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父子相认
沐青天比较幸运, 被浪打进了一个洞窟,躺在石头上不省人事。
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他身边才停下。沐青天对此毫无察觉。
那人穿着干净整洁的白色直身,胸口和下摆有些花纹, 看起来不像是绣的, 没有针脚凸起,倒像直接画上去的一般。
“你想让我救你吗?”
沐青天还晕着, 别说答话, 呛口水都困难。
白衣人轻叹一声,说:“你不答,我就当你答应了。”
说完, 他蹲下摸到沐青天的衣服, 把人拖向洞窟里面。
浰头城下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河系统,石壁经过河流的冲刷,逐渐被腐蚀, 形成了一条条隧道溶洞。地貌的改变使得地势也出现了变化, 一些隧道断流,形成了通道。
白衣人身量不大, 比沐青天稍微高一点, 手臂也是纤细的,周围飘着股奇妙的味道, 像药,但又不那么刺鼻。
“大人醒了!!”
沐青天刚睁开眼,听到这洪亮有朝气的声音, 又缓缓闭上眼睛。
他大概还在做梦。
“大人!大人又晕过去了,大夫您快来看啊!!”
沐青天猛地吓醒,一口气没上来, 差点窒息。
白衣人闻讯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床上的人脸涨得跟紫薯一样,用力捶着胸口。
他掏出银针点入两处穴位,在背后猛力冲击,把沐青天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阁下可还有什么不适?”
大夫的声音很温柔,像春天桃花,涓涓细流。
沐青天顺过气,抬头想向大夫道谢,却愣在原地。
哇!美人!
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不妖不艳,鼻梁甚至塌塌扁扁。
有些人,五官每一处都是巧夺天工,可合在一起却不伦不类。可这位白衣大夫,眉毛眼睛鼻子,单拿哪个出来都不出彩,甚至平平无奇。
但他们偏偏长在了一张脸上,相得益彰,只消看一眼,三岁不忘。
儒雅和淡泊,用在他身上最为合适。要是再露出眼睛,定是顾盼生辉,倾城佳人。
“大夫,大人怎么流口水了,您快看看啊!”
沐青天下意识摸了摸嘴巴,尴尬地笑笑,说:“呵,呵呵,脑袋有点疼,控制不住。”
谁成想白衣美人脸色微变,脸上泛起红晕。
“大概是被暗石撞到了脑袋,让我再检查一番。”
沐青天摸向后脑勺,“嘶”了一声。
好家伙,这么大个包!!
美人的脸更红了,白里透亮的。
沐大人劫后余生,庆幸的眼泪从嘴里流了出来。
“有些严重,得静养几天。”
大夫轻轻扶住沐青天的背,让他躺下,还帮他拉上了被子。
沐青天眨眼,狠狠吸了几下鼻子。
美人身上也是香香的!!
“呵。”
头顶传来轻笑声,沐青天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动作有多猥琐,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胸口突然疼了下,好像是被什么硬的东西给硌着了。
是朱敬守送给他的玉佩。
沐大人悄悄竖起三根手指头发誓,他只是礼貌地欣赏美人,心里喜欢的还是他家昶安。
“对了,方才我听你唤他‘大人’?”大夫收好器具,问道。
沐青天对这个从他醒过来开始就一惊一乍的汉子还有点印象,抗洪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结果被无情的浪给卷走了。
“你没事?!”沐青天坐起来,又抻着的后脑勺的伤。
“拖先生和大人的福。”
壮汉挠挠头,傻笑着,边笑还边往白衣美人那边看。
“这位是朝廷派来咱们浰头的钦差大人。”
“柳归舟。”美人点头示意。
“沐青天。”
瓜的香气在召唤,沐青天总觉得“柳归舟”这个名字耳熟,再一想,这不渣男的火葬场,哦不,这不是柳断的义父嘛?!
说起柳断,沐青天的记忆逐渐回笼,眼神也犀利起来。
抗洪的队伍中有奸细。
那道大浪其实是打不到他的,更何况还有柳断在旁边,如果不是被人偷袭,他也不会落水,还连累了柳断。
“你也漂到了这里?你叫什么来着……”沐青天揉揉太阳穴,问道。
“回大人,您叫小的岑八就行。”
“小的水性还不错,憋了一段路,后来实在憋不住,晕了过去,是柳先生救了我们。”
之前落水的官兵,大多都被冲进了暗河中,柳归舟发现第一个溺水的人后,就每天都出来找找,能救一个是一个。
“我们?”沐青天打起精神,“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岑八神情落寞,七尺男儿竟也忍不住眼泪。
“小的的兄弟,没了。”
柳归舟也有些许愧疚,说:“在下一人能力有限,只能救上暗河中的人。”
那些运气不好,顺着大河漂流的官兵,恐怕是凶多吉少。
“节哀。”
岑八抹掉眼泪,又露出笑容。
“大人,小的不伤心,毕竟有那么多弟兄都活下来了。”
任何事都不能十全十美,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
沐青天挣扎着想要起来,柳归舟连忙说:“你现在身体还未康复,不宜下床。”
明明柳归舟距离床边更近,但率先跑过来的是岑八。他说了一句“冒犯了”,就把沐青天按回床上。
“柳先生说了,大人得静养,是吧。”
柳归舟收回迈出的脚,微笑点头。
沐青天张张嘴,没有问出最想问的话,而是抱拳对着柳归舟的方向,深深作揖。
“先生悬壶济世,大恩大善。”
“医者仁心,在下只是做了份内之事,大人无需挂心。”
外面传来响石叮铃声,柳归舟以“煎药”为由,先行告退,岑八则流下来照顾沐青天。
“奇怪,我这头有那么硬,撞石头上都不流血……”
柳归舟差点被门槛绊倒,听着身后沐青天的碎碎念,低头快步离开。
沐大人伤势不重,只是呛水伤及了脏腑,喝几贴药就能好……
怪就怪在他医治的时候,沐青天突然醒了一次,吓得他失手扔了药箱,砸在沐青天脑袋上。
还是瞒着吧。
沐青天乖乖喝了柳归舟给他熬的药,托着下巴看对面端着石臼磨药粉的岑八。
“岑八,今年多大了?”
“回大人,小的二十又三。”
“娶没娶媳妇儿?”
岑八老脸一红,讪笑道:“大人别拿小的打趣了。”
“这么说,就是没娶咯?”
“嗨,小的既没有官职,也没宅子,一年到头的俸禄还不够喝两酒,哪家姑娘愿意跟着小的。”
说着说着,岑八竟是动了真感情,拉着沐青天从他出生克死亲娘的不幸,再到后来被青梅竹马甩,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柳归舟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走错屋了。
岑八抱着桌子腿死嚎,沐青天坐在床上堵住耳朵,嘴里还在说“别伤心”、“别难过”、“都过去了”之类的话。
沐青天见柳归舟进来,马上向他投去救命的眼神。
“岑八,沐大人需要静养,你这样还怎么照顾人。”
柳归舟把人领出去,给沐青天把门关上。
“柳……”
“还想狡辩?”
“不……”
“还不承认?”
“我……”
“好了不要再说了,让大人一个人静一静。”
岑八只是想说,石臼和药粉还在桌子上,没拿。
“正好今天我还没出门,你陪我一起去吧。”
“行,我力气大,先生有什么东西全给我背着就行。”
这几天暗河水位略有下降,柳归舟通过降雨判断,洪水应该是要过去了。暗河隧道错综复杂,趁着现在赶紧去找找还有没有被水冲下来的人。
——
“唔。”
柳断的意识回笼,眼睛还睁不太开。
他咳出几口水,四肢恢复了直觉——什么东西捆着他?
柳断使劲挣扎,那“海草”竟是缠越紧。情急之下,他用力一踹,终于摆脱了束缚。
好像,不是海草?
反应过来的柳断连忙爬起来,往不远处的那团东西跑去。一动身,他就听见有什么东西在他脑袋后面响。
摘下来仔细看,居然是盔甲。样式他很熟悉,是顾帆的臂甲。
顾帆倒在地上,面色苍白,还受了柳断一脚。
“晦气。”柳断恶狠狠地扔掉手里的臂甲,转身就走。
走出去没几尺,柳断的脚步越来越慢。
他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过是害他父亲的恶人罢了,不值得救。
可落水前,顾帆脸上紧张的神情,在他脑海里不停盘旋,挥之不去。
“父亲说了,医者仁心,我救你,只是不愿让父亲失望。”柳断红着眼睛回来,蹲在顾帆旁边把他翻过来,试探鼻息。
救顾帆,无异于是救了“杀父”仇人,柳断的内心很挣扎。
顾帆的状态很不好,他把自己的臂甲系在柳断身后,护住柳断的脑袋,自己却接连撞上暗石。在水中泡了几个时辰,伤口早就发白溃烂。
能活到现在,靠的是保护柳断的毅力,还有没见到柳归舟的不甘。
眼看着顾帆进气少出气多,柳断扯了自己的衣服,给顾帆包住头上狰狞的伤口。
“吃吃吃,天天吃那么多干什么!”
柳断本身就有顽疾,根本拖不动浑身都是肌肉的顾帆。
“柳先生,那边好像有声音。”
柳归舟也听见了,说:“过去看看。”
“好。”岑八扶住柳归舟的手臂,“这边水多,地滑,先生小心。”
柳归舟瑟缩了一下,轻轻推开岑八。
“我会注意的,你不要管我,自己小心。”
“好。”岑八没抓住指尖消失的触感。他不知怎么的有些失落,不过很快打起精神,放开声音喊。
“有人吗!”
柳断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没说话,还在跟地上的“尸体”较劲。
“有人吗!”
“是谁在那里!”
这下可不是幻听了。
柳断大喜过望,连忙回应说:“有人!这里有人!”
他都做好最坏的打算,要跟这个害他父亲的混蛋一起死在这里了,没想到居然还能碰上别的活人。
“在西边。”柳归舟耳朵动了动,给岑八指明方向。
岑八很快找到了柳断的位置,随后柳归舟也听着脚步声赶来。
“父?!!”
在看到柳归舟的一瞬间,柳断险些脱口而出。
太久了,已经太久了,他终于在临死前见到了父亲。
可到了跟前,柳断害怕了。
他怕父亲视他与顾帆一样,怕父亲觉得他是累赘。虽然知道当年父亲将他留在将军府只是无奈之举,可父亲是不是真的想带他走呢?
没有自己这个拖油瓶,父亲也许会过得更好。
柳断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还压低了声音。
“柳先生,这个人伤得很重。”岑八查看了顾帆的伤势,说。
“你还能自己走吗?”柳归舟问。
柳断沉默着点点头。
“为何不回答?”
柳断不明所以,刚想开口,却听见父亲说:“你若不答,我便自作主张,让你自己走了。”
“我能走。”
“那就好。”
柳归舟接着查看了他的脉搏,发现不是什么大麻烦,于是越过柳断,走到岑八身边,指挥他把顾帆背起来。
怎么回事,父亲……父亲不认识他们了吗?
一路上,柳断沉默地跟在后面,出神地盯着柳归舟的背影。
明明是仇人,父亲为何还要救。
暗河隧道通向山中峡谷,也就是这几年柳归舟安家之所。
“柳先生。”
“柳先生好。”
“柳先生回来了,饭菜已经备好。”
所到之处,每个人都会停下手中的活,向柳归舟问好——他们都是柳归舟救回来的抗洪官兵。
柳断微微扬起嘴角。父亲还是和之前一样,受人爱戴。
岑八背着顾帆找了间干净的房子,把顾帆放在床上。柳归舟静手开箱,从里面取出银针先封住了顾帆的几处大穴,而后把刀放在蜡烛上烤,切下了顾帆身上坏死的肉。
疼痛让顾帆有了反应,不过他失血太多,只能下意识抖了抖。
柳归舟也很紧张,他捡到的人里面,数这个伤得最严重。
他双目不能视物,全凭手下的感觉。
很快,柳归舟的额头上起了汗。柳断默默跑出去,又返回来,轻轻用巾布擦了擦父亲头上的汗。
“多谢。”
柳断听着父亲疏离的语气,心中酸涩,只能摇摇头。而后他想到现在的父亲似乎不喜欢别人用动作来回答他,又补上一句:“不用谢。”
一个多时辰,柳归舟终于处理完了顾帆身上的伤口,敷好草药后仔细包扎起来。
柳断忽然咳嗽一声。
寒气入体,再加上呛进肺里面的河水,提前诱发了他的病。
药瓶早在顾帆昏迷的时候,就被他拿了回来。可打开一看,里面淅淅沥沥都是水,药丸都已经融化了。
柳归舟听到越发严重的咳嗽声,皱眉拉过柳断的手把脉。
“跟我来。”
两个人进了柳归舟的房间,岑八也被吩咐拦在门外。
“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柳归舟不太确定,小心翼翼地问。
柳断痴痴地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说:“不治之症。”
他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如今最大的愿望已经完成,不再有遗憾。
柳归舟犹豫片刻,终于是选择说出来。
“许多年前,我曾遇见过一个与你患了同样病症的孩子。”
柳断眼睛亮了起来。
“那时我医术不精,没找出根治的方法,的确是不治之症。”
可现在不同。
他摒除杂念潜心钻研,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柳断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病能不能治好,他只在乎父亲口中的那个“少年”。
“他后面怎么样了?”
“应该是长大了吧。”柳归舟像是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情绪一下变得低沉。
柳断识趣地没再提,而是说:“先生不如先拿我试试。”
“你……”
柳归舟最终没说出那句话。
“也好。”
沐青天从岑八口里听说柳归舟把顾帆救回来了,差点没跳上房顶。
“他们没吵起来?”
岑八挠了挠头。
“没有?”
“怎么可能?!”
沐青天冷静下来想想,说不定是柳归舟太善良,不愿意见死不救。
“那柳先生对顾将军的态度如何?”
态度?态度不就是一般态度,对待病人的态度吗?
“不对啊,这不对劲……”
岑八离开时还听见沐青天在里面念叨,背后升起冷汗。
沐大人该不是把脑袋摔傻了吧?
柳断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父亲,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粘在他身边。柳归舟正好缺人手,柳断比那些官兵的心思都要细,于是便担负起了照顾柳归舟的工作。
八卦之心使沐青天雄起,没过几天他就能下床,活蹦乱跳的。
“柳先生!”沐大人推门而入。
柳归舟正在写药方,而柳断则安安静静坐在另一边擦拭银针。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和谐画面。
“咦?你怎么不惊讶?”沐青天拉开凳子坐在柳归舟旁边。
柳美人笑笑,指着自己的耳朵,说:“在下早听见了大人的脚步声。”
沐青天才注意到,柳归舟的听力比普通人要好许多。
他又转头,对柳断说:“柳……”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按住了手。
柳断央求着摇头,让他不要说出自己的身份。
“大人刚刚是在叫在下吗?”柳归舟抬起头疑惑道。
“啊,先生听错了,本官在跟段大人说话。”
柳归舟有些意外,放下纸笔向柳断作揖:“原来是段大人,在下失礼。”
沐青天偷偷看着这父子俩,心里跟猴儿挠了似的。
柳断都快哭出来了,嘴上却说:“柳先生不必在意。”
也是,被胜似亲父的义父叫“大人”,柳断还是个孩子,自然受不了。
不过……
沐青天心里有个小小的疑问。
就算柳归舟再不喜欢顾帆,也不至于连坐义子吧?而且看现在的情况,柳归舟好像根本没认出对面的人是他的义子。
“段大人,本官有事与你商量,可否借一步说话?”
柳断瞧瞧父亲,最后低头应下:“好。”
沐青天带着柳断走到了个没人的角落,问他说:“那是你义父吧?”
“嗯。”柳断点头。
“你们闹别扭了?”
“没有。”柳断摇头。
“那不对啊,他明摆着没认出你来。”
柳断心中一痛,喏喏说:“或许,或许是父亲根本不想认我们。”
柳断对父亲是愧疚的,因为他没有跟随父亲一起,而是留在了将军府。这么多年,父亲瘦了,眼睛也没了往日的神光,想必受的苦不少。
“不想认和没认出来那是两种态度。”沐青天分析道。
“是,是吗?”
“对啊,你想,如果柳先生真的不想搭理你和顾帆,他何必把你天天放在身边,看着就眼烦。”
柳断想了想,沐大人说的好像没错。
“那是怎么回事?”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柳归舟的眼睛。
在外面的时候,柳归舟总会用纱遮住眼睛,面对柳断的时候,他虽取下眼纱,但里面的亮光相比从前少了许多。
不如说,是无神。
“父亲的眼睛看不见了?!!”
沐青天赶紧把人拽下来捂住嘴。
“你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吗!!”
柳断眨眨大眼睛,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沐青天这才把人放开。
“依我看,你父亲的眼睛肯定出问题了。”
他不是不想认柳断,而是根本看不见柳断。
“那怎么办?”柳断比得知自己得病还紧张。
“先试探一下。”
沐青天照常生活,没事还来找柳归舟聊上几句。
柳归舟从养伤的官兵口中了解到沐青天的为人,对他肃然起敬,也亲近起来。
沐大人被美人夸上了天,鼻子里冒幸福泡泡。从柳归舟房里出来,他还不忘去顾帆那边“呸”一口。
这么好的美人,要是给他遇上……
嘿嘿,给他遇上,那就找门好亲事。沐青天揉揉胸口的玉佩,掏出来亲了口。
“别担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想到朱敬守,沐青天心里是空落落的。他们分开快十天了,自己杳无音讯,昶安肯定很着急。
偏偏因为大雨,山上的泥被冲下来,堵住了下山的路。要清理出来,至少还要半个月。
“沐大人。”柳断从后面走来,“父亲他出门了。”
“好,行动。”
因为柳归舟的听力比一般人好,所以沐青天准备来招“声东击西。”
他让柳断模仿自己的声音和语气,站在不远处对柳归舟说。
“柳先生,你看见段大人了吗?”
柳归舟果然回头,说:“并未,他先我一步离开。”
柳断看着父亲毫无波澜的脸,抓住胸口,顿感呼吸不畅。
沐青天见状不妙,赶紧跑过来抱住柳断,说:“你没事吧?放轻松,慢慢呼吸。”
柳归舟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驱使他循声上前,掏出药给柳断喂下去。
柳断死死抓着沐青天的手,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的父亲,真的看不见了。
沐青天还记得顾帆就是靠那双眼睛认出的柳归舟——也算是好事,说明他们的缘分已尽。
“柳大夫,这是怎么了?”
官兵们凑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柳断送回房间里。
“抱歉。”沐青天站在房门口说。
柳归舟笑笑,说:“总是瞒不住的,不怪大人们。”
柳断在午夜时分醒来,房间里还亮着烛火,柳归舟背对着他,手上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柳断没有惊动父亲,悄悄支起身体。
一个已经褪色,打满了补丁的风车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泪水氤氲,柳断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惦念,大声喊出了那个词。
“爹——!!!”
柳归舟吓了一跳,还以为柳断做了噩梦,走过来柔声问:“怎么了?”
“爹,爹,孩儿终于找到你了……”
柳断拉住柳归舟的手,虔诚地放在额头上。
“是小影啊,爹认不得小影了吗?”
一道风扫过,桌上的蜡烛摇晃几下,“噗”地熄灭了。
“小,小影?”柳归舟声音颤抖。
“真的是小影吗!!”
父子相认,两边都是诉不完的思念。
第二天一大早,沐青天带着剥好的果子来找柳归舟赔罪。
“柳……”
柳归舟微笑着看向门口,把手放在唇下。
沐青天心中的石头落地,也冲他笑笑,蹑手蹑脚走进来把果子放在桌子上。
柳断趴在父亲的腿上酣睡着,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唉,你瞧瞧,这画面,显得渣男更多余更可恶了。
等柳断醒过来,睁眼看到的就是义父。
“柳先生。”他害怕昨天只是一场梦。
“晚上还叫着‘爹’,怎么早上害羞了?”柳归舟轻柔地抚过柳断的脸。
柳断把头往柳归舟的肚子前一埋,甜甜地叫:“爹~”
“嗯。”
粘糊完,柳归舟想起正事。
“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顾帆把他赶出将军府了吗?
柳断勾着父亲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说:“孩儿此次是作为军师与沐大人同行,来赈灾的。”
“他不知道你有疾在身吗?!!”柳归舟气极。
果然当初留小影在顺天府就是个错误。
柳断赶忙给父亲顺气,说:“爹你别生气,是小影自己要来的。”
说完他感觉不对劲,自己这话怎么像是在给顾帆开脱?
“沐大人博学多才,小影跟在他身边学得多,也就能早日离开那里。”
“小影真的长大了。”柳归舟摸着义子的头,语中带着遗憾。
这么多年,他一直牵挂着远在千里之外的义子。当年离开前,他留下的药丸足够用上几年。等药快用尽,他便会回到将军府,带着小影离开。
柳断知道事情原委,更加唾弃之前不信任父亲的自己。
“正好免了我再去顺天府。”柳归舟欣喜道,“小影……你,你愿意与义父一同生活吗?”
草屋,石井,哪里都比不得将军府繁荣气派。
“爹在哪儿,孩儿就在哪儿。”
“好孩子。”
聊着聊着,话题又转到了顾帆身上。
柳断不想让父亲难过,刻意隐瞒了顾帆的身份。眼不见心为净,等顾帆醒过来,他就不让父亲再去了。
事与愿违,下午的时候,顾帆就醒了。
柳断撒娇打滚,说什么也要跟着柳归舟一起去看。柳归舟拗不过儿子,只能答应让他打打下手。
顾帆还很虚弱,话也说不太利索,好歹眼睛是睁开了。
柳断如临大敌,挡在父亲身前——他只到柳归舟的肩膀。
“为什么这么黑。”顾帆一字一断,声音沙哑。
黑?
闻讯赶来的沐青天伸脑袋看了看外面高高挂着的太阳。
不黑啊?
好巧不巧,顾帆磕到脑袋,暂时看不见了。
柳断松了口气,却又听见顾帆开口说:“断……他在哪里?”
“是段大人吧,他还在养伤呢!”沐青天箭步冲进来解围。
“那就好。”顾帆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柳断别过头去。
装什么好人,别以为这样就能得到父亲的原谅了。
柳归舟忙着给儿子治病,去看顾帆的时间倒也真的少了很多。人已经醒了,又是沐大人的熟人,可以交给官兵照顾。
天大地大,小影最大。
沐青天没事儿干,又不能抱着他家昶安滚床单,只能来回转悠。
这一逛,还给他逛出了个新鲜事。
在山谷里的官兵,或多或少对柳归舟都有那么点意思。
好家伙,人间扳手!
人品是第一,相貌是第二,最重要的是雏鸟和吊桥效应。这里的人都经历过生死,知道那种痛苦。柳归舟救了他们,自然而然对他们产生了吸引力。“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故事不是白来的。
不过大部分官兵还都懵懵懂懂,觉得是恩情,毕竟碰到柳扳手前,他们还是笔笔的直男,将来准备娶姑娘成家的。
率先醒悟过来的是每天跟在柳归舟身边的岑八。
沐青天托着下巴,望着对面磨药的岑八。
咦?画面似曾相识?
“岑八啊,今年几岁了?”
“回大人的话,小的今年二十又三。”
“娶亲了没?成家了没?”
这剧情我看过!
“大人您别拿小的找乐子了,这些您之前都问过一遍。”
沐青天笑眯眯的,说:“本官这不是关心关心你们。”
“那你觉得,柳大夫怎么样?”
岑八被口水糊住了嗓子。
好吧,发展还是跟之前有些不同的。
“大大大大人……”岑八话都说不利索了,“小的,小的对柳先生绝没有非分之想。”
“本官还什么都没说呢?”沐青天狡黠得像只狐狸,“本官只是想问,柳大夫的人品如何。”
老实巴交的岑八没反应过来,自己被敬爱的沐大人上了套,老实回答说:“柳先生是小的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好的人。”
“他善良,不像那些用稀米施粥的大员外;他医术了得,没有他治不好的病;他一视同仁,救他能救的每个人,无论身份地位……”
“停停停!”沐青天及时打住。
给你点颜色,还开起染房来了?这小作文写的,排比句,整理整理直接当情书给了柳归舟得了。
“有句话你说错了。”沐青天高深莫测道。
岑八不同意,反驳说:“柳先生真有这么好,大人你也是知道的。”
沐青天但笑不语。
所有人都救,那可不一定。
他现在越来越期待柳归舟认出顾帆的那一天了。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得给美人物色物色好归宿。岑八看着傻了点,但人不错啊,老实憨厚,只有被欺负的份儿。
沐青天大摇大摆地晃出去,临走前扔给岑八一句话。
“要对柳大夫有意思,就赶紧去追,别等变成了别人的再追悔莫及。”
听着身后叮铃哐啷、手忙脚乱的声音,沐大人心情很好。
顾帆底子不错,过了几天就恢复得七七八八。柳断为了稳住他,特意背着父亲柳归舟跑过来,说自己没事,多亏了柳先生搭救。
“你没事就好。”顾帆松了口气,而后精准地抓住了“柳”这个字。
“柳大夫?”
柳断那是有备而来,说:“嗯,柳大夫。”
他一点儿也没解释,让顾帆自己想去。
果然,顾帆虽然又怀疑,但是见柳断没作任何解释,也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既然如此,必须要好好感谢柳先生。”
“你身体如果好了,就拿锄头上山去挖土,早挖开了我们也能早回去。”
“好。”
不过柳断的路数还是低了一点,傍晚柳归舟来给顾帆换药,根本没察觉到床上的人其实是醒着的。
顾帆自幼从军,遇过几次暗杀,将伪装呼吸的技法练得炉火纯青。
他仔细听着,回忆早已烂熟于心的顺序。
——
不对,不对,怎么可能不对。
顾帆的呼吸乱了,他也听见柳大夫的手停了下来。
柳归舟放轻动作,听着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还好,没吵醒他。
顾帆心中惊涛百骇,像是不愿意相信,又默念了一遍柳归舟的行药顺序。
完全不同的两种顺序,两种声音,和虽然同姓柳,却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当年的自己只是在追逐心中“恩人”的幻影——他并不喜欢恩人,而是喜欢幻想中的那个人。
当他醒悟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真正的良人被他逼走,他为自负和自傲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如果今生有机会再见到小舟,他不奢望原谅,只求能留在他的身边。
——
夜深人静,正是杀人的好时机。
沐青天房门打开,凉爽的风徐徐送进来,还带着不速之客。
地上的月光被影子打碎,一道人影慢慢靠近沐青天的床榻。
“唔!”沐青天猛地惊醒,却被刺客捂住了嘴。
“沐大人,可叫我好找。”
刺客目露凶光。
沐青天惊恐万分,不停挣扎着,声音全被堵在嗓子里,发不出来。
“老老实实的,很快就结束了。”
沐青天浑身颤抖。
……
“别笑了。”
沐青天很配合地点头,可笑意还是从眼睛里散了出来。
“叫你别笑了!”
“刺客”扯掉脸上的面纱,无奈看着身下笑到抽风的人。
“你哈哈哈哈哈,你……你快!”
没想到他这辈子有一天居然能听到庆王说自己快,此时不笑更待何时哈哈哈哈哈哈。
朱敬守憋着气,给沐豆腐翻了个面,先煎再炒。
早晨,柳断来到沐青天房门口,敲敲门说。
“沐大人醒了吗?”
他们约好今天去看看施工的进度。沐青天是想早点见到朱敬守,柳断则是想早点把顾帆送出山谷,免得夜长梦多。
“柳先生,我熬了些松茸粥。”隔壁房间,岑八也站在门口。
柳断皱了下眉,没在意。
面前的门忽然打开,柳断转过头来,愣是一句话没说出来。
有谁能说说,庆王殿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出现在沐大人的房间里?!!
“沐大人昨夜劳累,你有何事,明日再说。”
“哦,哦。”
反观旁边,岑八顺利地进了柳归舟的门。
柳断稍加思索,没想出个所以然。
第二天。
“沐大人昨夜劳累,你有何事,明日再说。”
第三天。
“沐大人昨夜劳累,你有何事,也不要来找他。”
???
合着沐大人是夜猫子转世,总是“夜晚劳累”?
“别听他胡说。”
沐青天扶着腰走出来,狠狠瞪了一眼朱敬守。
“说好的,走。”
柳断谨慎地说:“大人,下官前天已经看过了,大约再有十天左右就能挖通。下官今日前来只是想告诉大人一声。”
……
“不,你一定还有别的事。”沐青天严肃道。
再这么下去,他的腰和屁股都受不住。
“这……”
朱敬守叹了口气,把手背到身后。
沐青天瞬间紧张起来,关切地问:“是不是手又疼了?”
庆不要脸王 委屈点头。
“快回来我看看,都说了不行,你就是不听!”
“是,让卿卿担心了。”
柳断的嘴张得都能塞下一个鸡蛋了。
朱敬守“偷袭”的那个晚上,沐青天忍着疲累问过他,路被泥沙堵住了,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庆王手眼通天,自然可以找到。”朱敬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皮。
“老实说。”
沐青天失踪后,朱敬守像疯了似的,三天两夜,不眠不休,偏不信别人的鬼话,亲自带队沿着河去找。
功夫不负有心人,朱敬守发现了水流方向的不对,找到了溶洞。
只可惜溶洞道路复杂,他不敢贸然前往。顺着河流分叉的方向,他发现了断崖。
当地人都说那里是鬼门关,从没人去过。
朱敬守有预感,沐青天一定就在山谷之下。他拿来绳子系在腰上,从陡峭的崖壁上,一点点向下走。
刚下过雨,石壁上本就不多的泥土全都被冲掉了,露出锋利的岩石。
朱敬守赤手空拳,不管手已经变得鲜血淋淋,不知疲倦地向下。
他的卿卿,还在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伏笔在很久很久之前自明里的章节,胸口的玉佩。
电视剧上头,配乐也好好听,剧情也好虐呜呜呜。
小剧场:
柳断:爹呀!!
柳归舟:小影怎么了?
顾帆:媳妇儿!
柳归舟:滚。
顾帆: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