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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锅炉房是车上温度最高的地方,他们俩上次在厕所里,那是车上最冷的地方。本来人世间的冷暖只能自知,但是现在至冷和至暖他们都共同尝过。这就算有了默契。

周延聆被他说得眼前一阵白一阵黑,大悲大喜全部涌到心头上。其实在厕所里吃点风对他来说真算不上什么。当年在边境打仗,别说吃风,老树林子里趟河爬山、挨枪子背死人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退伍求职到处找不到工作,穷得一天只吃两个馒头,找到了工作又是危险行当,在巷子里遭围堵划刀子,他咬牙挨一挨这么十几年也过来了。他吃了太多苦,多得在火车上吹两下冷风对他来说已经构不成“苦”,所以当有人在他怀里塞了个暖炉的时候,他没能反应过来。

伍凤荣把他拉到锅炉房里,亲自给他铲炭烧火取暖。伍凤荣自己也挨过苦日子,他拿着铁铲子弯腰勾背一铲子一铲子把炭往铁炉里送,他不觉得苦,他心里有期盼,他期盼和周延聆的未来。他原本是一个嘴巴多么毒辣的人,也能说出这样温柔的话。

这是伍凤荣给周延聆的承诺:从此以后,无论冷暖甘苦,他都愿意与他分享承担。

周延聆托着他的脸亲吻:“我还怕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处,风评差,年纪也不小,身上大病没有小灾小痛没完,最好是不要和我扯上关系。”

伍凤荣回吻:“我能比你好得到哪去?等这件事过去了,我这个列车长也该辞职了。包庇通缉犯、滥用权责、下属渎职,乘客失踪的失踪,还死了人……”

“你不要灰心丧气,不像你了。”

“不是灰心,我也不想做了。跑了十年,跑腻了。”

周延聆知道他在说谎话。伍凤荣喜欢火车,喜欢带车,他只是没有人家想得那么喜欢“英雄列车长”这个头衔。别人只看到他有本事讨人喜欢,工作顺风顺水,觉得就算铁路局不要求他也巴不得把那枚金徽往脑门上挂,深怕人家不知道他的丰功伟绩。他伍凤荣就是前途锦绣、未来光明,活生生的人民英雄。

如果伍凤荣真的因为这件事从列车长的位置上跌下来,人家会说把他说成求仁得仁,成也是一个英雄梦,败也是一个英雄梦。他们会说,伍凤荣这个英雄当久了膨胀了,以为自己能只手遮天呢,刑警都没抓到的人,他就觉得自己能应付了。

三十二岁的年纪,还是盛年,尤其对于男人是事业上升的黄金阶段,说不做就不做了,以前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础都不要了,再找个地方重新开始还不知道要熬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熬出头。吃苦可以,但是白白吃苦,换了谁都不甘心。何况是自己喜欢的事业,眼睁睁地就丢出去了,要不是周延聆,他伍凤荣大可以安安心心、稳稳当当躲在这片雪林里,只顾看山看水、听风听鸟,守着这列车过他与世无争的生活。

说到底,伍凤荣这个代价付得太沉重,周延聆是做保险的,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不值得。

“行了行了,不说了,不说了可以了吧。”伍凤荣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周延聆像是把他当庙里的菩萨看:“干什么呢,别这么看着我。你不是不喜欢我老在外面跑吗?我定下来了不好吗?咱们俩以后在一起的时间也多一些。”

周延聆拨弄他的发鬓:“你喜欢就做,别老想着我喜欢什么。”

“也不是只为你考虑,这个事情我自己也考虑有一段时间了。”伍凤荣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说话声音不用很大,周延聆也能听到:“一来,的确是没有什么上升空间了,我不是走的管理路线,没有背景人脉很难拔到上面去做官的。走技术路线嘛,无非就是熬年资,隔几年评个职称就到头了。二来,要是把我调到办公室里去写材料,我又做不来。那还在这儿做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当官,当官没意思,财产要申报啦,私生活要谨慎啦。”

周延聆听他唠叨直发笑。光是私生活谨慎这条,他们俩都很难做到。

他竟然也觉得能听伍凤荣这么说话就很满足了。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能不能调去车站,管管调度运营什么的。想去高铁站,绿皮火车虽然有情调,但是以后高铁才是发展趋势嘛,也要跟上时代,多学学新东西。”

周延聆把他的脸拨过来,两人的嘴唇都被烤得有点干。相互亲一亲嘴皮子磨得也不舒服,伍凤荣用舌尖舔周延聆的嘴唇,给他舔湿了才接吻,咬他的上嘴唇,一会儿重一会儿轻,厮磨完了两个人不仅嘴唇湿润,呼吸都恨不得粘在一块儿。周延聆的瞳色又深又实,把那金红的火光嚼碎了,眼里揉成一池子粼粼星晖。

“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荣荣,我还会想起你现在的样子。”周延聆说:“到我们老了,到我要撒手的时候,我也会想起你现在的样子。你在我心里,永远是这样,永远年轻、英俊、潇洒、性感,永远是风华正茂。”

伍凤荣把脸埋在他下巴窝里偷偷地笑。好半天抬头,没有藏住嘴角,露出个顽皮的表情。

“你是说你爱我?”

“我说我愿意把真心给你的时候,就是在说我爱你。”

伍凤荣一口咬在他的耳垂上:“你这个人,说话还是像卖保险的,一套一套的,酸牙。我可不吃你这套,什么永远风华正茂,那是千年王八万年妖精,才长成一个样子。”

他自己说着说着笑了,周延聆也跟着他笑。

车厢里关着门,温度不断往上升,锅炉的火把人脖子烤出一层汗。伍凤荣就着那高领毛衣里嗅了一口,亲到他的肩膀上去。周延聆也任由他折腾,一只手要扶着他免得他不小心碰到锅炉,一只手被伍凤荣牵着,没有多余的空档。伍凤荣在他毛衣里,含含糊糊地嘟囔。

“做吧。快到睡觉的点了,没有什么人会来的。”

26. 这样的话我不会对你说

只能站着做。但是站着也有站着的好处,周延聆喜欢把人顶在墙上,从下往上干,这个姿势是最容易把人弄哭的,进去得足够深,承受的一方很快会受不了,快感也大。他伸手去解伍凤荣的裤子,干燥暖和的手顺着内裤边缘进去,把伍凤荣半硬的阴`茎抓在手心里,伍凤荣低低地哼气,两腿张得更开,方便他用手伺候自己。

周延聆撸得慢,他刻意拉长了节奏,只想好好温存。伍凤荣五官一松,脸上的表情卸下来,像换了个人似的,周延聆心想,还是平时压力太大了,神经绷得紧,做`爱只当是放松了。他突然蹲下`身,脑袋探到宽敞的毛衣里,张嘴把东西含了进去。

伍凤荣一个哆嗦,险些没站稳。他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小腹的毛衣盖着半个脑袋,把他的腹部撑起来,像是搞大了他的肚子似的。这个想法刺激得他腰肉一抖,阴`茎发硬发疼。

周延聆含进去一半的时候有点撑。伍凤荣的尺寸不小,他把脑袋埋得更深,顺着沟缝细细地舔,囊袋沉甸甸,名副其实的青春年盛。伍凤荣的手搭在他的脑后,轻柔抚摸,一边喘一边叫,叫得像要吃奶的猫仔:“唔嗯……别急,轻点……慢点,你要弄死我呀……”

周延聆的喉咙紧实狭窄,收缩灵活,伍凤荣没少被人伺候过,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好的技术。有口涎滴落在伍凤荣的裤子上,嘴间的味道刺激而浓郁,全被封闭在裤子和毛衣围成的空间里,周延聆硬了,绷得他下头难受。伍凤荣一只脚踩在他的胯间,轻轻碾住他的裆部揉弄。他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换个姿势,从蹲变成跪,那只脚几乎要了他的命了。

周延聆闭眼狠心往深喉里捅,伍凤荣抽气的声音传来,按在他脑袋上的手力道明显增大,抽`插的速度也快起来,后半部分成了伍凤荣主动,周延聆只是张着嘴被他弄。他本能地把精`液吞了下去。伍凤荣亲吻他的下巴,还没喘上来气儿,眼睛亮得吓人:“真他妈舒服,爱死你了。”周延聆有点得意,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伍凤荣他的目光太动情,几乎让他忘乎所以。

他们不间断地接吻,嘴巴和嘴巴就没分开过。脱个衣服磨磨蹭蹭亲了不知道多少回。伍凤荣心情很好,周延聆玩他的乳`头,又咬又舔,胸口被弄得痒了没处躲,脸色像拨了皮的石榴。

“你别欺负我。”他故意打开周延聆的手,说是打,不如说是摸。

周延聆也笑:“我怎么敢欺负你?我讨好你还来不及。”说完,他有点犹豫,拉着伍凤荣的手摸到自己的腰后:“你要不要……”还没说完那只手已经缩了回来。

“不要不要!我没那功夫伺候你。”

周延聆亲他的手指头,一根一根往嘴巴里含。含得湿了,拉着手往伍凤荣的后面探。这儿暂时没有润滑剂可以用,只能走最笨的路子。伍凤荣睁着眼睛瞪他,还没有自己给自己做过前戏,他的手粗,茧子又厚又硬,捅进去到底不舒服,这副样子更是奇怪别扭,他连想都不敢想,周延聆还要笑眯眯看着他,直勾勾地盯着他自`慰。

列车长半嗔半怒,低头恨不得把脸都埋进刘海里。这样子算是害羞了,风情别具。周延聆心火太旺,念什么经都没有用,把他的指头拉开,撕了套子戴上,扶着自己插进去。伍凤荣扣着他的肩膀两半屁股紧张地夹拢,那东西只进来一个头,两人同时发出难耐的鼻音。

都是老玩家了,还弄得和小年轻初体验似的。

肠道深处热融融的,是伍凤荣前头渗漏出来的前列腺液流到后面来,作了润滑补充。肠壁春水丰富,连出口都被濡湿了,交`合处水色淋漓,里头层层叠叠地交叠勾缠,被捣弄成软烂的果泥。敏感点紧接着经历了一番粗蛮的凿打,万般琢磨折腾,龟`头顶着那块嫩肉磨圈,伍凤荣爽得眉头紧皱,双目失神,臀肉颤抖不止,还不忘夹着肛口把他往里面吞。

他觉得快要到了,不愿意这么轻易高`潮,硬生生停下来换姿势——背过身去让人从后头进来。

周延聆担心他:“疼吗?”伍凤荣摇头,周延聆把他的头扭过来接吻,胡乱亲的哪里都不清楚,那张嘴巴像个小小的烙红的铁夹子,亲一下烙一个印儿,再亲一下烫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伍凤荣亲得脑袋昏昏沉沉,思想慢慢转不过来,两只眼睛瞪着白花花的墙板失神,问的话也没头没脑的:“我是不是比你以前那些花花草草好?”

周延聆又好笑又心疼,一边咬他的脖子,一边往他的前列腺上捅。伍凤荣尖叫。

“怕我嫌弃你,嗯?”

伍凤荣的背在他胸膛上磨蹭,撒娇抱怨:“唔嗯……你只会欺负我……算什么本事”前列腺的刺激弄得他快射出来了,阴`茎挺得直直的,一股一股地淌水,他干脆撅起臀,摇出层层肉浪:“再来……延聆……就那儿……再来……再给我……”

里头已经酸到腰眼上了,肠壁酥麻得几乎要没有知觉。周延聆的手突然伸到他前头抠唆射`精的小孔,两边的刺激合在一起,感觉强烈得要失禁。伍凤荣眼眶红了,这时候逃哪里还来得及?他一抬臀,阴`茎溅出短促的一股精水,魂魄也往天空中抛去,喉咙里只能发出断气的一个轻呵。真的是三魂没了七魄。

伍凤荣缓过劲来,视线还是花的,迷迷糊糊里有一颗小萤火虫从远及近地飞来,才到眼前没多久又晃一晃飞远了。他抬手抓了个空,背后有人抱住他,屁股大腿一通胡乱擦拭,裤子毛衣外套利利索索地穿好,伍凤荣脑袋里还想着那只虫子,觉得奇怪,这个天哪里来的萤火虫?

再睁开眼睛就见到周延聆在点灯。炉子边上的小煤气灯在白晃晃的电灯底下显不出来,因为点起来的光是黄色的,像跳闪的虫子,伍凤荣心想,噢,原来不是萤火虫。

周延聆低笑道:“我看还能用,顺便拐带点情调。”

正说这句话,外头的灯轰然灭了。火车的夜晚像黑布一样从头顶盖下来,这是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伍凤荣的眼睛一下子没有适应黑暗,本能地寻光,煤气灯亮着,眼睛就被油灯攫住,也被无数煤气灯照亮的夜晚攫住。黑炭的焦味在热烈的火焰里炸裂,沸水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滚动声,银晃晃的大水壶,能把人脸照得脸盆大。他把水壶抬到小车上,沸水溅出来烫到了手指,烫出一排泡,又辣又疼,到厕所里去挤点牙膏抹上就算了。三趟车走完,水桶变成空的,表皮还热,他抱在怀里当个热水袋,继续烧下一炉水。墙上的灯看着他,他看着灯,相看两不厌。

周延聆问:“你说这个灯是个古董,拆不得,是不是有什么故事?”

伍凤荣淡淡地笑:“都是从老列车长那里听来的。这盏灯是53年装上的,由当时的省煤气公司为了列车制作安装,灯罩上都还有煤气公司的标志。50年代北方比南方工业优势要强,又碰上大炼钢铁,好几次派人过来这边学习经验。有一次是工业部长碰巧看到了这个灯,就说,这个煤气灯做得好,又时髦又现代。你想想,刚建国的时候经济多差,煤气灯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耗得起的。就为了这么一句话,这个灯好几次要拆,都没拆掉。”

“那不是灯有用,是当官的话有用。”周延聆调侃。

“留得住它,留不住人。老列车长是肺癌,他自己想多干几年,但是身体实在不允许了,只能办病退,走的时候他很伤心,局里的领导也很惋惜。他带了三十几年的车,早期车里都靠烧煤,又辛苦尘烟又重,肺病的人不少,他也没能逃过去。今年过年老嫂子给我打电话商量,说不做化疗了反而精神好些,人也挪回家里住,化疗太辛苦,还是想最后留点体面。

他对这个灯很有感情,所以也保了不少次。他走的时候交代我,这个灯如果以后要换下来,看能不能送到博物馆里去,是在国家的轨道交通历史上有意义的,一定要让人记住。我这个列车长是他举荐上来的,人也是他带起来的,他走的时候没交代别的,只交代了这个灯的事情。我现在工作上遇到问题,还要给他打电话请教。”

周延聆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又说:“平时看不出它的用处,现在灯都熄了又觉得少了它不行。人也是这样,平时你想不到他的好,觉得可有可无,甚至没有新式的好,到了散场的时候就回过味来,哪怕能拐带点情调也是好的。新式的东西就是太实用,一点情调都没有了。”

这回周延聆听明白了。伍凤荣是想说,对别人而言,老列车长只是列车长,所以,只被看到作为列车长的功能,但对他而言,那还是敬爱的长辈,不止用处,还有感情。如今,车上所有人看伍凤荣都是列车长,也只看他的用处。哪天他没用了,管不了车救不了人,就和这盏煤气灯一样无济于事。但人总有不济事的一天,伍凤荣是害怕那一天到来吗?

不等周延聆回话,伍凤荣起身把那盏灯关了,亮点摇起一丝蓝莹莹的闪电,啪地熄了。这灯到底是太老了,用不长时间,久了它自己也要灭。

伍凤荣把锅炉的填炭口打开,伸手探了探温度。他把头垂得很低,滚滚的火海包围着他,头发油光发亮、乌黑健康,眼梢锋利悍然,连眉毛、鼻子、嘴角也都带着悍然的焰气。

周延聆被震慑得说不出话。

伍凤荣终究年轻,自己靠得住,不求亲友、不求权贵,他可以把旧日的光辉推拒在心门外,做个只活在当下的人,但是别人不这么看。就像此时周延聆看到的伍凤荣已经是光芒万丈,已经是神仙人物,而伍凤荣全然不知。伍凤荣未必不了解他自己有一份赏心悦目的美,但他不利用。一个人要是不利用自己的美,他简直就无敌了。

周延聆俯身亲吻他的眉心。他想,荣荣,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愿意以生命来爱你、珍惜你。这样的话我不会对你说,因为我说了,你会忧虑,会有负担,害怕我付诸实践。就像你如今也不会把你的思念说给老列车长听。他知道你是敬爱他的,这样就足够了。

人是怯懦的动物。有时候感情太重了,怕压着对方,也不敢说出口。越是亲密的人,越是不轻易说爱,父母之于儿女、至亲至密的夫妻都是这样。

外头有人拍门,是值班的锅炉工。

伍凤荣让人进来,后头跟着赵新涛,说:“登记返程的乘客比较多,有的态度很不好,有的要求现在就要下车的,完全不讲道理。咱们一个小姑娘被骂哭了,咱们也不好对乘客采取强制措施。荣荣,你看看怎么处理这几名乘客比较好?”

三个人往外面走,冷风飒飒,在锅炉室里呆久了不觉得,外面的温度至少低了五六度。周延聆把衣领往上拉了拉,正见到外头打着旋儿的风雪往山坡上翻跟头,不知道哪条山道陡峭,沿路的晚灯呈九十度角直线向上,罩顶的云像个漩涡,把风直往里面吸。隔壁车厢的窗子拉开了一条缝,狂风暴雪叫得比车轮还响,叫得像一个躁郁病人。

赵新涛小声地抱怨:“这个点都刚睡下,又要把人吵醒来,还得安抚下不了车的,唉。”

这个晚上注定是睡不成安稳觉了。

27. 这下水落石出了!

晚上十点半。

乘客闹事的情况比伍凤荣想象得严重。列车长席外头站着四、五个黄脸大脚的女人,乘务员坐在对面,哭红了眼睛,一句话不说。伍凤荣怕惊扰了其他乘客休息,想把人请进车厢里关起门来谈话,但这些女人非要赖在门口对峙,漫天叫骂,一声高过一声。

乘警围上来,还没有动,她们干脆放开了嗓子,尖叫、痛哭、嘶吼,突然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场面失控了,顷刻无数只手臂架到了空中,拳头巴掌气势汹汹地交接,扯头发、抓衣服、揪耳朵……伍凤荣挨了个巴掌,赵新涛怒气冲冲地把人推开,乘警插在中间抓人,乘务员惊慌地往外逃。站在外围的一个老人蹲下,捡起众人掉落的零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最后从免费送返目的地讨价还价为票价全额退还,并每个人获得一百二十块钱补偿。为了这一百二十块伍凤荣又和上司打了半个小时电话,忙过来已经过了凌晨。他昏昏沉沉地从车长席出来,才想起还没有吃晚饭。

厨房已经熄火了,得到早上五点才会开门。伍凤荣不想麻烦厨师,去找年轻的乘务讨了点零食。他抱着薯片袋子一边咀嚼一边看手机,有一条周延聆发过来的短信。

——做了炒饭,在周池这儿,忙完了过来吃。

伍凤荣翘起嘴角,欢欣喜悦地来讨炒饭吃。饭是回了两次微波炉的,用保温套套着,但茶是新煮的,冒着热气。周延聆专心致志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周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上网卡,勉强能把图片加载出来。周延聆同时开着六、七个网页,伍凤荣看到有的还是英文的,好奇地坐到他旁边凑近了脑袋看。

他鼻子上沾了饭勺的油腻,周延聆闻着香亲到他鼻子尖。周池哎呀一声,捂着脸怪叫:“周大哥你属老鼠的呀?只知道偷油吃。”

周延聆呵呵地笑。伍凤荣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他属老鼠你属猫呀?又不是吃你们家的油。”他扒了两口又用胳膊肘捅一捅周延聆,问:“干什么呢?”

周延聆说:“在查姓何的他们家那间公司。还是个挺大的建筑公司,从室内外设计、城市设计到机电工程他们都做,项目包括住宅、商业、办公、综合体,还接医疗教育的案子,12年桐州市中心博物馆的顶楼花园就是他们中的标。公司没有上市,企业员工超过两万名……”

“一个建筑公司要两万名员工那么多吗?”

“为了数据上好看吧,其实是把所有外包人员也算进来,如果客服、施工、维养团队都算的话,那就多的去了。我见过一个小小的通信代维公司号称自己员工上万,无非都是爬电线杆子做修检的工人。真正劳务合同算在自己公司里的,不超过两千。”

“也够多了。我就算这家公司两千员工都在你们公司买保险,也是很大一个单子了。”

周延聆想了想:“我们公司应该有他们的单子,但是不是我接手的我要查一下。”

伍凤荣开玩笑:“你能查到吗?你不是已经被辞退了吗?”

周延聆敲了敲电脑旁边的黑色移动硬盘,有点得意:“我要说这里头的东西卖出去足够咱们俩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你信不信?别小看保险公司的调查员,手里拽着多少人的财路,都是能在关键时刻救急保命的……找到了!”他从移动硬盘里拖出一个文件夹,里头有六十多份材料和不少视频图片。伍凤荣粗略瞄一眼,捕捉到大量血腥的画面,他再看看手上的饭碗,有点咽不下去。

“是个大案子?”

“不大,12年的事情了,可能时间太久了我没记起来。”

“说说。”

“通达建筑在12年的时候签了一个十七人的工程队做酒店项目。工程到了后期,在做外墙贴片的时候有两名工人的安全绳意外断裂从十六楼摔下来,经抢救无效死亡。因为通达给他们俩按照合法手续买了工伤意外险,每人获赔七万三。这个案子是我去做的鉴定调查,经过鉴定的确是意外事故,所以钱是赔给了他们的。家属也已经签了收款书,案子就算结了。”

“这是外包工程出的问题,算不到通达的头上来吧?”

“外包也要签外包合同。但是通达对外可以说那些工人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

伍凤荣笑了:“做宣传的时候拿人家凑数字,出了事就变成外家人了。”

炒饭吃完了,饭盒里干干净净一粒米不剩。伍凤荣打了个饱嗝,开开心心地去倒茶。他已经算好了,哪怕周延聆只算个厨子,跟着他过日子也值得。他殷勤地把茶杯端到周延聆嘴边,先吹凉了再递过去,恨不得直接喂到嘴里。周延聆受宠若惊。

“你忙你忙,”伍凤荣笑嘻嘻地说:“明儿早上我要吃鸡蛋面。”

周延聆调侃他:“最好再给你本菜单,照着点。”说完盯着电脑屏幕继续解释:“工地上出意外事故很正常,通达一年至少有十几个项目同时进行,上百名工人要负责,偶尔一两个出事很难避免。给工人买工伤保险是必须的,没多少钱,算是花小钱省大麻烦。像是这两名工人出了意外事故如果被发现没有工伤保险,公司反而吃亏。家属执意提出告诉的话,不小心得赔到破产。从这方面来说,通达算是比较合法合规的,指摘不了。”

“就算姓何的做生意讲良心,他栽赃你的时候倒是没想那么多。”

“这得分开说,不能说他栽赃我就必然做生意不讲良心。”说着说着,周延聆停了下来,眉头微微往里挤,鼠标停在一个网页标题上,然后喀拉点开:“等等,这个案子还没结。”

“嗯哼?”

周延聆一边浏览一边说:“年初的时候有一名工人的家属提起诉讼,控告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故意杀人,致使两名工人坠楼身亡。这什么时候提的诉讼?我怎么不知道?”他继续往下读:“一审驳回,原告已向上一级人民法院继续提出上述,相关案件审理将于年底开庭审理。本次案件是通达建筑工程有限公司第二次被控告……”

周池插嘴:“故意杀人是什么意思?”

周延聆解释:“具体的起诉书我没有看到,但应该是这样——工人家属认为这两名工人坠亡不是意外,比如,安全绳断裂是人为造成的而不是自然断裂,然后咬上了建筑公司负责任。”伍凤荣换了一张严肃表情:“我看过类似的新闻。建筑公司、工程公司在施工过程中故意造成工人死亡,伪装成意外事故,事后骗家属私了,只给几百块私了费,然后高额的工伤意外保险金就落到了老板口袋里。这种事情你应该很熟悉吧?光是这两个工人的保险赔偿就有十几万,通达还有上万名合作的工人,简直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源。从前矿厂这样的事情最多,没想到城里人也学起这些乡下套路来了。”

周延聆说:“这种案子以前很多,但是真的打官司很难打赢。首先,工人属于外包团队,安全护具的配备是他们自己配的,通达公司有责任给他们买工伤保险,但是安全护具如果出现问题,公司可以推说不是自己的责任。二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旧案重启肯定要重新取证,但是取证过程会非常困难,多半依靠的都是旧有的材料和鉴定结果,那条断了的安全绳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怎么取证鉴定?所以很多案子的实际情况是,等家属反应过来起诉的时候,已经晚了,证据被处理掉了,公司推诿扯皮,家属根本就没有办法。”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如果被控告的次数多了,是不是说明里面可能真的有猫腻?”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答。”

伍凤荣笑了:“你是怕打了自己的脸?这个案子是你经手的,最后意外坠亡这个结果是你核实了才把钱发下去的。万一真的翻案了,你们公司这十几万块钱可就白搭出去了。”

周延聆莞尔:“我怕什么呀?警方鉴定就是意外,要打脸首先打的是警察的脸。”

如果把因果头尾前后连起来,伍凤荣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工人的死因咱们另说。可以确定的是何达现在身上系着官司,而且是两条人命的大官司。官司牵扯的案子是你经手的,于是他需要你出庭作证,证明当年这两个工人的坠亡确实是意外。如果你不在,就没人作证,何达面临官司失败的风险,公司的前途也难保。所以他送你上了火车,让你自证清白,洗掉杀人的罪名。”

周延聆不说话了。

伍凤荣挺直了摇杆,一点点从头开始捋:“我们看看整件事这样顺不顺畅:当晚石小冉杀了人,何佑安第一反应把何达叫到了现场救急。刚好你和你那位老同事经过,于是何达当机立断把这条人命安到了你身上。你那位老同事被他事后贿赂,拿钱封住了嘴巴。

警方采到了你的指纹,通缉令一发出来,这事基本上已经成了。何达刚放下心,结果公司这边出事了,还要继续打官司。他组织应对,这才发现你是当年的那个保险调查员。于是他改了主意,绝对不能送你去坐牢,要不就没有人给他打官司了。

另外一边,何佑安被石小冉迷了心窍,和他爸杠上了。何达既害怕官司打不赢,又害怕儿子替女朋友背锅,他咬咬牙把你送上车,让你去抓石小冉。如果你成功了,何达一石二鸟,保住了你来为公司辩护,顺便拆散这对小情侣。”

这样就通顺了,前面没有解开的问题就都说通了。

周池很兴奋:“所以,他才前后做了两个矛盾的动作,先栽赃周大哥,又把周大哥送上车自证清白。这下水落石出了!”

周延聆却做不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他只觉得恶心反胃。

因为何达,他的人生差点被毁了。这个何达是个什么人?照片上的何董事长是个干瘦的小老头,背着手站在一束黑色的纱帘子边,微微佝背,阴恻恻地把眼睛眯成缝。他的鼻子宽大,从鼻翼两边延伸出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不仅牵扯着嘴角向下耷拉,整张脸都被扯垮了。这个卑猥的老头翻翻手掌就把周延聆折腾得够呛,真人可能连周延聆一个拳头都顶不住。

想到这里周延聆就很难高兴起来。

一只手覆盖在周延聆的手背上,只听伍凤荣轻声说:“何达的算盘打得太精,自作聪明,害人害己,也没有必要太高估他了。我看还比不上他儿子,姓何的小子起码有点情义。”

周延聆唏嘘。何达做生意不讲良心,谋财害命;做父亲不讲方法,盲目溺爱;就是这样一个人却生出了何佑安这种重情的儿子,确实是讽刺。

“谢谢,”周延聆说:“有刘钦作证人,他和何达的短信作证物,何达跑不掉的。”

伍凤荣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至少现在谜团都解开了,不用再担心了。”

“接下来只要找到石小冉,这个案子就算结了。”

“人在车上,总能找出来的。两个小孩子把一群大人忙得团团转,那些记者们又有的写了。”

“嗨,让他们说去吧,没必要在意这个。”

伍凤荣要去洗饭盒,周延聆自请待劳。因为案子结了,他脚步轻快,出了门转进走道。视线一下暗了,人都睡着,静悄悄的月光荡来又扫去,黑了这一面的窗户,对面的就亮起来。

餐车的门关着,周延聆一手拉开门,一手抱着饭盒,被摇晃的门槛绊了一下,他没站稳,本能地去扶门框,还没来得及摸到,耳边炸开一记惊心裂胆的巨响!

他的手一抖,饭盒先掉了出去,身体被强大的气流整个掀翻在地上。

28. 但是我只有你

周延聆觉得热。这热像是一把匕首从他的背上凌厉地削过去,要把他整张皮剥下来似的。他的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爆炸了。

车上的报警器拉出刺耳的“哔哔哔哔”声,人群的哀嚎、怒吼、哭泣哗啦啦一下子争先恐后地涌入,有人从他身边匆匆踩过去,碾过他的手臂,连道歉都没有一句就跑了。他打了个滚翻到墙边上,趴着没有动,身下的车底板还在晃,晃得他胃难受。他稍微抬头,血腥味极其刺激,冲得他两眼一翻,眼睛看到乳白色的烟雾团成大朵大朵的云,压得人支棱不起脖子。能见度很低,两米开外什么都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这才把车厢看清楚了。行李和人肉相互叠压,堆积在座位上、地板上、桌面上,走道被断裂的肢体填满了,一条人肉铺出来的直廊,尸骸像从浓烟中伸出来的一条长舌,卷着鲜血往回拖。右侧的座位上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被上方掉落的行李箱正好砸在后脑,箱子压住她的脖子,只露出被压断的头。她侧着脑袋,眼睛瞠大与周延聆对视,手臂耷拉在椅子上,血顺着手背滴到沙发椅景泰蓝的缝面里,变成了一块褐色的污渍。

周延聆做了个艰难的吞咽动作,一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缅甸边境的山沟里,被炮火洗礼过的战壕也是这样,那么窄,那么深,全是死人、死肉,摞得高高的,变成了老天爷为寒冬储存的口粮。他稍微挪挪脚,玻璃渣子和灰尘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火车一个颠簸,一截指头滚到了周延聆的脚边,白森森的一段小指,包裹在灰尘里,像一颗刚刚破土的花骨朵。

不断地有人从周延聆的身后往车厢里面挤,周延聆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四下去找伍凤荣的饭盒,不知道被扔到了什么地方。脑袋里乱糟糟的,一会儿忙着救人,一会儿又想着找乘务。

“延聆——”远远的伍凤荣在叫他。

周延聆转身跨过一具尸体,伍凤荣跌跌撞撞正扑到他怀里,脸色还算镇定。两人对视,都在对方的眼里找心安。周延聆先开口:“我没事,我在餐车门口,离着远。”

伍凤荣眼里微微的湿意退了下去,点点头,战战兢兢地回望恐怖的景象,还没完全聚焦,有人拽了一把他的衣服,风一阵冲到他眼前,声嘶竭力地尖叫:“我老公死了!你们负不负责?他死了!他死了呀!”披头散发的女人两眼血丝遍布,竭力活动着那张嘴巴,她身后立刻有更多人冲到跟前来,他们踩在尸体上,把那些残肢断臂踢到椅子下,互相推拉纠缠。伍凤荣想扶一把那个女人,她挥舞着沾血的手臂举到伍凤荣面前,指甲在空中胡乱地挠,阴森的指甲像无数的钩子亮着银光,又凶又野。零碎的唾沫星子扑到伍凤荣脸上,旁边有人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一把往地上按去,周延聆急着把伍凤荣挡在身后。

“女士,你冷静一点,女士,”伍凤荣扶着她的胳膊:“我们会安排好各位的,不要担心。”

他清了清嗓子,吼道:“赵新涛——”

赵新涛隔着人群朝他挥手:“在这儿!哎!来了!别挤,别伤了人!”他身后呼啦啦地跟着乘警,正想办法把活着的人带离车厢。门口已经有乘务把守,不允许再有人进来了。

伍凤荣好不容易挣脱人群,连连喘气:“封锁现场,看看有没有着火的地方,及时灭火,顺便检查一下车上的消防用具;清点好遗体,把遇害人名单尽快列出来,家属、亲友和陪同人员统一安排在一截车厢里。水、食物、药品所有东西尽可能地用,不要怕浪费。”伍凤荣找到周池:“小池,你主要负责清点伤情,需要什么人帮忙直接用,就说我说的,先保证伤患们的急救工作。延聆,你应该也有不少急救处理的经验,你跟着小池,救活一个算一个。”

两个姓周的点头领了命,立刻钻进了车厢走道里。伍凤荣又把乘警组的组长叫过来,吩咐他找爆炸源。没一会儿,周延聆带着一个乘警从一个破烂的行李箱旁边找到几片破碎的塑胶,那乘警捂着口鼻向周池要了防护口罩,将塑胶扔在伍凤荣脚边上。

“车长,有可能是这个。”

伍凤荣本来没有察觉异常,靠近了才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味道:“这是什么?”

周延聆解释:“是氯气,有很好的引燃作用。如果放在封闭的容器内持续加热,容器内压力升高,就会导致氯气爆炸。荣荣,你把口罩戴上,这东西要是吸入多了,是会中毒的。没有爆炸前,我走过这截车厢的时候就已经闻到了一点点味道,不是非常明显,所以我也没有在意,只觉得有点臭,我以为是厕所没关门或者是谁吃的东西坏了。”

“危险有毒的化学气体是不允许带上火车的。”伍凤荣皱眉。

“不用带,现成配就有。”周延聆说:“找两种适当的清洁剂倒在一起,自动就能生成氯气。最常见的洁厕剂和消毒液就非常合适。”

周池在旁边插嘴解释:“消毒液主要成分是是次氯酸钠,属于强碱;洁厕液的成分里一般会有盐酸,属于强酸。次氯酸钠里存在氯元素,在与强酸接触时,发生了化学反应,置换出氯,就会生成氯气。所以家里孩子还小的,有的家长会教他们不要随便拿洗洁精消毒液倒着玩,很容易就吸入氯气。荣哥,乘务必须都戴口罩,乘客也要检查,氯气中毒不是小事。”

氯气主要通过呼吸道侵入人体,中毒者会造成呼吸困难,剧烈地咳嗽,症状严重时,能引发肺水肿,使呼吸循环作用困难而致死亡。吸入过量氯气之后,中毒者会在短时间内迅速窒息,抢救的时间也会非常有限,对于医务人员来说压力很大。不仅如此,氯气还会灼伤皮肤和眼睛,所以在涉及氯气的化工产品生产中,对于安全防具的要求是很高的。

在这场爆炸中,真正被炸死的人可能不多,但是接下来,因为吸入过量氯气而死亡的人数会不断增加。中毒死亡过程非常痛苦,周池忍不住暗骂,这样缺德阴损的手段简直畜生不如。

“再看看还有没有爆炸源,开窗通风散气,把接触过这个车厢的乘客全都要检查一次。”伍凤荣急躁地说:“新涛,去和公安部联系一下,就说车内出现大量伤亡情况,需要急救人员和药品,把情况说明白,别扯什么大雪封山,就是直升机也得给我飞过来!”

说完,赵新涛已经跑了出去。伍凤荣跟着周池检查现场,爆炸源是两个塑料桶,碎片飞溅在四周,很难确认它一开始是在什么地方。爆炸引起的车体晃动直接把行李架上的箱子包袋全部震落下来,导致了部分受害者因为砸伤丧命。还有的人虽然离爆炸源远一些,但是在逃跑过程中被砸中,没能逃出死亡的魔爪。

饶是伍凤荣带车数十年,见到这样灾难性的场面也忍不住脸色发白,越看越心寒。他颤抖着手把一个老人从地上扶起来,她的右腿被巨大的行李箱砸中,骨折了,没办法站起来,伍凤荣蹲下身让她趴在自己背上,把她背到隔壁餐车里。老人好不容易坐稳,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伍凤荣站在她面前,喉头哽咽数次,想说个对不起,被她摇摇头阻止了。

清理现场、转移乘客、处置伤患……忙到凌晨四点多钟才暂时告一段落。6号车厢变成一只空荡荡的铁皮罐头,狼藉遍地,血污重重,周延聆和伍凤荣两人挑了个稍微干净一点的椅子坐下。伍凤荣累得嘴皮青紫,眼下的乌青又深又重,周延聆递给他一杯热水,他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眼眶才泛上来微微红晕,像是把所有血气都积累到了眼下。

“千万别告诉我是石小冉做的,”伍凤荣冷冷地说:“上不得台面的丫头片子,没那么大能耐。”

周延聆轻轻地叹气。窗户都开着,风声呼啸,这声叹气几不可闻。

“我也不觉得是她做的,她没有动机。”周延聆说。

石小冉要的是和何佑安亡命天涯,她觉得这是个美梦,何佑安是她人生里最后能抓住的东西。她现在已经有了何佑安,就应该满足了,不应该再制造这么大的动静。她没有理由杀这么多人,这些人都是无辜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当初她杀了萧全只是为了保护何佑安,她不是一个反社会型人格,不会为了杀人而杀人。但是,如果不是石小冉,还会是谁呢?

伍凤荣点了根烟:“刘钦被抓了,不会是他。又不是石小冉,她那个舅舅呢?黄野呢?”

“黄野有动机吗?”周延聆说:“他充其量就是溺爱外甥女,出谋划策把何佑安从咱们手里拐骗回去,再下作一点,是他怂恿这两个小孩潜逃,也就是底线了吧?他还想要什么呀?”

是啊,他还想要什么?伍凤荣也想不明白。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石小冉带走了何佑安,何达的目的也暴露了,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吗?难道又是哪里错了?或者他们又漏了什么东西?

伍凤荣抹了把脸,只觉得疲惫、伤心。伤心过后就是迷茫、空落,这么多条命在他的车上轰地炸没了,这是他的责任。上了他的车,他就要负责任,是他没有对他的乘客负起足够的责任。这些人命压在他的心头,压得他眼前无光,漫漫长夜也没有尽头。

很长时间伍凤荣说不上来一句话,他就这么歪靠在沙发椅上抽烟,一根一根地抽。到最后周延聆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把他的烟拿走。他霍地站起来挥开周延聆,怒骂:“管什么闲事!”

周延聆阴沉着脸,直接把他扛起来走,他叫破了嗓子骂:“周延聆,你他妈放我下来!老子的事情用不着你管,周延聆——”

拳打脚踢都没有用,退役武警到底有两把刷子,稳稳当当把人抗回列车长席,摔在床上,差点没有解了皮带把他绑起来。伍凤荣还要踹他,被周延聆轻巧躲了过去,把他压在被子里,伍凤荣张嘴就咬在他的胳膊上,皮都咬破了,周延聆眉头也不皱一下,气急了抄起来翻个面,两只手剪在背后,伍凤荣像只露了肚皮的王八,四脚朝天地在空中乱蹬。

“你看看我管不管得了你……还动!闹了一晚上了,就不能安生点……”

“放你妈的屁!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是谁啊?”

周延聆怒极反笑:“就是不让你抽烟,急成这样。我是谁?行啊,翻脸是吧?我告诉你,就是下了这个车咱们俩分道扬镳了,你现在也甭想再多抽一根!”

伍凤荣发了疯,怒吼:“这是我的车!我是列车长——”

完全丧失理智,什么话都不顾忌了。周延聆听得手一松,把他放开,伍凤荣还在拼命挣扎,他喉头哽咽,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从“分道扬镳”那一句就已经收敛不住。他爬起来往床脚缩,周延聆一动不动,用怜爱的目光看他,看得伍凤荣只想羞愤而亡。

“你是列车长,你能耐大,一会儿你把命也赔进去了,你觉得我能无动于衷是吧?”周延聆轻声说:“荣荣,你这个人太残忍了,你对所有人都好,就是对我残忍。”

“我对你还残忍?”伍凤荣噙着眼泪笑出来:“我不能只有你啊,延聆。”

周延聆很苦涩:“但是我只有你。我什么都没有,我上车来的时候就是一个通缉犯,差点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人生。我只有你这个希望,没有你就是万劫不复,因为你我才重新拥有名誉和尊严。现在你又叫我撒手了,那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要给我。”

伍凤荣竟然一句话说不出来。他闭上眼睛,眼泪流了出来。

29. 他想要的是何佑安的命!

“人数清点出来了,确认遇害的8名,还有3名在抢救,重伤的7,轻伤的21。再加上陈红平,咱们已经遇害9名乘客了。剩下3名正在抢救的几率也不乐观,只有小池和周延聆真正能帮上忙,伤患又太多了,所以遇害数字肯定还会增加。”

赵新涛端着工作日记本,恨不得把头埋进去,越往后声音越小:“乘客的情绪也不太好,我已经让同事们尽量安抚,但是有个别乘客比较激动,怎么说都听不进去。最好尽快有个说辞交代下去,否则还可能出现极端的行为……”

伍凤荣点头:“我知道。去和乘客说,今天早餐和午餐免费,每人一份。让厨房把多余的糖、饼干、冰淇淋、水果发给小孩们。至于具体的说法我还在考虑。”

“肯定是蓄意犯罪,但不能这么说呀。”

“先说成意外吧,暖风机用电不当、烟头意外接触电源……找个合理的,免得人心惶惶。记得和乘务统一口径,不要说漏了。公安部那边联系了吗?”

“联系上了,把具体数字、细节都汇报了。公安部还是很重视的,立刻就明白严重性了,已经调了特警。外援会直接从白河过来,快的话两、三个小时应该能到。那时候我们也该下山了。”

“好。我还是那句话,救活一个算一个。”

赵新涛犹犹豫豫地问:“不会再爆炸了吧?我是真的怕了,一辈子都要有阴影。”

“没完没了”这个词出现在伍凤荣的脑袋里,引起一阵尖锐的疼痛,像警铃作响。伍凤荣撑着脑袋,沉吟:“我也说不好,警惕性再高防不住这些要害人的畜生。对了,氯气到底是怎么来的找到没有?”

“储藏室一共少了两桶清洁液、两桶洗涤剂。车上使用清洁液和洗涤剂的量比较大,会备一些库存,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被钻了空子。”

“把剩下的看好了,别再丢了。清洁工都要询问,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都讲清楚,有没有可疑的,别再给我搞一个刘钦出来。”

“已经安排乘警挨个地问。老实说我觉得不会是自己人。”

伍凤荣抬起头:“你有想法?”

赵新涛坐下来,压低声音:“荣荣,这不是战争年代,炸火车是没有好处的,又费力难度又大,我们都清楚。你看,他费尽心机兑了一大桶氯气出来,真正被炸死的的没几个,要不是被行李砸死的,要不是中毒窒息的,还有一个是踩踏过程中被踩死的。咱们这趟车本来人就不多,他要是想报复社会、大开杀戒,没有必要挑咱们这趟车,找个去旅游城市的车次,一炸炸一锅,不是更好?”

伍凤荣被他说得皱眉:“怎么说话的?注意点儿。”

“呸!我嘴巴快,阿弥陀佛,不是不尊重死者,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赵新涛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的意思是,他不是要杀人。既然不是要杀人那就是还有其他的目的。他就是要制造混乱,要制造恐慌,然后以混乱和恐慌来掩盖他的真实目的。爆炸只是一个手段,不是他最终要的结果。”

难得赵新涛有说得在理的时候。伍凤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咱们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都在爆炸现场,死的死,伤的伤,肯定已经自顾不暇。这时候说不定他就在暗处搞小动作。他要我们留意爆炸现场,其实我们不应该只顾着爆炸现场,这时候就应该把注意力挪开了。越是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现在就越是需要注意的地方。”

伍凤荣说:“嗯,几个人比较少的车厢要尤其注意,乘警必须不间断巡逻检查,驾驶室、锅炉室、广播室、机电箱这几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不能只有一个人在,起码要有两个人以上。”

赵新涛问:“我有个想法,你听听靠不靠谱。会不会是石小冉这伙人为了逃车制造的爆炸?”

“不会。”伍凤荣直觉摇头:“他们可以直接去驾驶室,威胁司机做紧急制动,再逃车。石小冉身边有一个大人,成功率还是很大的,没必要闹这么大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