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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你跟我走——我给你砸千两万两供你开馆子用。赚钱了,三七分——我三你七,做吗?”

“不做。”唐玉树拒绝得果断。

“我二你八?”

“不做。”唐玉树还是丝毫不动心:“他比你有钱多了——他家可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

“哦?”那客人笑道:“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在这里开店?”

“我们……小本起步,及时止损!”学着林瑯平日里的口吻,唐玉树几乎把肚子搜刮一空才说出来这几个字。

“有见地。”那客人点了点头:“看来这位掌柜有大野心啊。”

“那当然,他还走过丝路呢!”唐玉树像是炫耀自己一般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脯。

“行了。我只奉劝你最后再考虑一下。”那客人整了整衣襟:“狼狈为奸听说过吗?狼就是狼,是该睥睨天下的,何必要背着个累赘走呢?”

唐玉树听不明白那成语,只模模糊糊地觉得那人在骂林瑯,便将头摇得像只拨浪鼓:“不做不做!没什么事了就走吧。今天的事我们道歉,以后两不相欠了!”

“行,有义气。”那客人的眼神越过唐玉树的肩头,看向林瑯:“还挺有本事。”

说罢,转身走掉了。

终于打发走了这一伙人,唐玉树把门反锁后又检查好几遍,念叨着“不晓得这伙子人是不是山贼”向林瑯站脚的方向走了过去。

却见林瑯像是生气了一样,转回身去,摔摔打打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本以为是他受了委屈情绪不高,所以迟钝的唐玉树并没有多想。

只眼瞅着林瑯把自己关回屋子里后,唐玉树就回了后厨继续收拾完剩下的碗筷,忙到丑时将近才了结了所有琐碎,然后就打着哈欠回自己厢房里睡去了。

翌日大早是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的。

从被窝里爬出来,唐玉树揉着眼睛将窗户开了一道缝,随声往外看去:只见林瑯正一个人笨拙地试图推起那辆木牛车,看来是打算出门去采买今天的食材。

“怎么没来喊起我?”唐玉树私心揣度:“他那小身板儿,哪能做得了这种力气活儿?”

那辆木牛车是点绛唇开业前几日,两人从西市上花五十文淘来的——买回来时推手断了一大截,车轴也有点问题。被唐玉树洗刷干净了,敲敲打打了好一番;现在早上去买菜时推着,能省不少力气。

把衣服潦草地套在身上时,唐玉树突然把脸一红:“会不会是觉得我太忙了所以想让我多睡会儿?”

自以为被关怀于是怀揣着一腔窝心的暖,忍不住一脸乐意走出到院子里来。唐玉树一边系着头巾一边上前到:“我来吧!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

话还没说完,就遭到林瑯一记冷冷的白眼和一句冷冷的“我来!”。

这种冷冷的反应着实打消了唐玉树心口莫名萌生的温暖,吓得唐玉树打了一个冷颤。

只见林瑯埋下头去,跟一动不动的木牛车较着劲儿。

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得罪了林瑯,可是在这个关头“毫不犹豫地替林瑯分担”应该才是正确方式;于是唐玉树眼疾手快地伸去胳膊准备拿住推手。

却在还没碰到木牛车之前,被林瑯“啪——”一声拍了开来。

黝黑的胳膊上出现了五道更黝黑的印记。

再抬头——林瑯憋着一股劲儿,那白皙的脸蛋儿此刻涨得通红,喉头间发出一阵一阵闷声,牙关咬得紧紧,几乎要把全身力气都使在车子上。

唐玉树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总觉得似乎再碰林瑯一下,那咬紧的牙关就会猛然张开,咆哮着咬向自己。

而木牛车比一头真实的牛都执拗冥顽,纹丝不动,似乎是在和林瑯过招。

唐玉树低头看去,才发现这木牛车推不动的原因——原是闸棍还卡在后轮子里没抽出来。正胆怯着思索要不要提醒林瑯时,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叽——”,紧紧攥着推手的林瑯,与推手一起重重向前扑倒了,而木牛车依旧纹丝不动……

赶忙上前扶林瑯起来时又被推开,唐玉树才回神过来:

——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应该是……

——可是……为什么生我的气?

一面修理着木牛车,唐玉树一面反复拷问着自己这三个问题。

可始终都没想明白答案。

中午的生意还不错,两人忙到申时过半。

按前几日的经验来看,酉时基本就会陆陆续续前来夜食的客人;于是收拾午食客人留下的碗碟和筹备夜食的食材,就被压缩在短短半个时辰内。

平日这个时候,本来是林瑯算账自己洗碗;同样按前几日的经验来看,今天林瑯也本应该兴致勃勃地要求唐玉树讲一些“打仗的故事”,然后在闲聊笑语之间不知不觉地做完手中的活计。

可林瑯今天并没有。

林瑯所在的方向温度极底,吓得唐玉树连洗碗的动静都不敢过大,于是束手束脚地不知该如何自处。

好在如此安静得可怕的场面不消片刻,院子里就响起阿辞的呼喊声来:“玉树哥!还要酒吗?”

点绛唇馆子里的酒水都是由阿辞供应。唐玉树正感激阿辞的到来终于打破了诡异的气氛,赶紧用抹布擦干净手准备起身出去招呼阿辞时,却见林瑯大步流星地先行去到院子里:“我来!”

“你?玉树哥呢?”阿辞并不想搭理林瑯。

林瑯却继续坚持:“我来!”

“……”阿辞失语半晌,将视线绕过林瑯,对上唐玉树那张“我也不知道他今天咋了”的表情,又将视线重新落回写满“偏执”的林瑯的脸上:“那好,那你要几坛?”

林瑯态度坚决地给出答案:“随便!”

阿辞皱起了眉头,再度将视线绕过林瑯,只见唐玉树在其后悄悄比了个“五”。

“好的,五坛。”阿辞冲唐玉树点了点头。

同时林瑯转了头,向迅速正襟危坐假装无事发生的唐玉树丢来一个白眼。

俄而,院子里便传来了酒坛子摔碎的声音。

以及阿辞的咆哮:“你能干得了什么事啊!”

唐玉树跑出院子里来,赶紧打圆场,顺便替阿辞结钱。而林瑯则默默地回了后厨。

“这大少爷今天哪根筋不对了?”

“我也不知道!”唐玉树愁眉苦脸:“好像是生我的气了……可是问他也不肯说。”

送走阿辞后唐玉树回了后厨,一进屋就见林瑯臭着脸在那边洗碗。

唐玉树走了过去,有几分紧张:“我洗就可以了……”

林瑯冷冷地:“我来!”

唐玉树只好:“那你洗……你洗……”

话音刚落,只见林瑯手中一滑,盘子落在地上,碎了。

唐玉树愁眉苦脸:“你看你……我就说我来……”

林瑯冷冷地:“闭嘴!”

唐玉树只好:“好不说……不说……”

转身正要找扫帚准备清理那些碎片,只见林瑯伸手去捡。唐玉树还没来得及开口制止,林瑯的手就被割破了。

唐玉树倍感无力:“怎么可以用手……”

林瑯冷冷地:“够了!”

唐玉树只好:“我错了……错了……”

这边唐玉树正四处找包扎用的药酒,林瑯却将身一起,怒气冲冲地走到算账的桌前,随便扯起一张宣纸,把流血的手指胡乱一擦,转身出了后厨回了厢房。

唐玉树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了很久都想不明白林瑯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王叔摇着头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唐玉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真傻。”唐玉树回答,片刻后又觉得不妥:“……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了。”

“林瑯脸皮薄。你想想他一直抢在你前面说‘我来!’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他自己可以做很多事啊!”

“为什么要证明?”

“因为那客人,阿辞,甚至你……都有意无意地说他‘很多事都不会做’啊!”

“……哦。”唐玉树还是搞不太明白:“可是他会算账啊。昨夜里我起来尿尿,还见到他房间灯亮着在清账呢。”

“除了算账,别的事他都不会做啊。”

“我不在乎啊。”

“他分你一半钱你也不在乎吗?”

“不在乎啊!”唐玉树急着替林瑯向王叔申辩:“他有做买卖的头脑,还见过世面,他还……反正会做很多事情;要没有他,这馆子也开不起来——王叔,以前我不晓得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要不是林瑯出现,我只晓得得过且过,哪里能像现在这样,有个盼头?”

“可是林瑯不知道你这些想法啊——他只怕你听了别人的话,觉得自己亏了,觉得林瑯成了你的拖累了……是不是?”

“当然不是!”唐玉树急得脸通红。

王叔突然提高了音量:“你明白了吧?”

“明白啥子?”唐玉树不解,反应了片刻,才觉得王叔这话似乎不是对自己说的。顺着王叔抬起的视线,唐玉树转头向后上方看去,只见林瑯站在高高的房顶向下看着。

隔壁摊子的瘦娘也在此刻看到了林瑯,殷勤地喊道:“林小官人!”

林瑯惨白着一张脸,牵强地挤出笑容作回应。

虽然表面上风轻云淡,但唐玉树还是看出了林瑯胆怯的情绪:“你爬那么高做啥子?”

方才听到了唐玉树和王叔全程对话,并不再生闷气的林瑯也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腊肠没了,我上来剪几串……”

唐玉树知道林瑯有惧高的毛病:“告诉我就可以,你怎么能做得了……”剩下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抱怨言辞在林瑯怒吼的“唐玉树——!”之下,自动消了音。

“你什么意思!”盛怒之下林瑯对高度的恐惧感被冲散了大半:“你又暗指我什么都做不了是不是?”

“没嘚没嘚!”唐玉树赶紧否认。

“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林瑯没站住脚,腿一软失了重心,从房檐上落了下来。

“——思!”

财神府市集上的喧阗随林瑯的坠落而顷刻间安静。

只见唐玉树几步跃上前去,蹬着墙一个反身准备接住林瑯,却与林瑯落下的轨迹偏离了分毫,然后自己便重重摔在了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林瑯这厢本以为《陈滩旧梦》将要全剧终了,绝望地闭上眼睛时,却重重地掉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大难不死的林瑯在一片惊呼声中睁开了眼,向上看去——只见一张双颊因年少而尚未褪去婴儿肥的脸庞,眉宇间神色却有着不同于年龄的坚毅。

“啊……谢了谢了!”林瑯说着,从少年怀里正欲脱身去查看唐玉树是否安好。

却发现对方似乎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林瑯带着疑问又重新看了一遍这个抱着自己的少年,一瞬间觉得有几分眼熟:“……谢谢你了小弟弟,能不能先放我下来?”

“哦……抱歉!”这少年听话地放了林瑯下地。

只见唐玉树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看向这边,似乎并无大碍;自己辛苦摘下的腊肠早就摔得脏兮兮的。懊悔之间,指着不远处的唐玉树:“看你这身手,关键时候就没用了!”

一场虚惊后王叔抹着额边冷汗:“以后让玉树做就可以,你瞧你笨的!有没有摔伤?”

林瑯将胸脯一挺:“我又不是做不了!”

“逞强吧你就!”王叔呵斥道,转而向身侧那个接住落下的林瑯的少年千恩万谢:“您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

“您客气了……”那少年礼数周到地还了王叔一个揖。然后便走开去扶坐在地上的唐玉树。

唐玉树推开那少年的手,兀自站了起来,并没有搭理林瑯,一瘸一拐地走回了馆子里。

“他怎么了?”林瑯看着唐玉树的背影不明就里,转回头来看着那少年:“——诶,我怎么觉得你……有点眼熟?”

王叔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有点眼熟……”

那少年似乎是在刻意躲闪王叔的视线,只给了这边半张侧脸,眼神不知落向何处:“小人……小人烟塘人,姓陈名逆。”

☆、第十四回

第十四回花千金夜巷行侠义陈乞儿上门报恩情

上回说到:非常怕高的林大掌柜逞强爬上房顶剪腊肉,却意外从房檐上失足跌落下来;唐玉树欲出手相救却不料错身而过。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路过的黑衣少年将下落的林瑯一把接下。

隔着斗笠上的黑纱,却见这少年有几分面熟。

问他,他才支支吾吾地自报家门道:“小人……小人烟塘人,姓陈名逆。”

听罢姓名,林瑯才将其与记忆中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的身影对了起来。

且说这厢林瑯带着陈逆回到馆子里:“你来做什么?”

那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里几分矍铄,望着林瑯:“回来找您。”

“找我何事?”林瑯打心里并不喜欢这个家伙,毕竟曾偷过自己的钱囊。只是方才又被他所救,只得硬着头皮招待他一杯茶。

陈逆取下斗笠,作了个揖:“当日偷……啊,借您三两银子葬母,如今来偿。”

听得陈逆叙述旧事时不自然的改口,林瑯笑了一声:“刚才你救了我,这下我们就两厢抵消了……你可以走了。”

被下逐客令之后,陈逆的眼神黯淡几分。看得出其实并不愿意离开,可少年也不作争取,只应了一声“好……”,然后道:“那……另一位公子何在,小人去拜别一下。”

要求合情合理,林瑯只好允了,准备带他去到后厨见一下唐玉树。

刚准备前去,此刻院子里却来了客人。林瑯上前招呼片刻,陈逆就默默站在一侧一言不发地看着。待林瑯安顿客人坐下之后,才乖乖地随着林瑯来到后厨。

却不见唐玉树。

这下林瑯心里有些着急:“客人都来了,这家伙去了哪儿?”口中念叨着,又带着陈逆来到了西厢房,径直推开门,只见唐玉树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正龇牙咧嘴地脱着右脚的袜子。

林瑯上前道:“已经来客人了,你在这儿待着抠脚?”

唐玉树抬头看了一眼来者,撑着床沿慢慢站了起身。

林瑯这时候才注意到唐玉树的脚踝处肿胀得厉害,一整片紫青色看得让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怎么搞的?”

“……”唐玉树不肯说话。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始作俑者尚未搞清楚因果关系,只把眉头拧起,着急地抱怨道。

“……”唐玉树还是没有应声。

说着“我看看……”一面向前靠近时,原本站在自己后侧的陈逆却突然跨上前一步,抢先于林瑯跑到了唐玉树旁边:“您先坐下——我懂些医术。”

触诊片刻后陈逆抬起头来,向林瑯汇报:“这是扭伤……”

“严重吗?”

“不严重……”三个字才让林瑯心头松了一口气,接下来陈逆却又否认了自己方才的诊断:“等等——有点严重。”

“什么情况?”林瑯觉得自己的眉头简直要皱得抽筋了。

只见陈逆拿捏着力气摁了几处穴位之后,不可置信地问唐玉树道:“这儿……有过旧伤吗?”

“是嘞。”唐玉树点了点头。

“我就说,寻常的扭伤不至于这么严重……这里受过什么伤?”

“被一颗颗两寸的箭头扎进去,用刀子挖出来的。”

“……箭头?”陈逆眼睛瞪得很圆:“您打过仗?”

“是嘞。”唐玉树点了点头:“成都。”

“哦——我知道!”那小孩显然已经跑题了:“您真厉害!……那您骑过马吗?”

“骑过。”

“您能教我吗?”

“可以啊。”

林瑯终于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伤到底怎么办?”

“哦对——”陈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小人对医术只是粗浅地了解,还是要请正经大夫来看……”向林瑯汇报完,又转回头对唐玉树叮嘱道:“您先不要乱动到筋骨,万一治不好,您的脚就废了,以后也不能骑马了……”

“没得事。”唐玉树摇了摇头:“这种小伤算得啥子?”

“小伤……那您被刀砍过吗?”小毛孩显然又跑题了,脸上洋溢着兴奋。

而唐玉树似乎也不是个聪明的,只嘚瑟地把脸一扬:“当然砍过!我还被狼牙棒敲过脑壳呢!”

林瑯终于听不下去了,再一拍桌子:“我看你脑袋被门儿夹过!”

这声吼完之后屋里陷入了一片安静,从林瑯周身扬起的莫名压抑感让陈逆连呼吸都不敢了。只见他转身出门去,丢下一句:“你看着他,我去找大夫!”

然后就将门儿重重一摔。

院子里传来了客人语气悠哉的抱怨声:“哎呦……等了多久了怎么还没……”

换来林瑯的一句毫无理智的“爱吃不吃!”

客人小声:“对不起……”

留下唐玉树和陈逆面面相觑。

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唐玉树问道:“诶?弟娃儿,你是哪个喃?”

金陵城入夜,烟火熙攘。

随父亲一同出席夜宴,因倦了席间的推杯换盏,于是便称身体有恙,先离了席回府。

因“颇有交际手腕”而名动秦淮,应对觥筹交错的场面对于花良叙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可由衷地,她一向不喜欢这些场面。

离席时父亲尚忙着与人们谈笑风生,连一句“路上小心”都不曾叮嘱。

转出雕梁画栋的酒楼,花良叙收敛起笑意揉着酸痛的脸颊,方走了几步到一处路口时,却隐隐听得一阵小孩子们的吵闹声。

最初花良叙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们玩闹。可站定脚步仔细听去,才意识到那笑闹声恣肆张扬的情绪过于浓重,而其间还隐隐传出一阵微弱的哭泣求饶声。

花良叙改变了行径的方向,转向那个巷子里。

——“不是流莺的杂种,怎么会在脸上涂胭脂?”

——“你娘呢?喊她来救你啊!”

——“待会儿就把你卖了去!”

句句言辞难听至极。

就着灯火,花良叙看到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子围堵着一个坐在地上的少年,那少年约莫也就十三四岁光景,只露着光溜溜的腿在寒冷的冬夜里打着颤。

“你们做什么?”花良叙走上前去。

那群人被来者一惊,眼见来者衣着华贵,料定是大户人家出身,惹不起;于是四下交换了眼神,迅速地朝另一个方向蜂拥鼠窜了。

只留下一个坐在泥水里,胆怯地看向来者的少年,脸上涂着鲜红的胭脂,也被泪水花成了一大片。

花良叙还没开口,倒是那少年先认出了她:“……少……少奶奶?”

“噗……”被这么一叫花良叙倒是羞红了脸,一面脱下取暖用的猩红观音兜给少年披上,一面佯装嗔斥:“胡说什么呢?谁就是你少奶奶了?”

那少年躲在暖和的观音兜里还在打着颤,却伸出手来就着光线拨开花良叙额前的发丝,看了良久:“可不是吗!可不是我家少奶奶吗?”

花良叙心下只当这孩子可能是傻子,也没做争辩。

只听那少年开口:“我啊——你不认识我吗?我是顺儿!我家少爷是林瑯!”

花良叙这才想起来:“是你?”

且说自林瑯走后,那顺儿便终日跟失了魂儿一样,天天茶饭不思。

今日管家要他出来买些东西,大晚上迷迷糊糊就着暗灯,看错了人,揪住一个身着红色锦袍的男子就说人家是“少爷”,反被那人及随从的同伴们拉扯着不肯放走,非要羞辱取乐;笑话顺儿脸上涂了胭脂,定是花街柳巷逃出来的小倌儿,还扬言说要卖出金陵城去。

“以后离这些人远一点……你家少爷不在金陵,别再认错了。”花良叙叮嘱道:“还有——以后不许叫我少奶奶,我可没嫁给你家少爷!”

“你知道我家少爷在哪里?”顺儿抓住了花良叙言语背后的线索。

花良叙一时语迟,半晌又打着马虎:“我怎么会知道?”

只见顺儿神秘兮兮地扬了扬手:“我告诉你:我知道——你可会去找他?”

花良叙倒是有些好奇这家伙的小心思了,于是试探道:“你怎么不告诉你们老爷去?”

“告诉了老爷,老爷会把他抓回来……”顺儿摇着头:“那可不行!少爷跑出林府就是为了不被老爷逼着当官!”

“……呵?”花良叙笑道:“他还挺有出息。”

听到自己家少爷被表扬,顺儿也分外骄傲:“那当然!”

林瑯带着大夫……或者说是拽着大夫赶回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喉咙几乎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又疼痛又恶心,连呼吸声都变成了打呼噜一般的粗喘。撑着门板缓了一口气,又继续拽起大夫就往西厢房跑,途中差点儿撞到前来吃饭的客人家随地追逐乱跑的孩子。

“您回来了。”陈逆两只手端了七八个盘子,脚步稳健地从后厨出来。

“诶……?”林瑯这才察觉到怪异之处——明明自己不在,唐玉树又扭伤了脚,可院中十张桌子全部坐满了客人,檐下还有一堆似乎是在等待排队的人。

可林瑯没空琢磨这怪异之处:“唐玉树呢?”

“……在后厨。”

林瑯瞪大了眼:“不是说不能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