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赵淩回到神都的时候, 神都已经银装素裹。
赵淩被压在文华殿里补了三天作业,才被放回家。
然后他就包袱一收,直接去了福满庄。
赵骅早上还等着赵淩一起去上班呢, 结果就见赵淩人影一晃, 骑着马跑了, 赶紧追出去喊:“干嘛去?”
赵淩回头喊了一声:“养鸡!”
赵骅摇摇头:“也是到年纪了。”
这个年纪的少年, 总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赵骅自己经历过, 赵淩上头的三个哥哥姐姐也都经历过,赵缙的症状到现在还没好, 也是轮到赵淩了。
赵淩骑着点点,牵着已经一岁多的小马赵·暗夜·征服者·傲慢, 往福满庄而去。
“慢慢,你慢慢跑, 不急嗷。”
枣红马点点生出来的小马驹,不知道为什么是一匹纯黑马。
配种的公马也不是纯黑的, 难道是绿了?
赵淩想不通, 干脆不想。
但慢慢确实一匹非常漂亮的小公马。
一身油光发亮的毛,跑起来的时候,鬃毛摆动,有一种近乎水墨画的仙气。
唯一的缺点就是慢慢的眼神, 看谁都一副瞧不起的样子。
慢慢昂着脑袋, 对赵淩不屑一顾,只顾着紧紧黏在妈妈身边。
赵淩一人双骑到了福满庄,先去了小庄, 一路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地叫过去,到了被改成村委会的大宅面前下来,找了管事的:“秋慧姑姑, 大力叔一会儿运年货过来,你帮着安排一下。”
秋慧笑弯了眼睛:“好~过来姑姑看看。这一走就是快一年,个头比去年高了那么多啊。”
“嘻嘻!”这话赵淩爱听,“姑姑帮我收拾个屋子出来,我住几天。”
本来他的盘算是小庄的宅子做村委会,大庄的宅子住人。
但现在大庄那边住着米家女眷,虽说房子大,院子之间都隔着,但说出去到底不好听。
“好,那你先去忙。姑姑给你去煮热汤。”
秋慧以前在宫里头并不是清瑶那样的大宫女,但也是个小管事,做事妥帖。
赵淩今天出门的时候才想到的事情,秋慧其实早就考虑过了。
小庄这里的宅子本来就不小,赵淩弄个什么村委会的,又不需要那么大地方。
秋慧进城找了一趟赵王氏,就把后宅那边又加建了几间屋子,隔了三套一点都不小的院子出来。
这样赵家一大家子过来,也有地方住。
赵淩过来门都没进,还不知道改动,去大庄说了一声年货的事情,倒是在大庄坐了坐,主要是跟米家女眷们说米家男人们的近况,另外就是把米家男人们的家书亲自交给她们,其中还包括了米尚书写的戏。
这一聊就是一个多时辰,还是余大特意跑了一趟过来叫人:“四郎,家去吃饭。秋慧姑姑的饭都准备好了。”
米奶奶这才发现天色不早了:“倒是耽误了午膳。”
她亲自把赵淩送到了庄子外头的路口。
赵淩骑着点点,原本躺在地上装死的小黑马顿时一骨碌跳起来,一脸“你要带我妈妈去哪儿”的表情,又把身子贴到点点身边,还试图去咬赵淩。
它没敢用力,用牙齿在他裤腿上轻轻砸吧,涂上一滩口水。
余大已经从一个黝黑的少年长成了黝黑的青年,骑着一头大青驴子:“走吧。大灰、大黄和宝宝从山上回来了。下午要不要上山?”
赵淩有点想,但还是算了:“不去了,我看看鸡鸭鹅。”
庄上地方大,人力也没那么多,养家禽也很粗放,圈了几个小山头和两个小湖,散养。
平时做好消毒和卫生,家禽们都很健壮,就是太过健壮,炖了一个时辰还咬不动。
赵淩把鸡肉撕下来喂狗。
秋慧姑姑看得发笑:“晚上炖久一点。”
常禾笑道:“这只鸡估计有两年了,肉肯定老。下午我去山上挑两只嫩嫩的小公鸡,炒着吃。”
常娘子过来收碗,听到小儿子的话,无奈笑笑。
她本来想着儿子好好读书,将来不说能当官,能考上个秀才就已经很满足了,可眼见着常禾在厨艺的路上越走越远。
赵淩吃完,就去养鸡场挑蛋,接着开始着手人工孵蛋。
等他把人工孵蛋的那套东西搞完,又开始调配饲料,裴先生、汪先生和殷先生就到了。
三位先生都还没吃饭,来了二话不说,先吃了一顿。
常娘子和常禾亲自下厨,让三位先生吃得饱饱的,想要教训赵淩都没精神,先躺下睡了个午觉。
赵淩感觉自己给判了个缓刑,又跟常威小声逼逼:“瞧瞧几位先生,追年礼都追到这儿来了。”
常威并不接他这茬,问:“你打算住到几时?要不要问问先生们,是不是把家眷也接过来住几天?”
赵淩想着自己确实打算住上一段时间:“那去问问吧。”
两人正说着,来福敲门进来:“四郎,年货都发下去了。你瞧瞧还有没有交代的,没有我就先回去了。”
他这次就不留在庄上,得回去陪媳妇。
梓萱身体素质是很好,但是孕期长途颠簸,肯定是要好好养一养的。
赵淩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需要吩咐的,反正来福做事情很自觉,就让他快些回去:“问问许妈妈,找个有经验一点的婆子伺候着。”
小夫妻俩平时自己住着,又都是勤快人,距离家又近,没什么事情。
但是这会儿来福要出门工作,梓萱一个人在家养胎,万一有个事情,连个跑腿喊话的人都没有。
来福回来这几天也忙得很,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赶紧应下:“我知道的。”
他娘、大嫂、二嫂都是指望不上的,还不如从外头请个婆子。
本来他们夫妻俩是打算等生了孩子,再请婆子来照顾月子,事实证明是他们俩想简单了。
反正他们这两年也攒了不少钱,请个婆子是请得起的。
来福走了,赵淩突然看向常威:“你什么时候成亲?说好亲事了没?”眼瞅着都快二十了,怎么还没动静?
常威是他家的长工,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仆,赵淩是没有权力给安排婚事的,还是得父母之命。
屋里没别人,常威就说起自己的情况。
常家就是普通村民,只不过常大力会一点木匠,常娘子做菜好吃,十里八乡的有个婚丧喜事都会找常娘子去掌勺,多少收点好处。
“我家原先在村里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我爹娘早早给我定下了邻村的一位姑娘。只不过后来我小叔叔生病,我爷爷做主把家里的田宅都给卖了,好不容易把小叔叔给救回来,只不过小叔叔以后要一直吃药。家里没了田,我爹娘就只能带着我出来找活。我小叔叔的药钱贵,还不能断。姑娘家听到了这消息,就直接退了亲事。”
赵淩听着也是觉得无奈:“那现在你小叔叔怎么样了?”
现在生活艰难,光靠着自身或者一个小家庭的力量,很难应对风险。
只有一大家子报团取暖,才能勉强把日子过下去。
常家这样,除非做爹娘的放弃小儿子的命,否则肯定得治。
当年常威刚来赵家的时候,也不过才五岁,常娘子给赵淩当奶娘,自己小儿子常禾都喂不饱,得混着米汤。
常威笑道:“小叔叔吃了几年药,现在已经不用吃药了,就是没法干重活,好在他以前认了点字,会打算盘,在我们那边镇上给人做账房。最近才刚把欠的债给还完,只是我家没积蓄,也不知道能不能说上亲事。”
他们家现在这样吃住在赵家,一家四口每个月都有月钱拿,赵淩还给留了他们结婚生孩子的员工宿舍,瞧着倒是不错,但说亲的时候说是给人当下人的,可不好听。
赵淩也不知道谁家的姑娘适合常威,问了一下常威对姑娘的要求,常威只是憨笑:“身子骨壮实一点的就好。”
这要求还真的不算高。
赵淩记下来,又去问了问常禾,再偷摸着问了问常娘子和常大力意见。
夫妻俩背地里为了两个儿子的婚事早就愁了许久。
有件事常威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夫妻俩还给常威说过一门亲事:“宿舍那边坊里一家的远房亲戚,说是姑娘勤快麻利,就是家中日子贫苦,若是和常威成了亲,就想着进家里做活。那会儿新宅那边要添人,我们就想先看看姑娘人到底怎么样。见了两次,姑娘人倒是真不错,就请了媒人去提亲,没成想咱们刚坐下去,姑娘爹娘张口就是给姑娘的哥嫂安排进家里当管家,还要一家人都住到宿舍那边去。”
常大力皱眉:“这样的人家,不行。”
常家夫妻当下站起来就走,茶水都一口没喝。
常娘子叹息:“只是后来听说,那姑娘被她那狠心的爹娘卖了。这事情虽然不怪咱们,但我总觉得老大的婚事不顺。”
赵淩听得内心摇头:“我知道了。”
他也没啥人可以介绍的,还得问问别人。
一圈下来,三位先生休息好了,就逮着赵淩开始上课。
“明年就要春闱了,你去年一年都没怎么上课,还想不想考试了?还是打算再等三年?再过三年,你岁数大了,哪怕考上了也给咱们丢脸!”
关起门来,先生们没一点温文儒雅,把手上的戒尺都挥出破空声。
赵淩小声逼逼:“不是后年春闱吗?”
他还有一年时间能好好准备呢。难道是他记错时间了?
再说他去年又不是没上课,身边也是大佬环绕,只是作业没怎么做。
那他又不是没做事,不是忙着写小论文嘛,都交上去了啊,难道先生们没看到?
“后年什么后年?转眼就要过年,这一年就过了。”先生们的紧迫感很强。
赵淩一点都不紧迫,还问他们:“那先生们要不要接家人来这边庄上住一阵?”
先生们断然拒绝:“不!我们回家过年!”
“你好好上课!”
“把抹布……抹布留着吧。”狸奴实在可爱。
抹布走到课桌边角,嗅了嗅转了个圈。
赵淩心领神会,拿了个草编的猫窝过来。
抹布进去团好,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汪先生伸手在猫窝的垫子上按了按:“里头是棉花?”
赵淩“嗯”了一声:“这垫子也是棉布做的。棉花是庄上种的。”
猫窝是他五妹妹编的,棉布是赵王氏纺的线织的布,垫子是他爹缝的。
汪先生轻轻叹息,想着城里城外还有许多百姓都穿不上一件厚实的衣服,偏偏富贵人家的狸奴都用上了如此厚实的棉垫。
他当然知道赵家有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更有许多权贵家庭,比赵家更加豪奢,但还是有些难受。
赵淩看出来了,但就当没看见。
他每年做善事,只能做到自己能够做到的。
脱贫都是他这辈子看不到的事情,更别说是均贫富了。
赵淩专心上课。
大庄那边,米家女眷们还等着赵淩过去,半天没见人,问了人,才知道宫里头派了先生来给赵淩上课。
赵淩这天没上多久的课,倒是裴先生对他最近在研究的事情比较感兴趣,下课后听他讲了许多养鸡养鸭的事情,还跟着去山上捡了许多鸡蛋,乐得不行:“这辈子我还是头一回捡鸡蛋。”
赵淩就问他:“裴先生要不要自己做鸡蛋?”
裴先生不会做饭,家里有厨娘,没有必要自己动手,听到赵淩这么说,就很感兴趣:“怎么做?”
厨艺的开始,就是蛋炒一切。
裴先生在常禾的指导下,很快就学会了蛋炒饭和水蒸蛋。
书房里,殷先生对汪先生说道:“赵淩今年不过十五,已经做了那么多功在千秋的事情了。单一个玉米,就能让我大虞百姓少饿死多少人。他还年年给慈幼院送钱送物。总不能让他把家里的钱财全都散给贫苦百姓,才叫心善。”
汪先生叹气:“道理我都懂。我教导那么多年学生,从没见过像赵淩这么好的,要是权贵个个都像赵淩这般……只是我年幼时家境贫寒,见了一些事情,难免有些感触。”
同僚多年,殷先生也知道一些汪先生的情况。
汪先生生父早逝,族人吃绝户,将他们母子赶出去。
为了活命,汪先生的母亲进汪家做下人,后来被汪家的老爷纳做妾室,汪先生才能读书,一直到现在。
殷先生拍拍他的肩膀:“好了,你说你,为难一只十几岁的狸奴做什么,都不知道有几年活头了。”
“十几岁?”汪先生在文华殿执教的时间短,还真不清楚抹布的事情。
“对啊。赵淩小时候进宫,身边就带着抹布了。”殷先生见汪先生不在郁结,带着他出了书房,问了赵淩的位置,就去厨房,见赵淩正在给抹布剥鸡蛋壳。
鸡蛋、鸡肝、鱼肉、羊肉一起放进一个碗里。
赵淩又试了一下羊奶的温度,倒进另外一个碗里:“先生们饿了?可以吃了。抹布,来,吃饭饭。”
“喵嗷嗷~”抹布立刻一溜小跑跟在赵淩腿边。
汪先生立刻抚了抚胸口,对同僚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没事,我能理解。”
那只溜光水滑的狸奴,实在是一点老态都没有,怎么瞧都像是能活到变成妖怪的样子。
赵淩回头看了一眼:“抹布抓老鼠,哄我高兴,我给它饭吃,有什么不对?汪先生担心百姓没饭吃,不如去试着当一当百姓的父母官?”
说句现实点的话,别人又没给他干活,凭什么成为他的责任呢?
他现在就一个举人,又不是当官的,怎么算都轮不到他。
像今天常威说起他们家的事情,明明之前常家欠了很多债,也就是最近还清了,还是他问起相关的事情,他才知道。
常家的债务不是赵淩造成的,自然和赵淩没有关系。
当然,作为赵淩的奶娘,常娘子完全可以寻求赵淩的帮助,但她没有这么做,这叫有分寸。
而汪先生这种看似悲天悯人,认知和行为并不能一致的人,学问研究得再透彻,研究的又怎么能够称得上是学问?
汪先生被赵淩这么说,并没有生气,反倒是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对赵淩郑重行了一礼:“赵四郎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汪先生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回去请求外放去地方任职,想要亲自试一试,如何让百姓吃饱穿暖。
然后第三天,汪先生又被送了过来。
赵淩:“……怎么了?”朻朻爹没允许汪先生外放吗?应该不至于吧?
汪先生老脸微红:“陛下让我先了解一下种地养殖,知道百姓具体怎么过日子的再说。”
他年幼的时候,确实过过一段苦日子,印象十分深刻;但他那时候年纪小,并不需要如何劳作,印象中就是挨饿受冻。
但具体为什么挨饿受冻,又能做什么能避免挨饿受冻,他是一点概念都没有的。
赵淩说得对。
他不能只顾着让别人去帮助百姓解决温饱,尤其是指着赵淩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去干这个事情。
这种事情本来就该是他这样当官的人去干的。
为官十余载,他感觉自己以前的学问是白学了。
这才是真正治世的大学问!
汪先生当年科举的时候是榜眼,自然是庶吉士,之后一直在神都为官,干的都是清贵的研究学问的工作,在文华殿给皇子皇女们教书,只是他日常工作中的一部分。
嗯,本来是这样的。
但自从被指派给赵淩当专职先生之后,他几乎就是全职给赵淩服务了。
现在,他得向自己这个学生来学习。
不得不说,汪先生这种大佬的学习效率是相当可怕的。
他白天学习农活,学习农具的结构,跟着赵淩学怎么画图纸,怎么安排工程施工等等一系列的实务操作;晚上还挑灯抄书,把赵淩这些年自己研究的、结合他人经验总结的许多小论文全都抄了下来。
最可怕的是,这么忙碌,还一点不耽误他给赵淩上课和布置作业。
赵淩就眼睁睁看着汪先生用十几天时间,扒拉走了他十几年的积累,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说是过完年就外放去地方。
殷先生和裴先生也走了。
赵淩倒是没走,在庄上等来了自己家人还有管博澹一家子。
“师公!”赵淩往管博澹面前跑,然后脚一拐就到了管老夫人面前,“师母,我帮你拿东西。”
管家没雇几个仆人,平日里许多事情都亲力亲为。
这次来福满庄上过年,他们本来就简从,现在更加简从。
管博澹一看他这样子,顿时假作生气道:“过来,师公考校你功课。听说你这一年都没好好读书?”
赵淩立马否认:“哪能啊?我想不读书也没办法,太子殿下还有其他人都盯着呢。”
其他人是谁?
当然指的是米家一大家子。
管博澹一想也是。
米家老头毕竟当官当到了那个份上,不管是学问还是官场上的事情,稍微指点一下赵淩,就能让他受益匪浅。
他一点都不怀疑米老头会不指点赵淩,现在米家的一众女眷都还在庄上住着呢。
至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不是主持修筑关隘,试种玉米?有空盯你功课?”
赵淩想着太子殿下还去打仗了呢,玉米几乎都是他和周知府在做。
他这么一个小卡拉米的功课,太子殿下哪会没时间?
他觉得有些奇怪:“师公,您是不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学识水平?”
管博澹被问得一愣:“还真不知道,但应该大差不差?”
作为未来的大虞皇帝,顾朻学习的内容和作为臣子学习的内容是完全不一样的。
哪怕顾朻学富五车,和赵淩的五车也不是相同的五车。
五车橘子怎么能够指导五车桃子呢?
赵淩告诉他师公,顾朻学富十车,还是理论实践啥都懂的那种。
顾朻唯一的缺点,就是走路可能会平地摔,但问题不大。
皇帝平时见臣子都是坐在龙椅上的,不会有损威严。
就因为常年身边都是一群学神,他才对自己的学识水平缺乏正确的判断力。
之前考了个解元,他稍微有了一点自信心,但大环境太恶劣了,自信不了一点。
不过他觉得有点奇怪,怎么师公也像是不知道他搞出火药的事情?
师公不应该是皇帝的心腹重臣吗?
哦,对了,他爹好像也不知道?
门口的马车许许多多,人和物也都围着堆着。
赵淩看不见赵骅在那儿,扯着嗓子就喊:“爹!”
赵骅正踩着凳子从马车上下来呢,被这一嗓子吼的,一脚踩空,直接崴了一下,摔倒在地:“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