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未离宝匣蛟龙吟
何意羡合上账本,然后就像拧可卡犬的大耳朵一样,掐了大哥腮边的肉。白湛卿一动不动但是表情带着经历升学体检的紧张。何意羡似乎被他僵直的反应逗笑了,眉梢眼角洋溢着鲜活的快乐,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众人当时就懵了。
“又不理我,我是专程好心来看你,你怎么这样?”接着声音高了一调,何意羡有点严肃起来了,“人总是应该多交朋友,少树敌人,对不对?这样对自己、对家人都好,是不是?你非要和大家搞得你死我活?比如,你在桥溪村的鬼屋里扮鬼吓我的事情,我谁来问都没有告诉。说起这事我就想抱怨,这案子法援都不算,我的律师费和法律顾问费一分都没有,你那晚还差点杀了我。现在呢,搞不好我反倒要给你落葬,还要倒贴钱给你,哥,你想想我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吗?容易吗?还有你的骨灰搬运费,唉……”
白湛卿听得渐渐地忧郁地睁大着眼睛:“不是的,我就是不喜欢和这么多陌生人待在一个房间里,而且非常黑暗。”
“对不起,忘记了你怕黑,现在就上去。”何意羡在他肩上轻轻地拍了拍,好像在让他别为刚才的死亡威胁再纠结了。
何意羡摆了摆手让他过来,这是连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都知道的手势。白湛卿却在原地停留了好几秒,才过去抓住他,而且只是抓着衣服的一角。令人想到儿时他就总是一副好小孩儿的模样,让唱诗班里所有的长辈揪心揪肝地喜欢。在人们的印象里,白湛卿好像永远穿着雪青色的衬衫与那样一条干干净净的石灰蓝的牛仔裤,上帝竟赐给他那么多的温良豁达,他的钢琴曲中无处不洒满九月的阳光。
何意羡看笑了:“要不要这么怕我,不过我这要有一把刀,你现在已经被割喉了。”
二人从幽暗深邃的通道回到了鞋铺上面,上楼梯的过程中后方的人头簇拥,烛光烁烁,似乎都有手风琴在庄严恢宏地演奏着《婚礼进行曲》。
南潘把车开到一条偏僻的小道上,接着下去倚着树望风。只剩下两个人时,白湛卿依旧垂头丧气默不作声。
“说吧,好巧,你为什么也在这儿,你到底有什么公干,请快说。已经按你的要求,专门抽一个整块时间来听你谈,只有咱们两。我们从从容容地谈,彻彻底底地谈。大家都畅所欲言把这个问题议透,你看……”何意羡把最后的那个“看”字说得很轻。
白湛卿一整个人都清澈见底:“我不知道,我不记得,我们是不是在讨论一件我不太了解的事情。半年前,游轮上,有人要杀我,Ruarua,我居然没有死……”
何意羡插嘴:“是的,耶稣,你居然又没有死。”
白湛卿继续说:“中间我全部睡着了。前天看到你在别人家里,很黑,你非常危险,没有人保护你。”
通常情况下,多重人格的每个人格都具有严明的独立性,它们之间是不会有记忆共享的。白湛卿的善人格每天记日记,而他恶的一面就没有那样予人方便的习惯了。譬如在善良白湛卿的单人视角里,从小房间里就经常突然多了不属于他的奇怪玩意,起初他还以为有一个跟踪狂,暗地里在监视、操控一切,直到妈妈带他去看了心理医生。而且白湛卿还有无端恐惧症,五岁就开始发作了,直到他学会了当预感到恐惧症要发作时,如何对它加以控制之后,它才离开二十多岁的白湛卿而去。但在头八百次恐惧症发作时,他都坚信自己在一两分钟内就要死了。
那天夜里,杀人狂的人格尾随何意羡至楚茗家中,何意羡在镜中看到他的半张面具与一只玻璃假眼。极有可能人格转换就发生在那一瞬之间,危险稍纵即逝。白轩逸实时监视画面中便看到一个身形与自己相似的国际通缉犯,也许同卵双胞胎之间确实存在某种心电感应式的默契,导致白轩逸径直冲了出去。
何意羡扬起眉毛,说:“我想起来了,我那天用电子琴弹了《在魔王的宫殿里》,和把你召唤出来有没有什么关联?你觉得我再放一遍你能缩回去吗?”
于是何意羡就用手铐把他两只手拷住,系在车座上,防止一会狂暴的人格出现难以控制,一边用车载音响开始放歌。
乡下这个时间一片沉寂,一片黝黑。后山黑黢黢地耸立,融和了那些个破败的土房和倒倒歪歪的柴草垛,偶尔的狗吠与时起时伏的风声,使一切更加地寂凉空阔。
音符跳动,白湛卿只觉得心里一阵气憋上来,胸口一痉痉地疼起来。此外无事发生。
“我要见杰克啊,杰克呢?你他妈的耳朵长在裤裆里了?”何意羡用开膛手的名字来代指那个人格,揽过白湛卿的肩膀,那只手在他脸上一通乱拧,像要把这张白痴脸皮撕下来似得,“别跟我装蒜。你这么干,有你哭的时候。”
白湛卿说:“我没有骗你,我没有伪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时候,就是你想和一个人完完全全地坦诚相见,一点都不想欺骗他,哪怕是心里最深的秘密,都想告诉他。”
风一阵阵从山村吹过,白湛卿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但他也不露出分毫颓然的表情,只是心平气和地不带一点情绪地说句心里话似得:“可是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非常讨厌我?”
何意羡同样平心论处:“你不讨厌,可你这个人全无用处。”
“我真的不讨厌吗?”白湛卿又问。
“如果你想听到的是‘是的’,那我可以这么回答你。或者随你便吧,我没有义务为你的瞎猜负责。”
白湛卿像个笨拙机械反复确认。何意羡被问了一遍半过后就烦了:“然后呢?所以呢?你还想怎样?你看问题的方式真有意思,你这么说我也不在乎。”
审了半小时,零成果,白湛卿甚至都说不清他是如何就成为鞋铺枪贩子们的头目,对于解决问题的核心始终没有拉通对齐。太阳落山,化了雪的地气蒸腾上来,弥漫成一片浓郁的雾团,天空也阴得十足,就像在酝酿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风雨。
南潘等累了,回来敲敲车窗要上来,却见到何意羡提溜着手铐,把白湛卿比较粗暴地扯着下了车。
何意羡把人带到一弯溪水前,水面结了薄冰的碎片层层堆叠,像散落的残损了的鳞片。
白湛卿被迫跪了下去,何意羡也弯着腰摁着他的头,让他凝视水中自己的倒影。
“你说我讨厌你,这个问题要问多少遍?可是你看看你,值不值得我去讨厌?”何意羡不容分说摘下他的面具,露出简直就像被强硫酸泼过的半张恶灵般的脸,“这是人?鬼哦。”
白湛卿木了好一会,紧接着强烈挣扎要逃开。何意羡手脚并用把他压住,迫使他认清水镜中随波纹起伏的丑状。白湛卿的心也被震悸了,让何意羡在他耳边的话也模糊了两分:“哥,我怎么会讨厌你?你那么好,我本来就不好,我当然做得就不好了。我爱你,可是你有时总让我失望,我感受不到你的爱。这样下去,我没法子。但是你恨我吗,恨我吧,你应该恨得要把我肉也嚼下来才对吧?”
雨开始下了。何意羡还一直在笑,似乎怎么让这种从未想过要压抑的优越感表现得更充足更明显,他就怎么来。而他的那位做家族大哥的白湛卿,却令人感到,他一辈子的挣扎,也许就在于如何才能深深地掩藏起这种潜移默化地被何意羡的优越感扎伤了,却还要一个劲地向他道歉的愧容,并从他生命意识深处地想要紧紧地保护于他。他一世的痛楚,也就源于在对自己这种先天不可抗意志的极为窘困艰难的反抗上。命运的安排密不透风。
发现白湛卿嘴唇蠕动了一下,何意羡笑道:“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但我有一个住的地方。”白湛卿抬起头来看向他,“我住的地方有天然气,窗户没有装防盗网,还有刀。”
“原来你是威胁我。你怎么能威胁我?”何意羡听得笑了,有点兴趣了。
白湛卿说:“不是威胁。”
何意羡说:“我讨厌别人威胁我。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威胁我。”
白湛卿:“不是威胁,真的不是。”
被大雨浇得透湿的白湛卿,好像对雨毫无知觉似的,眼睛灼灼闪着亮,急迫地恳求着。雨哗哗愈下愈大,那韵律就像音乐变化跳动……是的,这万物与世道谁没在变?包括何意羡。但是白湛卿还是按原样如一地活着,他的这个人格就是为了守护幼弟衍化、破壳而裂出的,他是为他而生的。
“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想骂就骂,别憋在心里。想来杀我那最好了。虽然老话说咬人的狗多半都不叫,但是你真的不想动一点真格吗?”何意羡开了刃的匕首紧压在他的喉结上,旁就是颈动脉,但凡他那么一划,白湛卿就必死无疑。何意羡已经是一个魔鬼,白湛卿今天已经不能幸免了。
白湛卿却依然闭着眼睛,让雨水静静地流淌着。
南潘空等到晚上七点多,才走过去看看情况,并送给何意羡一杯饮料。何意羡捧起热可可,先是暖了暖手,而后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精光。接着他把白湛卿拽起来往车的方向走。
白湛卿垂着头,只听猛一声响,何意羡顺手从地上拾起一个摇把,用力朝挡风玻璃砸下去。
何意羡说:“有一点你搞清了没有?这里发生的一切,白祺琬纵火,彭城村制毒,何崇玉玩神秘,和你罗刹娑,有没有什么直接间接的关系?我这一次来这里,这么样地上蹿下跳,一会是人,一会又做鬼,究竟是为了什么吗?杰克,我实话说,我不剩多少时间了,你就不想让我跟你亮亮我的底牌?”
白湛卿呢,还是那个一动不如一静的死样子。何意羡无法穿过这层屏障去对话那个有价值的人格。
多重人格患者一般都具有很深的病耻感,倾向于隐藏其他人格。环境的高度不稳定性可以催化其转化,或者摆出足够的利益或者足够的恐惧,但是何意羡的精神刺激收效甚微,物理恐吓更是没有一点作用。
回到车上,南潘为他用香水手帕默默地擦脸的时候,何意羡的眉宇间难免有一些烦躁:“你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你想把全世界的人都吵醒来看我怎么跟我自己亲哥两个人格斗智斗勇?”
南潘识趣地把手帕丢开了,笑着说:“我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还行。”
何意羡说:“只有行与不行,还行是个什么东西。”
南潘暧昧地偎向他一笑:“什么才最刺激,我可不想也没必要提醒你了。我又不是你,我还知道做一个人怎么也得给自己给别人留点良心,特别是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我不像你……哈哈,抱歉那迦的小家主,我口无遮拦了。”
南潘朝他挤眼睛,那意思不过是男人之间的本色流露罢了。
何意羡也笑了:“口无遮拦?我得谢谢你啊,金口玉牙!”
而后排的那只落水狗,此时浑身就像在发着高烧,跟条蔫虫似的,打了个颤。见到何意羡扭过头来对他忽而笑了一笑,白湛卿也对他微微柔和地笑回去。还是那位年纪轻轻的世界级音乐家,神一样的天赋复制不了。不过误入藕花深处,不知大难将至的样子。
“哥,我当然可以不讨厌你,你也说过你什么都可以答应我。”何意羡俯身过来把手按在他的大腿上,缓缓地摩,“我想割了你的蛋踩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