打量的目光下狄斫微微垂首,随即抬头坦然道:“刚从别处来,还没来得及回去换衣服。”
进了门,秦霄蜀将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外边,合上门只专心接待一位贵客。
狄斫上回来急着询问,一心打听羽帔的下落,没有仔细看过四周。这次来心里有底,等待的时候分了点闲心看起店内摆设。
见他姿态放松,秦霄蜀让他先坐下,转身进了里屋去取装羽帔的盒子。
容和居和其他店铺乍看下没什么两样,摆在外边那些大同小异的瓷器兴许还是从同一个批发市场买来的。店内一扇门通往仓库,左侧窄楼梯通往二楼,上面是留给懂行的客人慢慢饮茶细谈的。
秦霄蜀将盒子取出来,见狄斫正对着一幅画仔细端详,朗声道:“听木先生说,你也懂这些?”
狄斫收回目光,转而投在他的脸上:“不能算懂,和你们比不了。”
“谋生的手段,自然要做得比别人好才能混一口饭。好比狄先生,独具慧眼。”秦霄蜀站得稳当,隔着柜台双手将盒子往前递。
往下两寸就是台面,他偏要举着,等狄斫来接。
狄斫接过牛皮纸盒,手中分量沉甸甸的,略略抬眸:“我承你一个人情。”
秦霄蜀双手环抱胸前倚着柜台:“你倒爽快,我还怕你不肯接,防备我呢。”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防备。”狄斫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随即合上,“东西没错,多谢了。”
秦霄蜀察觉他不冷不热的态度,越发觉得有意思:“随我上楼喝杯茶?”
“不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木先生那里。”狄斫婉拒道。
秦霄蜀点点头:“那正好,我也去,开车顺路送你一程。”
狄斫沉默片刻,开口道:“我不主动出手,但也不代表要与妖邪打交道。”
秦霄蜀嘴角一翘:“这话晚了,从刚才你接过盒子起,你我的交道就开始了。”
门外传来一声响,有人开门走了进来。墙上挂钟指向七点半,来的是店里的伙计高粟。店铺八点正式营业,他通常提前半个小时来开门,整理一番。
见店里有人,高粟心里一惊,除了贼可没人来得比他早过。仔细一瞧这里边还有个老板,愣愣打了声招呼:“老板来这么早啊,哟,狄先生您也在呢。”
狄斫友善地冲他点头,秦霄蜀下巴微抬:“车钥匙呢?”
高粟犹豫地摸了摸口袋:“干嘛啊?”
秦霄蜀面色冷淡:“载贵客去见老先生,你别问这么多。”
高粟不情不愿把兜里的车钥匙拿出来:“下班前您可得回来,不然我得走回去了。”
看样子,秦霄蜀有过前科,但做老板的哪有借员工车的道理?这人有些令狄斫琢磨不透,高粟来之前,秦霄蜀的模样与初次见面的冷漠截然不同,现在却又回到了那副姿态。
秦霄蜀接住高粟抛来的钥匙,转头对上狄斫探究的眼神:“走吧,狄先生?”
狄斫站起身,将盒子抱在怀里,不再推拒,就当搭辆顺风车了。
门外已经有了不少行人,狄斫跟在秦霄蜀身后,就见秦霄蜀走到一辆电动车前,跨了上去。
剪裁是一样很细致的工艺,剪裁得当的衣服穿在身上衬人。秦霄蜀身上这套西装便很讲究,穿着这身,从豪车上下来走红毯都不违和。
但现在,被西裤裹住的一双长腿支在地上,皮鞋锃亮,胯下一辆银灰色小电摩,还顺手扣上了高粟的亮蓝色安全头盔。秦霄蜀嗓音微沉,一本正经道:“上车。”
狄斫看了眼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小车,轻笑一声,长腿一迈,坐在后座上。两人之间隔着盒子,狄斫的手试探着往他的肩上搭,指尖刚碰触到衣料又收了回来。
“搂腰。”秦霄蜀言简意赅下达指令,狄斫默不作声将手搭在他的腰上。
这叫什么事。好在狄斫不是个纠结的人,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半路见到堵出条长龙的主干道,小电摩一路畅行无阻,不由庆幸没有开车。
秦霄蜀载着狄斫到达木宅,黄阿英开门将他们迎进去,就见木荥旗在庭院里打太极。
年老者少觉,木荥旗应该已经练了好一会儿,额头上布着一层汗。老爷子一板一眼,动作规范,目不斜视,只从余光看他们:“你们俩怎么凑一块来了?”
秦霄蜀走到一边,逗着笼子里的鹩哥。
狄斫亮了亮手里的盒子,道:“一早办完事回来,就去秦先生那里拿了羽帔。秦先生热心肠,说要送我,就一道过来了。”
木荥旗一套太极拳打完收势,接过黄阿英递来的湿毛巾将额头上的汗拭去:“他有热心肠?你倒不如说你俩刚巧在门口碰上,那还可信点儿。”
这样说也可以,早上确实是那情况。狄斫言归正传:“前两日您说身体不太舒服,我正好得空,来帮您瞧瞧。”
狄斫是实宗弟子,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原本是个大夫,机缘巧合下进入道门,此后不仅道法传承医术也代代流传。狄斫略懂医术,上次听了那句话回去再三思量,还是决定来为木荥旗看看。
木荥旗偷偷觑了秦霄蜀,他背后长了眼睛似的:“您还是看看吧,也让我们这些小辈放心。”
他手指头在鹩哥面前一晃,那鸟儿用着堪比电台主播的男低音说道:“白眼狼。”
秦霄蜀立刻转向鸟主人,木荥旗哼了一声别开脸,领着狄斫进了屋。
到了屋里,狄斫忍不住笑道:“您那鸟说话真清楚。”
木荥旗说起鹩哥笑得合不拢嘴:“不止,它还会唱歌,跟阿英学的好运来,音色都学得像模像样,特聪明。”
木荥旗坐下,狄斫给他号脉,他便随口闲聊:“你拿到羽帔,就要走了?”
狄斫心里默数,结束后才说道:“没有,暂时可能不会走。前段时间得知羽帔的下落,恰好这边需要人手就来了,算是正规工作调动。请您张嘴。”
配合着给狄斫看了舌苔,木荥旗又接着问话。
“工作?实宗不是不与外边这些有所牵扯,你怎么?”木荥旗疑惑道。他记忆中板爷算是正派人士口中的旁门左道,实宗一门常驻榕镇,一年出不了两趟远门,不屑与他人往来,乃是道门中的异类。
狄斫道:“师父过世后,我受师……一位朋友邀请,进入国降部成为正式员工,捉鬼驱邪皆是职责内之事。其实我出山还为一事,实宗一脉单传,师父仙逝,我接任实宗掌门,是时候收徒了。”
木荥旗拍着大腿:“是应该。我那大徒弟,徒孙都有了。算起来你……你也有三十了?”他看了看狄斫的模样,又仔细掐指头算,犹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模样看着不像啊,可他确确实实是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榕镇,那会儿狄斫**岁的光景。
狄斫笑道:“下个月满三十。”
木荥旗唏嘘一阵,他都这么大了,难怪自己老成这样一把枯木头。
“那你有没有见到好苗子?”木荥旗关切道。
狄斫点点头:“有,昨晚确认了。那孩子叫也行,天赋极高,我很喜欢。”
木荥旗抚掌直道可惜:“可惜你实宗只能收一个徒弟,我还想叫着我那些徒弟,带家里小孩来让你挑挑呢。”
狄斫笑了笑:“跟我有什么好,要吃苦头的。”
“那孩子能吃苦?”木荥旗咂么出点什么。想到实宗那些孤家寡人一辈子的传人,哪个不是天煞孤星的命?不是无父无母,就是亲缘断绝,除了收个独苗苗徒弟,一辈子恐怕没第二个人能作伴。
“也行是孤儿院的孩子。”
这个回答不出木荥旗所料,恐怕他也只敢从这样的孩子里挑。他又想起关键问题:“那你要领养他?”
狄斫思忖道:“如果要把也行带出来,走合法程序应该是如此。”
木荥旗摇摇头:“你的条件恐怕不符啊。你现在住在哪里?”
“租了一间公寓。”狄斫眉心微蹙,他不是很懂这些程序,“条件很严苛吗?”
狄斫拿出手机,按照木荥旗的指示打开福利院官方网站,公示的收养人条件逐条看下来,沮丧地发现,没有一条是他符合的。
现如今社会不再像当初师公、师父那年代,孩子不要了,随手送给路边的人。没有合法的身份也可以,那就黑在榕镇那样的小地方,一辈子远离外界,做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黑户。
狄斫不愿意这样做,它所带来的隐患远比通过合法渠道过程中的麻烦多得多。
也行肯定是要读书的,他短时间不会离开峡市,带也行回榕镇也不现实。别说人家不会把孩子交给他,就是真把也行交到他手里,他也不确定自己能让也行过得好。
温饱与过得好可完全是两种概念。
木荥旗没提醒之前,他还完全没有想过这一层,抓鬼的事情他擅长,这些事情两眼一抹黑。
狄斫简单查看,的确只是些小问题,便只开了温养调理的药。嘱咐了保姆一些注意事项,教了几个穴位和按摩手法,保姆一一记下又出去了。狄斫再次表示,木老爷子身体硬朗,并无大碍,大可放心。
木荥旗自己的情况还能不知道么?他当然没什么事,这不是年老孤独,又无子女,唯一指着自己那“接班人”多来看看?
他忽然坐直了,手掌拍在雕花扶手上:“我说,要不就让小秦收养了得了!”
狄斫一愣,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这有什么使不得?他身份合法得很,又有正当营生。还是说……”木荥旗顿了顿,“还是,你嫌他不是人?”
狄斫心中诧异,看着木荥旗半晌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