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皇子党虽说讨不到什么便宜,但看着对方那群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心里也甚是开心。
这些蠢货,陈奕德东窗事发,虽说没有连累到三皇子,皇上也未追究墨恭的责任,但怎就如此贪心不足,想着凭着揣摩圣心给自己掰回一局?做梦呢。
这下好了,这下可是谁也没讨到好,白白便宜了那个姓薛的。
林怀易倒像是没发现来自各方探究的眼神,哼着小曲儿悠然自得的顾着自己。
墨恭有些气结,此是只有虚职的王爷之名,彼是拥有实权的统军将领,去边疆历练个几年,包装一下军功,仗又不用亲自上,军营内也有军师替他出谋划策,而皇上又需要他这身份来拉拢人心。
明明多方合作可以一步登天,任谁都会欣然接受,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软骨头居然当众将这从天而降的馅饼给推开了。
“王爷好气量,大好前程之前竟也能虚心让贤。”他走至林怀易边上,似是而非的对他道。
众人讲话的逐渐停住了话头,走路的慢下了脚步,悄悄屏息,从余光里偷看这王爷,听他对此事会如何说。
“怀易深知德不配位,不堪此重任,定是带不上这顶帽子。人活一世,终究尘归尘土归土,还是早些看清楚自己斤两,免得起无限贪念折磨自己为好。”
这一番话说的像老僧入定,只差披件袈裟手持佛珠给芸芸众生宣讲佛礼。如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王爷是京城各大酒楼的常客,怕是都要信了这鬼话。
墨恭冷笑一声,“好一个尘归尘土归土,没想到王爷年纪轻轻竟能抛却功名利禄心如止水了,本王真是自愧不如。
只是可惜了林大将军戎马一生,却没培养出个能接他体钵之人,这林家一世英名可是要断送在这了,可悲可叹。”墨恭自然不会是什么善茬,也知道怎么才能戳人心。
“皇子身份尊贵,为人中龙凤,一举一动定是只为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怎可与臣等微民相提并论。”林怀易似笑非笑地回道。
“如今周边宵小畏我大魏不敢异动,臣等能在盛世里静候落花,闲赏白云,全因皇上治国有道,皇子大臣们尽心辅佐得来。
而天下乱,才刀剑起,届时自然我这些绣花枕头也会拿起铁器去护家卫国。”
四两拨千斤,这明明故意用来恶心人的话却被说的要多诚恳有多诚恳,使得墨恭都不好再发作,只得瞪了林怀易一眼拂袖离去。
一场对话里暗藏的火苗噼里啪啦响,被两人暂时翻了过去粉饰太平。
不远处的墨厉也松了一口气,起码此次他与那在人前向来人五人六的墨恭谁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呵,他还想推裕成王上去顺便卖个人情,没想到人却不收这好意,给挡了回来。难得这天之骄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自作聪明。”
这么一想墨厉心情倒是好了很多,顺带着看这走路弱风残柳般的便宜王爷也顺眼了不少。
虽说这人傻了点,不过起码还有自知之明,此番也没想着挡我道,倒也是识相。
阮长史推举的那位像是跟他关系不错,有机会还可以去拜访拜访拉好关系。
墨厉越想越得意,特地上前跟林怀易寒暄了几句,先是谢过他不与自己争统领之位,再在最后故意将“本王下次抽空去将军府坐坐,王爷可别关门谢客啊”说的让墨恭听到,也不听林怀易回的是什么就喜气洋洋的走了。
林怀易看完他的表演冷哼一声也就上了车。
回府之后,林怀易再也撑不住,化为原形简单将事情讲于灵渠听,告知他需做好准备,就拖着手脚推开书房,打算找林易清留下来的信物给灵渠日后带上。
结果刚一跳上书柜就全身脱力,登时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直挺挺的朝地上摔了过去。
只是触地的疼痛没有袭来,像是落入了一个怀抱,那人身上带着股悠然的书卷香,从四面八方浸入林怀易逐渐混沌的神识,将他包围了起来。
☆、第 20 章
“啊絮哥哥,如若下一世你出生于寻常人家,你有想过做什么吗?”
“寻常人家吗…自是做一个人间闲散客,游山玩水吟诗作画,不求功名不为利禄,帮那些官老爷们做对联画人像润笔,赚些糊口费,偶尔也替酒楼歌女写写唱词,不定就能流传百世。”
“那你就独自一人过活吗?”
“小仙子想什么呢,人活于世自是需要身边有人能分享生活。至于交友么,不分富贵贫贱,闲时一起买壶好酒温着喝几口,醉了就以天为被,地为铺,管他皇家姓谁名谁,管他朝代更迭斗转星移,若是有幸,再得一人白首不离,光是想想都觉得快活。”
“一定要得一人吗…”
“嗯?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这么小声做什么?”
“没什么。”
“到了那时你若遇到我了要再过来啃我也是欢迎,只是粗茶淡饭养出来的血液定是没现在这么香的,小狐仙就会去找别人了不是?”
“嗯,到那时我就去找其他又补气又好喝的血了,定不要你。”
悠远的时光里夜晚风清月明,他趴在那人的胸口,赌气的别过头去,单方面的闹起了别扭,那人吃吃笑,挠了挠他的肚皮逗他。
挠…了…挠…肚…皮…
林怀易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还稍显单薄的怀里,少年人作怪的手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挠他肚皮。
隔着少年他看到灵渠僵硬着一张脸,额头冒出了些冷汗,正偷偷的在瞧他。
其实早晨林怀易前脚刚去上朝,林絮就来了,少年人一脸惨白,似是要来问什么急事,非等到他不可,他就把人安排在书房,林絮竟然也就这么不出门的等了一个早上,中途连茶都没换过。
这平时事无巨细的右翼长兼管家,得知要重回边塞心神震荡间竟一时忘了这事,等想起来追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林絮将晕倒的狐狸接住的那一幕。
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所幸林怀易并不是在书房里化形被林絮撞见,不然他可真是得撞墙谢罪了。
“醒了呀”少年人见他睁眼喜笑颜开。
狐狸砸了砸嘴,差点被齁人的甜给熏晕过去,果然,它旁边放着一碗浓到发黑的红糖水。
“没想到这位小狐仙竟也是将军府的常客。难怪能如此通灵。”
其实他是昨夜梦见林怀易执剑刺心,流了一地的血,而梦里的王爷就这么看着自己胸口的血汩汩流出,一言不发,像是做了千百遍般的熟练,眼神空洞死寂。
醒来之后他明明知晓这只是梦魇,不应当真,可还是放不下心,想着还是再来一趟看看王爷。
他之前随刘叔来林府拜访时只是在前厅坐了一会儿,不曾里里外外的看过这偌大空荡的府邸,更没见过裕成王的书房。
直到今日走进此处,才觉得这房内竹简书桌的摆设让他莫名的觉着熟悉。
里面的木格子窗下摆着一盆木槿,郁郁葱葱,这绿植娇气,在干旱风大的西域根本养不活,而京城人又喜欢养牡丹海棠来表示华贵,所以林絮之前从未见过木槿,可也不知为何他一见到就能叫出这绿植的称呼来。
这光景却使得他没由来的越看越心慌,越想越心悸,浑身的血液像是要挣破血管奔涌而出似的,七零八落的碎片在他脑中炸开,使得他一下子头痛难忍,本来想走,可痛感由头到脚如藤蔓一般死死的抓着他,使得他根本迈不开一步,所以就只能就着椅子休息一会儿。
等到他恢复了精神准备告辞时,就见那白狐有气无力的钻了进来,像是累得只剩一口气,蹿上书柜未等他开口打招呼就一骨碌的滚了下来。
他也着实被惊到,赶忙去将这小灵物接住,免得摔坏了。
只是他也实在是想不通白狐为何会出现在将军府,这王爷看着也不像是喜爱动物之人。
直到灵渠赶来,告诉他这白狐也是林府常客,在府里也一直来去自由,他才真正放下心来去泡了碗糖水喂这捣蛋鬼。
”许是它见过王爷来过质子府,记得路,所以就偶尔也会去我那做做客吧。”林絮心想。
狐狸一边被齁的想去漱口,一边又丧权辱国地希望林絮多挠一会儿,举棋不定。这一犹豫意外的形成了三方沉默的尴尬局面。
“咳…公子,看样子王爷应是去四皇子府了,估摸着会迟归,平日里王爷会在四皇子用过午膳之后才回来,要不公子先回去,等王爷回来了我找人去你府上报个信?”
灵渠看了一眼这舌头都快吐出来的王爷,想想还是先让林絮回去为好。
“不碍事,我就只是过来拜访一下,在王爷的书房里呆着忘了时辰,是林絮无礼了,叨扰良久。”林絮略带歉意道。
“只是,”林絮出门前像是想到了什么“若是方便,劳烦这位将军等王爷回来之后告诉他一声,温宿二王子之事,像是有了些进展。”
狐狸挑了挑眉,与灵渠对视一眼,灵渠待林絮走后也随即出门朝四皇子府走去。
……
半个时辰后
质子府
“冰芷草生于肃寒之地,极少人真正见过,据说取一株碾碎入酒有解内火血毒之功效,但因其阴寒至极,不宜长期服用,更不可过量。
而红圩花长于炽焰谷,摘下之后百年不枯,食之大补。只是炽焰谷常年烨瘴弥漫,蛇艳虫毒,红圩花产量又少,十分珍贵。
两者不可同时服用,本就是阴阳相克之物,除非是大罗神仙,否则无人能承受得住这世间最极端的两味药材在身体里共存。
而这二王子,被人捏着喉咙直灌下去的,七窍流血,内液流了一地,死状可怖。”
林絮回府没多久就听小厮来报说裕成王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公孙英和四皇子,寻思他们像是对此事也上心的很,就说的更细了一些。
“温宿虽为小国,但历代国王大多勤民听政,昃食宵衣,将这位于夹缝中的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
而王室贵族也并非为奢华糜烂之徒,各个出来都颇有风范,确实有王室之姿。可如今就算查出了死因,却怎么也找不到凶手,国王震怒,已经下监了不少人。”
“能潜入二王子寝宫捏着他的喉咙,也就是说本可以给他来个痛快却偏偏寻了这么个麻烦的方法,这耶律迟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么,竟如此恨他。”墨云济皱了皱眉,有些不解。
“这就是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林怀易插嘴道
“耶律迟天性豪爽好客,并未与他人结过仇,而平日里对下人也并非趾高气昂,甚至他之前的贴身侍卫母亲病逝,他还找人专门安葬了老人,给人放了假去守孝,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且他在西北的探子传回来的消息里大多都是对那温宿二王子的肯定。
就连与他短短接触过几次的林絮,对他也颇为欣赏。
“那到底又是为何,难道是有人故意杀鸡儆猴阻止各国私下联系吗?”公孙英有些不解。
“不对,温宿虽为小国,但也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各个骁勇善战,那国王也并非胆小之辈,那些人把场面做的如此难看,若是杀鸡儆猴,就不怕反噬?怕是到时候新仇旧恨一起算,拼个鱼死网破。谁也讨不了好。”林怀易摇摇头。
“那…是哪位王子嫉妒耶律迟的才能与功绩,才下的黑手吗?若这是内斗,也就并非我们外人能管的了了。”墨云济迟疑地开了口,若是他国王室内政,大魏本就不该干涉。
“可若是夺权,自然是让他悄悄死了才更好,如此兴师动众应不会是一家人做的。要是被人发现怕是得钉在耻辱柱上,太危险了,得不偿失。”林絮思索了一会儿道。
林怀易有些惊讶,这林絮平时看着并不显山露水,看着纯良的像是人畜无害,可一分析起来倒也是针针见血。
不过这么一讨论四人都发现又限入了死胡同里,大概也就只能继续等消息,看看还会不会有其他新的进展。
“没想到有人竟会如此暴殄天物,竟将冰芷草和红圩花拿去害人。”公孙英“啧啧”叹道“这财大气粗的……”
对于行伍之人来说,红圩花可是梦寐以求的良药,只是着实太难寻,所以大家也就拿些常见的药材如当归三七党参等来补气化淤。
每年去炽焰谷摘红圩花的人不少,能回得来的却不多,单单摔死在山脚下的白骨就已经自发的形成了一条山路了,以至于红圩花在京城重金难求,小小一朵就可以卖出天价。
而冰芷草就更神秘了,位处极寒之地,一年只会青一回,且无定时,能否找到都看天命,更不用说还能从天寒地的冰川里走回来。
“我要是能有一朵红圩花,我定能单枪匹马杀到匈奴战他个三天三夜。”公孙英仰天长叹,想想都觉得热血沸腾。
只听林怀易悠悠的开了口“我府里还有些存着,你要吗?”
公孙英:……
墨云济:……
林絮:……
“义父当年留下了一些。”
这么一说大家也能懂,林将军常年征战殚精竭虑,做的是这世间最危险最劳累之事,定是需要同样最为贵重的宝物护体。
但他们并不知道那花其实是那只馋狐狸为了哄血喝跑去摘来献宝的。
而比炽焰谷更危险的是人心,他见过有人找到红圩花后,将不久前还互相扶持着一起上山头的同伴一把推下了谷;
也见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有人千辛万苦将花摘到之后下山,却被早就等在谷口的另一队人一剑封喉,血漫了一地。
也正是这万千怨魂滋养得这花越开越艳,越长越妖。即使明知危险,却还是有不计其数的人去为它前仆后继的丧命。也许的确有人是为了救命,但也有人只单单是为了荣华富贵。
这世上本就不缺赌徒。
☆、第 21 章
而冰芷草,狐狸虽说毛多但还是怕冷的很,所以没有去寻过。这才是林易清在去匈奴途中亲自下碧海寒川去摘来,为的是救那被天雷快劈焦了的狐狸一命。
狐狸只记得当时迷糊间有人以汁水喂它,喂了多日,才使得全身的焦灼疼痛之感逐渐平息下去。
“算了,这种宝物还是就放在将军府里必要的时候强身健体用吧,到时候还可以王妃们生一窝的小王爷”公孙英“嘿嘿”一笑,假装自己刚刚没有放过豪言壮语。
墨云济:“……你这话听着为何感觉有些怪怪的?”
在公孙英继续的“嘿嘿嘿嘿”里,林絮忽然想起,好像之前将军府送来的药材里就有一味干花,这难道就是……
他讶异的看向林怀易,只见后者半眯着眼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劲瘦苍白的手指放于唇前对他轻轻的“嘘”了一声,林絮感觉脑海里嗡的一声,整个神识都百鸟争鸣了起来。
一会儿是自己亲口说的“产量极少”,一会儿是公孙英不太正经的“强身健体,生小王爷”,这小学究感觉心里有什么在烧,随着经络蔓延至全身,整个人都有些红扑扑的。
虽说林絮平日里寡人欲重礼数,府里也没个侍房丫头,但男子在这个年纪该懂的也都懂了,该想的也都想过了,甚至有些人到了这会儿家里都已经在给他们准备定亲之事。
都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又不准备削发为僧遁入空门,心里没些旖旎□□也是说不过去。
他从林怀易那双水波荡漾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深的像是将他整个人都装在了心里,扰的林絮一时间忘了自己到底是在意收到了这理应不该是他收的宝花还是在意那“未来的王妃们”。
公孙英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一个姑娘家却荤素不忌,一张开了瓢的嘴能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墨云济也并非迂腐之人,虽说未曾娶妃也不会主动去讲,但对偶尔从别人那里听到的荤段子也一笑了之,像他平时的作风,兼并包容。
而林怀易…常年流连于京城各个花枝招展的姐姐们处,怕是个实打实的祖师爷。
而至于林絮,他一向脸皮薄如蝉翼,百转千结的心事也都是放在心里翻来覆去的掂量,珍而重之。平日里也没人会在他耳边大剌剌的调侃这些,这新鲜的经历还真是炸了他个五雷轰顶。
毕竟那花现在就在质子府里躺着。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一天到晚没个正形。”
所幸墨云济出声,斥了嘿个不停的公孙英一句“公孙将军之前就找我问过宫里有没有嬷嬷可以教人礼数,看样子是要早些找起来了。”一听墨云济这话,公孙英像火烧尾巴似的“嗷”一声,闭上了嘴。
女将军不怕冲锋陷阵九死一生,不怕兵临城下血流成河,就怕有人约束着她步迈几寸,笑露几齿,让她穿怎么也找不到孔的针,听怎么也不耐烦听的三从四德。
她朝墨云济吐了吐舌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倒把他给逗笑了。
“听我爹说皇上命了灵渠为山焉统领?”她想起今日爹爹下朝之后跟她讲的事。
“嗯,本来是想推我过去,不过后来阮尚书的意思是灵渠更适合,不过还只是暂定,没个准信。”林怀易应道。
“只是为何今日祁尚书会突然提出你来?用意何在?”墨云济虽说在朝中与他们配合演了戏,可依旧对此还是有些不解。
“对于他们来说,这本就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林怀易百无聊地用指尖绕着青藤枝道,“若是成了,既合乎皇上心意又赚了我的人情,两边收钱岂不快哉?”
“可过犹不及,他们在朝堂上的声势太大了些,就把这好戏给演砸了。”林怀易轻笑一声。
“这人呐总是贪心不足,既想收人情又想在皇上心里放钉子,到时候一扯就能给扯出道血痕来。”
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过他们对父皇的了解着实是深,我自愧不如。”墨云济有些惭愧。
其实也不止祁尚书,公孙将军能在如此快的时间里反应过来,开始在皇上贬低林怀易这对墨云济来说也已经是难以做到的了。
所幸他当时也隐约感觉出了不对劲就随公孙将军一起破坏了祁尚书一群人对林怀易的“捧杀”。
“他们?有些是皇上的老师,有些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人,有些是与皇上一同长大的人,对这圣意的揣摩自是比你准确。”林怀易看了眼墨云济,“揣摩的不准确的,一股脑往前冲的,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那些个傻子骨头都已经成灰了。”
墨云济喉咙微动,最终也没说出话来。子不言父过,只是他第一天上朝时正好碰见父皇下令杖毙前中书令李大人。
庭外的惨叫声整整响了一个时辰,由凄厉到微弱再到生机消散,他就只能生生地听着,朝堂上也一片死寂,无人说话。
他后来看到李中书血肉模糊的样子,着实不忍,就找人葬了这可怜人,在皇上面前跪求了许久才护下了李府免于女充妓男充军的命运,私底下给了银奖遣散了他府里家人。
即使做到如此,他还被梦魇困了一整年,梦里满地血色,无数的双手伸向他要他偿命。
因为他知道,李中书本罪不致死,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戏只是父皇为了照顾第一天上朝的他与两个兄长特地安排的。
真是舐犊情深。
从此君是君,臣为臣,父子情深在帝王家简直就是笑话。他在政务上辅佐的越是尽力,心就离的越远。
他看父皇隔着一层迷雾虚虚实实,可父皇将他的妇人之仁倒是看得一棋不差。
“我爹爹跟我说,三皇子如今的极宠的那个臻侧妃的母家,曾应为薛家支援,但就是他们的支援不及时,使得薛家满门被人困死在大兴,当时的鲜卑国王嗜血阴枭,占领了大兴之后,屠了城,令人斩了薛家人的头颅,挂在城门口……”
纵使是见多识广的公孙英,也有些难以为继。薛家祖父祖母,后辈无论男女,一夜之间血流成河。
“整整一月。”
一朝城破万骨荒,鹫鹰半空盘旋不止,寒号凄切,宛若人间炼狱。
只有一个孙媳被人装在粪车里偷载了出来,从此吓破了胆,林家祖父找到她时,已经疯疯癫癫,连自己姓谁名谁都不记得,人一靠近就尖叫不止,只有后背有一刺青,刻着“薛”。
也不知到底是因什么考量,林老将军并没有将姓氏还给她,只是将他母亲偷偷安置在别院,一直等灵渠出生之后,他母亲自缢身亡,从此灵渠就入了林府,别人只当他是林老将军下属自身战死沙场,托了孤给老将军。
老将军心善,待这孩子犹如自家所出,分毫不差。
在林将军病重之时,他才告诉了阮长史,拜托他有朝一日让灵渠能有机会认祖归宗。阮长史七窍玲珑,既保留了赤诚之心也懂得审时度势,确是难得之才。
早年间还年轻,曾因口不择言而获罪,薛家祖父力争保下他,有这一份恩情,他也的确为接任此事的不二人选。
而此事林易清也不曾告诉过林怀易,灵渠自己也没讲过,他一向做多言少,而且只是把这当作小事,因为死于战场的人多如牛毛,而将他养大的是林家,无论姓什么,他早就当自己是林家人了。
所以当林怀易在朝堂上听说时也不出意外的吃了一惊。
“薛家之事太傅曾讲于我们听过”墨云济道“只是没有想到,以为灭族了的薛家竟还留了一根血脉。”
墨云济眼眶微热,就犹如当年懵懂少时,在听徐太傅讲这事时,虽不能完全理解,但还是有一股酸涩的情绪堵在胸口堵了许久。
“臻家支援不及时?他们当时是从哪里动的身?”
林怀易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继续道,”若是支援,必不会选过远的城邑,且薛家人各个熟知兵法,谨慎细微,即便是有一丝可能觉得援军到不了,他们也就不会出城应战……”
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
“的确不远,当时臻家给出的解释是半路遇到一支鲜卑兵力阻拦了他们。甚至臻父因此还失了他三儿子,同样痛不欲生,始帝听闻,怜臻父老年丧子,并未责怪支援一事,还给了些抚恤。”墨云济道
“半路遇到鲜卑兵力?支援路线向来秘而不宣,他们又是从何得知?”与战事相关的事宜公孙英总是按耐不住。
“有人的地方就有漏洞。”林怀易和林絮异口同声道。话音刚落两人对视一眼,林絮只是觉着这话忽然从脑海里飘过,有些熟悉,似乎是他经常说的话,就顺口了说出来。林怀易忽得笑了笑,低下头也没说什么。
“你们真是默契的很”墨云济笑着抿了口茶,觉得这突然别扭了下来的气氛有些有趣。
“这里面能出差错的点太多了,若是敌军有足够的了解大魏各地地形,推演出支援会从何处而来,或是自家军队里有人叛变……”
林怀易突然顿住不再继续往下说,其余三人同时也都想到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那队能将臻家挡住的鲜卑兵,又是从何而来,若是关卡的将士有一人存活,也定不会让他们如此轻易的就来到大魏境内。
除非,他们本就在大魏境内。
四人忽然觉得背后一冷。
☆、第 22 章
“在当时查出的是长白山将士失职,大摆宴席深夜醉酒,让鲜卑人抄了一条小路进来…”墨云济艰难地说道
“当时长白山统领墨阙自称是被人在宴席酒水里下了蒙汗药,只是始帝怒极未信,将墨阙下了天字狱……墨阙入狱期间服毒自尽……”
他越说越慢“而墨阙则为始帝的二子,先皇的二弟……”
墨云济越来越不敢说。
为何被下了蒙汗药的长白守军能活到被朝廷审判收压?以鲜卑一向极度残忍的作风,面对不清醒且毫无抵抗之力的守军,他们又怎会留下活口?
可他所学知识都是宫里太傅和父皇闲时所教,此事他也只是听了个过场,在太傅的教导下还得出了个“知人善用”的结论,毕竟如今做皇帝的是先皇一脉,但如果……
这龙椅之位得来的不清不楚呢?
太傅敢说吗?父皇肯说吗?或者他们知道吗?
成王败寇,他们现在知道的只是胜利者想让他们知道的那部分而已。
一阵恶寒从头冷到了脚,墨云济不禁微微一颤。
都说皇家最是凶狠,最是藏污纳垢,最是泯灭人性,若是撕开这粉饰太平的表面,里面会有多少腐烂到生龃的龌龊事?
用一个薛家和一个偏远的大兴换来权倾天下,这何尝不是一个划算的买卖?
而那逃出来的薛家孙媳,被林家祖父死死藏起不让她在那段时日里示人,而后来她的自缢,是不是说明了他的想法没有错。薛家所有可能的知情人都终将难逃厄运。
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若真是如此,这薛家的全家老少,可就都白死了。
他们以为的忠心为国,其实只是把自己的性命给人拿去做了嫁衣。
一时间四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个中牵扯甚广,他们的看法无论真假,都足以撼天动地。
虽说先人也曾有过弑父杀兄,冷血六亲不认,但当自己处在这境地时,任谁也不能轻易地接受。
可如今薛家血脉已绝,只剩了个被林家养大的对过往恩怨一无所知的灵渠,和历经三朝垂垂老矣的阮长史,谁也不知都林家祖父逝世前对他说过什么,如若只是平常的言语,只是他们多心了呢?
若贸然去打听,被有心人知晓,无论皇子将军还是王爷,这可是死罪。
自身生死可以不在乎,无牵无挂死后尘归尘土归土恩怨尽数消散,可这要是问起责来难免株连九族,所以谁也不敢对皇家之事指手画脚。
墨云济又想到一件事。
几年前民间有位说书先生编了段桢伶帝与林将军的趣事,为了避嫌他将内容改朝换代,只道是鸿蒙时代的一位重华帝与皋陶将军由相知相惜互相扶持到翻脸决裂分道扬镳。
这说书先生倒也有几分才情,故事讲的绘声绘色,价钱也合适,几杯茶水钱就能在茶馆里坐一下午听他口若悬河的讲,讲城墙楼阁几经风霜,讲帝王将相半生痴狂。
醒木桌下面的听众们每每听的如痴如醉,直等到这说书先生再拍惊堂木时,才会发觉自己亦或咧嘴大笑亦或泪流满面,仿佛自己就是这书中两人,随着先生纸扇的一开一合,黄粱一梦的走过一场。
直到皇上微服南巡,路遇那人满为患的茶馆就好奇进去听,听过几次之后,脸色一次比一差,最后那次半途拂袖离去,第二天众人像往常一样来茶馆时发现已人去楼空,从此再也见过馆主人和说书先生。
而那天,说书先生正讲到两人因意见不合大吵一架,为了哄帝王开心,那将军不知从哪抱来一只奶声奶气的小狼崽“咿咿呀呀”的放于帝王腿上,帝王无他法,只得抱着那灰毛狼崽一摇一晃的哄着睡觉。
还未来得及讲后文,人却不见了。
只有几位随从才知道,那些再也不见了的人,他们的尸骨都在城郊的安棰山上喂了狼。
贤德圣明是伪装,狠厉毒辣才是本心。
“若是要去探寻此事,得更为小心才是。”墨云济道“切不能给人落下话柄”
“这是自然。”林怀易沉声道。公孙英也正色的点了点头。
“小公子,今日一事切不可与人多言,关乎自身性命也关乎公子本国安危”墨云济不放心,低声嘱咐林絮,若是因自家事牵扯了本应是无关紧要的人,那对墨云济来说可是会自责到难以忍受。
“林絮明白,自是不会多言。”林絮道。
今日之事对他来说也是在意料之外,本想与他三人商量一下温宿二王子一事,没想到竟会扯出另一件更惊世骇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