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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程雪疾微微发愣,看着夜谰莫名挪不开目光。夜谰的身形极好,挺拔却不至魁梧,腰身的线条在黑衣的衬托下愈加明显。头发束起后像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本应清冷的容颜映上一层逆光后竟柔和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夜谰察觉到他的目光,手中一顿轻笑道:“小猫,吓到了吧?”

程雪疾不禁缩了下身子,被拆穿了心事似的尴尬地垂下头:“没……没有……”

“傻猫。”夜谰走过去抬手摸他的耳朵:“不会水,为何还跳下去?你想救我?”

“……对不起。”程雪疾落寞,看向满是灰土的地面小声道:“主人,我太没用了。”

“嗯?”夜谰诧异,揪着他的耳朵认真道:“你不需要有用,当一只普普通通的小猫咪就好。”

程雪疾不语,看着自己的脚尖发起了呆,耳朵和尾巴始终耷拉着,应是情绪不佳。

夜谰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后悔自己这主人当得有点够呛,连个靠谱的形象都没树立起来,也不知会不会被小猫嫌弃。

正想着,一道绿色的微光突然掠过,继而蜉缓缓现身,跪地低声道:“主公,查到了。”

夜谰颔首:“做得不错,说来听听。”

“禀主公,东境之主的长孙从森林里转移的那批东西,只是些寻常且古旧的人族凡物。属下只带出一件方便携带的。”蜉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看不出形状的纸制物。

“这什么东西……”夜谰诧异,接过那物件展开看了半天,只觉得是一张裁剪得奇形怪状的普通黄纸。这时身后的程雪疾忽然出了声,指着那纸制品上挂着的一条白线道:“主人,这是风筝,有风的时候用线牵引着,能飞起来。”

“能飞?”夜谰把风筝举了起来,冲着天空摇了摇,不解道:“它又没有翅膀,怎么飞?”

“要跑起来。”程雪疾迟疑地走了过来,小心地拿走风筝,翻过来看了一阵后又道:“这只风筝坏掉了。能飞的风筝里面要有竹骨撑着,而它的竹骨全断了。”

“那它是做什么用的呢?”夜谰看着风筝,总觉此物有些眼熟,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程雪疾道:“主人,风筝一般是给小孩子玩的。不过我幼时听戏文里讲,打仗的时候,有人拿风筝传信。”

夜谰蹙眉,仔细端详了一阵后突然凭生出一股异样的悸动,忍不住说道:“雪疾,你能让它飞起来给我看看吗?”

“我试试。”程雪疾倒不推辞,转身走到院中一角的柴火垛旁,收集了一些细小的木棒,放在砖石上磨了起来。不消多时,风筝被以木棒做成的骨架重新撑了起来,模样也更像寻常风筝了一些。

他又耐心地理开缠绕成一团的长线,将风筝举过头顶,小步慢跑着召出一股微风托着它飞了起来。破旧的风筝还算争气,东倒歪斜地上了天,在不高不低的半空中飘动着,发出快要散架般哗啦啦的皱响。

“主人,就是这么放的,您要试试吗?”程雪疾牵着风筝线看向他。

夜谰想走过去,却突然没有缘由地犹豫了起来。细小的风筝线在阳光下若隐若现,风筝在天上左右不定地徘徊。孩童牵着风筝独自一人站在庭院中,看向四四方方的天空。眼前的一切如同一幅泛黄的木刻画,令他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情愫。不是美好与安逸,而是种说不上来的心慌。

嗡……尖锐的耳鸣,伴随着天旋地转的眩晕,使得他踉跄地站立不稳。蜉连忙搀住了他,凝视着他呆滞的双眸沉声问道:“主公,您想起什么了?”

夜谰胸闷,呼吸得极其艰难,许久后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话音未落,那风筝突然飞高了许多,不时遮挡着明晃晃的太阳。他好像变矮了,手中凭空出现一条蛛丝般的细线,一抖一抖地牵扯着风筝。天空上的云彩不会动,甚至连风都是虚假的。他好像被圈进了一个巨大的牢笼中,如同一只提线木偶,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浓烈的恐惧涌上心头,夜谰几乎栽在了蜉的身上,急促地呼吸着:“不可以……不行……不能放风筝……”

“为什么。”蜉不动声色地抬手覆住他的额头,白色的荧光缓缓浸透进他的皮肤:“为什么不能放风筝。”

“因为……因为……”夜谰的眼神逐渐空洞,头痛欲裂到几乎崩溃,控制不住地探身去抓在空中摇曳的风筝:“我不知道……不知道……”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猝然响起,夜谰瞬间恢复了神智,迷茫地环视四周,赫然发现程雪疾正双目圆瞪地盯着蜉,嗓子眼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你要对主人做什么!”

蜉白皙的手背被打出五道红印,背到身后淡然道:“帮主公恢复记忆。”

“你明明在强迫主人!”程雪疾呲出尖牙,恶狠狠地盯紧了她纤细的脖颈。

蜉波澜不惊,沉声解释道:“猫,主公需尽快恢复记忆。”

“强行恢复记忆会令他神智受损的!”程雪疾抱住夜谰的胳膊,挡在他与蜉之间满脸机警。

“猫,你懂得很多。”蜉的面容虽被白纸当着,但不用猜都知道,底下定是张没有表情的脸:“不过,主公没你想象得那般脆弱。”

“嘶!”程雪疾见沟通无用,干脆直白了当地炸了毛,尾巴高高翘起蓬松如松鼠。

蜉则半步不让,并不觉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过错,腰杆直挺地静立着。

夜谰无可奈何,揪住程雪疾的后颈扯到一旁,低斥道:“蜉是虫族首领,你不可对她无礼。她的行为是我许可的,以后莫要多管闲事。”

程雪疾登时抬头看向他,眼里竟含了一大汪眼泪,抿着嘴勉强憋了回去,然后用力甩过头气哼哼地回道:“知道了!”

夜阑语塞,想不通他在气什么。但低头一看,小猫的爪子依旧颤颤地勾在自己的胳膊上,便推测出他应当只是在气蜉的强硬,还有些维护自己的意味,不禁压低声音耳语道:“好了不气了,我不至于因为这种小术法受伤。”

程雪疾闷闷不乐,又不敢太造次,只得保持沉默,手一点点下滑,最后牵住了夜谰的手指,略带挑衅地睨了蜉一眼。

蜉却根本没理睬他,兀自问向夜谰:“主公,看样子,您与这风筝有些渊源。是否要以此为着手点?”

“除此以外,孤更关心的是东境为何会掺和进此事之中。”夜谰沉吟。

蜉颔首,刚要退下时忽然改了主意,小声问道:“主人,您最近有没有感到不适?”

“……怎么?”夜谰顿时浑身不自在,不打自招般板起了脸。

蜉沉默,半晌后突然凑近程雪疾迅速嗅了嗅,点点头自顾自地说道:“属下失言,主公赎罪。”说罢便消失了。

夜谰不由莫名其妙:“她这是怎么了?她过去一向有一说一。”

程雪疾一放松,不小心发出半声哼哧,忙捂住鼻子松开了他的手。

夜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风筝,认真看了许久却没能想起其它的事情,只好把它扔给了程雪疾:“你拿着玩吧。”

程雪疾连忙轻轻取下木棍,把它收好后点着脚用蚊子似的小声说道:“主人,您身体抱恙,不要勉强自己。”

“我这不是病,我是…”夜谰刚想解释,话至一半发现解释起来太麻烦了,便粗描淡写道:“你放心,我这病能治。”

“好。”程雪疾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敢多问,只紧紧抓着他的手不放,掌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夜谰见状,一把将他拉入怀中,给了一个实诚的拥抱。小猫扎在他怀里,起先还有点害羞,过了一阵便眯起眼嗅着他的气息,稍稍安心了一些。

“不怕,会好起来的。”夜谰安慰小猫,也是安慰自己。然而燥热感再度沿着他的腹腔侵袭了全身,迫使他匆忙退后了一步,改为去揉程雪疾的头顶。

好在程雪疾摇着尾巴并未发现异常,只是眼中若有若无地闪过一丝失落。

☆、【失手】

夜谰和程雪疾刚要走出荒庙,忽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夜谰嗅着来者的气息,发觉是位灵力颇强的人族,不禁蹙眉后退,手迅速覆在程雪疾头上,帮他化为人族模样,慢慢转身看了过去。

来者是位戴着斗笠行色匆匆的青年僧人,迎面撞见他们时愣了一瞬,复漠然地绕了过去走进庙中,冲满是灰尘的佛像微微一拜,盘坐在地打开包裹取出经书看了起来。

夜谰没有作声,牵着程雪疾的手一并向外慢慢走去,谁知快要走出院门的一瞬间,僧人突然低声道:“施主去往何处?”

夜谰脚下一滞,手藏在袖中微微勾起:“与你无关。”

“若只是路过,确与贫僧无关。”和尚坐在佛像的阴影里,半掩在斗笠下的眼睛严厉且冰冷:“但,你若拐带幼童,那贫僧就要管上一管了!”

“幼童?你说谁……”夜谰茫然,下意识地低头看向程雪疾,与他双脸懵逼地对视了一下后,不禁恍然大悟:“哦!”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突然飞来,夜谰旋身避过,那东西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原是串紫檀色的佛珠。继而金光大盛,佛珠悬空而起,滕然变大了成了绳索,周身萦绕着梵文,漂浮在夜谰头上如同一条游蛇。

夜谰蹙眉,发觉这和尚倒是有两把刷子,顷刻间便能构成一道力量澎湃的封印阵法,令他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只是和尚明显低估了他的实力,这阵法若想强破解并不算难,但容易暴露自己的身份再添事端。

“喵……”这僵持着,他身侧的程雪疾忽然无奈地叫唤了一声,耳朵与尾巴控制不住地露了出来,头发也恢复成了银色。

和尚登时愣住了,半晌站起身探头揉了揉眼睛:“猫妖?”

夜谰趁他恍神的一刹,轻一挥手,便将在头顶上盘旋的佛珠扫落了下来,攥在手中抑住它的力量,挑眉道:“和尚,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莫要拦我去路。”说罢将佛珠扔还给他。

僧人接住佛珠,迟疑地立在原地,见他们转身要走,忙问道:“等一下,你们可听说过妖族拐带幼童一事?”

夜谰侧眸:“未曾。”然后兀自离去。

经过刚刚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莫名其妙的交手,程雪疾摇着尾巴越想越生气,努力踮起脚提升自己的身高,往夜谰的肩膀靠近:“主人,我很像小孩子?”

“不,怎么会呢。”夜谰信誓旦旦地否决了,用手在他头顶上比划着:“你看,加上耳朵,不算矮。”

“嗯……”程雪疾用探究的小眼神地昂头盯着他的侧脸:“主人,您喜欢小孩子吗?”

“不喜欢,吵死了。”夜谰连忙摇摇头。

程雪疾又道:“我听说,有些富家老爷喜欢在后院里养男童……”

“我没有那种癖好。”夜谰忙捋了捋他那微微打卷儿的耳朵:“雪疾,别多想。”

“没,没有。”程雪疾红着脸低下头,小声嘀咕着:“我二十岁了……人族中算是青年。”

夜谰顺口接了一句:“但你是半妖,自然不能用人族的年龄来算。”

“是啊,按人族的话,我可能还能活八十年左右。”程雪疾歪头想了想,自嘲般地轻笑道:“不过我是半妖,自然要多活一些……嗯……一百六十年吧!”

“这么短?”夜谰大惊:“你算错了吧?”

程雪疾满不在意地解释道:“普通人呢,活到七十岁以上便算长寿,死了都要办“喜丧”。修真者自然寿命很长,不过我只是只普通的半妖,介于凡人与低等妖族之间,寿命自然不会很长。”

“那你就好好修炼。”夜谰严肃地沉声说道:“不要把弱小当借口。从今天开始,我会盯着你修炼。”

“主人,我活那么久干嘛啊?”程雪疾不解地竖起尾巴,悄悄戳了戳他的后背:“主人是做大事的妖,而我只是只小猫咪,能活一天算一天,反正我也没有想做的事。”

夜谰止住脚步,揪着他的耳朵问道:“那你为什么活着?”

“因为……因为……不太想死?”程雪疾见他面露恼意,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忙装傻充愣道:“主人,咱赶紧走吧!刚刚那和尚邪门得很,别被他追上来!”

“他已经在跟着了。”夜谰烦躁地看向身后,往拐角处的阴影里踢去一枚石子,冷呵道:“和尚,有话快说有屁就放,在后头鬼鬼祟祟地跟着算什么本事?!”

“贫僧打不过你,不然早就动手了。”僧人的身形如水雾般慢慢显现而出,而且说出来的话好像与他的身份不太相符。

夜谰把程雪疾拉至身后,不屑地瞪向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贫僧不信你,跟着看看。”僧人轻抬斗笠,手指掐紧了佛珠:“大妖现身人间,总归是件怪事。”

“那是你没见识。”夜谰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稍释放出些许妖气以示恐吓:“我还有事要忙,再跟着,我就不客气了!”

“你打不到我,不信试试。”僧人面无表情地幻出一道屏障:“你该忙就忙,贫僧跟着又不多嘴。”

夜谰暗道这和尚真是给脸不要脸,弯腰抱起程雪疾脚下一点跃上房顶飞奔起来。僧人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却始终保持着三步左右的距离。岂料翻过一座高塔的瞬间,夜谰的身影突然凭空消失,甚至连气味都没留下。

“隐身?”僧人愕然止步,四处追寻着他的气息,无果后只得转身往东面飞去。

夜谰立于塔尖,凝视着僧人离去的背影,拍了拍怀中小猫:“这和尚厉害归厉害,可惜眼神不太好。”

“嗯嗯。”程雪疾忙不迭地点着头,同时有些恐高地抓紧了他的衣服。

妖族拐带孩童吗……夜谰目光微深。此事与东境怕是逃不脱干系。东境之主在人界行不义之财多年,如今终于惊动了麻烦的人物,也算是咎由自取。

然而令他不安的是,如此庞大的势力,东境想不露出丝毫的端倪绝非易事,再加上东境之主的长孙是只没脑子的,行事如此招摇,理应早就被仇家寻上门才对,怎会到现在为止都安然无恙地坐在家里数钱玩?

是谁帮他隐瞒了这一切?又是谁在人界替东境行了方便?他思前想后,突然面色微变,猜测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雪疾,你在地牢期间,来买妖的人族多吗?”夜谰问道。

程雪疾微怔:“多……每天都有很多人族的客人……不,应该说,客人全是人族,没有妖族的。”

夜谰心情复杂。无数人族富商都知晓暗庄的存在,而先前在酒楼中,那些宾客见到“老王八”后,开口便呼“东境之主客气”。也就是说,让东境之主在人界堂而皇之地立住脚的力量,并非出自妖界,而是人族本身。

“雪疾,你喜欢人族吗?”夜谰轻轻揉搓着程雪疾的耳朵。

程雪疾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喜欢啊。主人您呢?”

“谈不上喜欢和厌恶,只是觉得,理应存在。”夜谰低叹,又问道:“雪疾,你想变成纯血妖吗?”

“啊?”程雪疾诧异地抖了下耳朵:“半妖能变成纯血?”

“可以。”夜谰颔首:“夜氏秘法里,有让半妖变成纯血的办法,而且并不麻烦。”

程雪疾愕然,呆望着他许久没有作声,见夜谰目光严肃,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方磕磕巴巴地回答道:“我,我不想。我的人身子是我娘给我的,变成全妖的话娘会伤心的。”

“她不会。而且你不想要长久的寿命吗?”夜谰眉头紧皱。

程雪疾忐忑地垂下头,喃喃道:“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是想当人多一点,还是当妖……”

“无妨,我给你考虑的时间。”夜谰说罢,揽着他的肩膀一并跃下高塔。

……

至此又过去了数日,夜谰在山中寻了块灵脉较盛的地方静心修炼,体内封印未曾发作,倒还算顺利。

程雪疾则也被他按在身边强行修炼,但他显然有心事,不时盯着自己的尾巴发呆。

夜谰知他对自己的话上了心,便也不逼他,等他慢慢想清楚。岂料翌日黎明,一位虫族女妖突然现身,慌张地禀报道:“主公,首领重伤被困,恐难完成主公所托,特命属下前来请罪。”

“蜉失手了?”夜谰心中一坠:“她现在何处?还活着吗?”

“首领她……被不知名的阵法困在居此地三百里外的山林中,应当还活着。”女妖迟疑,自袖中掏出一张血符:“她用此符助属下脱困,自己没能逃脱。”

“带孤去找她。”夜谰起身向她伸出手:“将感知线连过来”。

女妖忙叩首道:“主公不可!现在绝不能暴露您的身份。”

夜谰攥紧血符:“反正迟早要打。请罪要让他自己来请,你,不作数。”

女妖登时攥紧了手,又深深一叩首道:“主公大恩没齿难忘。”然后眉心中飘出一条细线,缓缓连住了他的指尖。

夜谰看着她的记忆,片刻后忽然瞪大了双眼:“这阵法……好像出自白巫之手……”

☆、【面具】

一路上,夜谰一直在想,能够自由穿梭任何屏障的蜉,是如何被困住的。然而当他赶至蜉所在的山林时,不禁愕然止步,望向眼前空无一物的荒芜平地问道:“你确定是这里?”

“主公,确实就是这里。”虫族女妖焦急不已,变作飞蛾绕着空地徘徊了一圈:“主公,属下感知不到首领的气息了……她会不会已经……”

“不,蜉没那么容易死掉。”夜谰面色微沉,虫族的记忆回溯是不可能掺假的,而眼前这般突兀的一片空地也着实奇怪。所以此地极有可能是被施展了“障眼法”,藏匿了本来面貌。

“这是蜃月阵,想破除有些麻烦。”正一筹莫展,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声音。继而一人手托木鱼缓步走来,摘下斗笠冲夜谰微微颔首:“施主,又见面了。”

这和尚还真是阴魂不散。夜谰蹙眉,看向这位不久前打过照面的年轻僧人,低声道:“你为何在这里。”

“贫僧追寻被掳走的孩童踪迹,一路到了此地。”僧人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从头到脚地打量起了他:“看来施主的友人也遇到了些麻烦?不如跟贫僧做笔买卖?”

“和尚,你能破除此阵?”夜谰反问道。

僧人轻笑:“自然,不过想破此阵,必须等到晚上。”

夜谰瞥向高悬的太阳:“必须等到晚上?没有别的法子吗?”

僧人低叹:“蜃月阵只有在晚上才会露出阵眼,而找不到阵眼强迫此阵,会将阵内的东西一并转移到下一个“分阵”。到时且不说能不能再找到,里面的东西也肯定会在转移时受到影响。如果是大活人困在阵里,极可能在转移期间,受不了两种界面的拉扯,死于非命。”

夜谰不禁背脊发凉,忙道:“那便等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僧人登时眉开眼笑,本应憨厚的出家人此时笑得跟街边奸商似的,眼里满是精明:“贫僧先问您一个问题,打架的话,你与野猪,谁更厉害?”

夜谰不禁横眉冷对,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一群野猪也不及我半分。”

程雪疾默默看向他:“……主人,他好像在骂你。”

“那就好,那就好。”僧人长舒一口气,不顾黑着脸直呲牙的夜谰,径直走到空地边缘,盘膝坐定将木鱼放在腿上,轻轻敲了起来,同时低声说道:“施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间困了数十名幼童,若今夜未能将他们救出,怕会成了恶妖的腹中餐。而这林中守阵之妖极为凶悍,贫僧非他敌手。贫僧别无所求,只望破阵的瞬间,施主能协助贫僧保全这些孩子。”

“好,我答应你。”夜谰颔首。虫族女妖见状,忙小声劝道:“主公,您真的要跟东境交手?那咱们准备好的计划不就……”

“见机行事吧。”夜谰并未多言,凝视着光秃秃的地面许久,终于从中看出无数蜘蛛网一般的灵力脉络在缓缓涌动。此阵精妙,绝非一日之功。布阵人想用这阵法隐藏什么?只是那群孩童?蜉落入此阵是偶然还是被算计好的?这些疑问层层叠叠,仿佛有人牵扯着他自投罗网,令他着实不太舒服。

这时僧人突然开口道:“施主,妖族拐带人族幼童,是何缘由?”

“吃。”夜谰答得言简意赅。

“除此之外呢?”僧人抬眸:“只是为了吃的话,何必布下如此繁琐的阵法?”

夜谰微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程雪疾:“卖。”

“卖?”僧人诧异,显然不知他所指的是怎样肮脏的买卖:“怎么卖?卖去当仆人?还是论斤卖?”

“都不是……”夜谰按住程雪疾的耳朵不让他听:“丢的是女童吗?”

“对,都是女童。”僧人话音落下,忽然哑然失色,手中木鱼险些掉落在地上:“你是说?”

“嗯,就是你想得那个样子。”夜谰突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同他讲起了暗庄一事:“妖界有一方势力,渗透入人界已久,专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此事大部人族富商世家都知晓,但利欲熏心,无人站出来将其捅到明面上,就这般瞒到了百年。”

“妖界……”僧人一字一顿地质问道:“施主,此话当真?按理说,妖界不应这般放肆。”

“我也是妖,没有必要骗你。”夜谰轻轻揉搓着一颤一颤的猫耳:“我本在查这件事,却把手下给搭了进去。”

僧人久久没有回答,神情复杂地沉思了起来。虫族女妖见状,悄悄用术法传音道:“主公,此地关押的那批孩童,不太像是送去暗庄的货物,应当还有别的用处……”

“把东境的事告诉他就便好,不必管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夜谰睨向僧人,微眯双眼:“这和尚不似寻常人,应当是个有门有派的。只要让他把这个消息透漏给修真界,不愁没人收拾东境。”

“主公英明!”女妖欣喜过望,又变回蛾子偷偷停在了程雪疾的尾巴尖上。

“贫僧法号慎念,施主,不知您如何称呼?”沉默了许久的僧人问道。

夜谰仰头看向天空,计算着究竟还有几个时辰到夜间,心不在焉地回答道:“连枫游。”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熬到了日落西山。僧人敲击木鱼的声音越来越快,手中佛珠散发着金色的幽光。待月亮自云中探出的一瞬间,骤然低声喝道:“动手!”

话音落下,昏暗的夜空中白光乍现,地面化作一汪水镜盈盈地吸收着月光,耀得令人睁不开眼。须臾后,脚下土壤剧烈地摇晃了起来,继而高大的树木凭空钻出,如同层层叠叠的黑布,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夜谰抓过程雪疾的胳膊,脚下一点,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猛地冲了出去。程雪疾反应得极快,在被带着飞起来的一瞬间变成猫身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尾巴勾住飞蛾免得她被吹走。

林风呼啸,无数符咒雨点般密密匝匝地直射而来。夜谰没有减慢速度,勾起右手聚攒妖气,化作滔滔妖火硬生将攻击全部挡了下来,骇浪噬空,所到之处尽为焦炭,将黑夜燃成了白昼。

程雪疾第一次见夜谰认真出手,只觉十分壮观,不知愁地顶着火花快活地翘起了尾巴,结果兹拉一声,尾巴被点着了一束火苗,险些把无辜的蛾子给燎了,慌忙把尾巴盘到身前使劲儿吹了起来。

“主公,下面!”蛾子被呛得晕头转向,扒紧猫尾巴大喊道:“下面最大的那棵树!”

夜谰迅速转身,向地面俯冲而去,耳畔不时传来嘈杂的惨叫。大树近在咫尺,且上头附着的术法与曾在西境躲避时,白巫所用的术法如出一辙。

他知晓破解之法,虽心有疑虑却不敢耽搁,将力量聚集到一点试图冲破法阵。岂料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大树的一瞬间,一股澎湃的力量从侧面袭来,掀起狂风凉他吹出数丈远,周遭的火焰骤然大了数倍,发出爆竹似的噼啪声。

夜谰看向那人,只见他戴着一张奇怪的面具,身着宽大的男式白色外袍,手中握着跟禅杖相似,但又有些不一样的法杖,上头缀满了铃铛与写满咒文的飘带,立在十步开外一言不发,周身包裹着恐怖的灵力,还依稀夹杂了一些妖气,令他分不清是人是妖。

“就是这个人!他打伤了首领!此人高深莫测,擅阵法,主公小心!”蛾子愤愤地说道。

夜谰凝视着他的身形,借着火光看出他双手枯糙,应是位老人,在心中与白巫族长的模样比较了一下,发觉好似大差不离,不禁怒从心中起,卷着重重烈焰杀了过去。

白衣老者摇动着法杖急退,眨眼便结成一道屏障挡住了他的去路。谁知火焰在空中变成了一条长鞭,绕过屏障惊闪般撕开夜空,直撞向他的腹部。老者横杖一挡,方险险避过。结果下一瞬,夜谰的身影便消失了,一双手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一把夺下了面具。

世间顿时凝固了,夜谰眼神冰冷地看向眼前之人,本以为面具底下的是那张熟悉的脸。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面具掉落,火光散去,显现而出的竟是一张绝美的女性面容,双目绻绻含情,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唤道:

“谰儿。”

夜谰登时后退了半步,脑中一片空白。突然冷光划过,一支灵力幻化的匕首直冲他心口扎来。尚未回过神,小猫从他肩头跃下,一口咬住匕首狠命地抵抗着,令它没能如愿。

匕首噌地退了出去,程雪疾的尖牙崩断了一根,鲜血飞起正溅在夜谰手上。尔后他低吼一声,冲那“女子”扑了过去。法杖劈下,却落了空。灵巧的白猫顺着法杖顶端一路向上,腾空越起在“女子”的面颊左右开弓疯狂撕抓。

“女子”的脸登时变了模样,皱纹在绽开的血花下蓦地爬满了眼角。他张惶地用袖子挡住脸,召出飓风将程雪疾卷起数十丈!

夜谰一惊,拍出火掌粉碎了狂风,把小猫救下。再向那人打去时,他已然化为一缕白烟逃离了,快到只剩一抹残影。

“该死……”夜谰握紧了拳头,抱住不停滴血的小猫,心脏狂跳不止。刚刚那张脸,他虽没有见过,却无端知道是谁。而那声“谰儿”,更加确定了一个事实—

那位只在梦中出现的女子,真真切切地存在过,存在于他失落的记忆里。

☆、【是谁】

随着蜃月阵消散,森林中央的大树猝然开裂,涌出无数光点,如同漫天飞舞的萤火。地表上的火焰逐渐退却,夜谰抱着小猫落下,顺着光亮看向断树,赫然发觉树根里面是空的,连着深不见底的洞窟,隐约有一道绿光在微微晃动。

蛾子从夜谰背后飘了出来,化为人形激动地跑了过去,跪在边上努力伸出手:“首领!快上来!”

“接住她。”蜉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上去依旧镇定自若,全然不像是身陷囹圄。

紧接着,一名女童被抛进了她的怀里。蛾子一愣,慌忙把孩子放下,又俯身去接。就这般接二连三地把十多名孩子安置好后,蜉终于从洞窟中探出身来,面带疲倦地拉住她的手跳上地面。

“见过主公。”蜉向夜谰垂首行礼道。

夜谰见她的衣衫上血迹斑斑,并未多言,只淡然问了句:“孩子都活着?”

蜉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禀主公,是的。”

“嗯,好好休息。”夜谰轻轻抚摸着搭在他胳膊上的小猫,转身径直走向山崖边缘,盘坐下替程雪疾疗伤。

程雪疾满嘴是血,眼神却很是兴奋,翻过身来抬头看向他,含含糊糊地说道:“主人,我是不是派上一点点用场了!”

夜谰没有回答,用衣襟轻轻擦拭着他的嘴角,见伤口很深,全然没有愈合的迹象,登时紧张了起来:“雪疾,这伤口不对劲,张嘴让我看看。”

程雪疾小心张开嘴,疼得面颊抽搐,只见断牙处的血窟窿汩汩地冒着血,且颜色逐渐向铁锈靠拢。

有毒!夜谰大惊失色,把小猫竖了起来拍打着他的后背:“快,吐出来,把血都吐出来!”

程雪疾听话地鼓起嘴,使劲吐出一大滩黑血,把自己吓了一跳,傻乎乎地问道:“主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夜谰的额角满是冷汗,不计后果地双手聚起妖力,动用白巫的术法替他疗伤。岂料治疗术源源不断地涌入小猫体内,伤处却没有丝毫的好转。程雪疾则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爪子,渐渐双眼泛花,浑身失去知觉。隐约听见夜谰在喊他,想回应却没有力气。

很快,他变回了人形,瘫在夜谰怀里呆滞地望向夜空,竟没有感到一丝伤悲,只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居然就这么轻易地死掉了?

“雪疾!”夜谰浑身战栗,突然伸出尖爪猛地刺向自己的心口,长长的指甲带出一汪血液。他扒开程雪疾的嘴,把沾满血的手指伸了进去:“雪疾,喝下去,快点!”

然而程雪疾已经没了意识,双眼无神地半张着嘴,肤色顷刻间变得青黑,毒斑沿着他的脖颈迅速爬满了面颊。

夜谰不知所措地把他按在心口上,试图用心头血抵抗毒的蔓延。绝望中,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侧,平静地说道:“施主,快让他服下。”说罢摊开手,露出一颗乌漆漆的药丸。

或是已经失去了理智,夜谰想都没想便把那药夺了过来,塞进程雪疾的嘴里。药丸入口即化,程雪疾的鼻翼立刻扇动了一下,眸子似是重新聚起了微弱的光,毒斑缓慢地消退着。僧人双掌合十,长叹道:“此乃医圣亲手炼制的保命金丹,能祛万毒。施主大可宽心,他不日即可康复。”

“谢谢……”夜谰喉中干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搂住程雪疾,失魂落魄地呆坐着。僧人又站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施主,今日之事,贫僧感激不尽。”然后向孩子们走去。

被救出的孩童多半饿得皮包骨,惊恐地围在蜉身边,小手悄悄攥住她的衣襟。幸而僧人比较面善,哄了几句便让孩子们安心了许多,排好队依次报出自己的名姓与生辰,眼巴巴地问何时回家。

“你不该带主公来。”蜉立在一旁,默默望向坐在悬崖边上一动不动的夜谰:“刚刚为什么不替主公挡刀?”

“首领,属下知罪……”蛾子惭愧地低下了头。刚事发突然,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而这对于受训多年的虫族来说,绝对是种耻辱。

“罢了,我也没资格说你。”蜉用手碰了碰脸上的面具:“是我擅作主张,来这森林探查,导致主公暴露行踪。我罪该万死。”

蛾子惶恐地盯着她的手指,生怕她把面具摘下来,小声劝慰道:“首领,我懂您的心思。虫族感知极强,这些孩子的呼救声,连百里之外的姐妹们都听到了,您定然不能坐视不管……来时主公已经说了,见机行事……”

“主公只是在替我们开脱。”蜉缓缓放下手,后背悄悄伸出几片薄如轻纱的翅膀,微微扇动着:“走吧,趁天亮之前,在这里好好找找。”

“是。”蛾子也伸出翅膀,随她一同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