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此间劫·七
沿着封月剑所指的方向,三人来到了镇子南边的一座建筑。
虽然也经受了大火席卷,乍一望去一片焦黑,但烧得没那么严重地方依稀可辨红墙青瓦,漆面光亮,看起来有定期修缮。
殿门上题着一对字。
“香火绵延祈万世,福泽广被佑千秋,横批是……太平长宁,”陈平舟蹙眉低声念出来,“像祠堂常用的楹联。”
他念完,发现没人接他的茬,殷回之就算了,本来也不爱说话,可归元宗那位“殷贤弟”也不吭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左边一个冷脸上司,右边一个心不在焉的走神同事,中间是不甚聪明的自己,陈平舟隐隐有点绝望。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从这副楹联上看出更多信息。
太平长宁……
还没推理两秒,左右两个不吭声的人突然抬了头,同时朝庙殿内走去。
迈的甚至是同一条腿。
“……”
明明这两也没交流,但陈平舟莫名有种自己被排外了的感觉。
他晃了晃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壳,跟着两人一起走了进去,没再管门口的楹联。
比起外头,摆了许多木制品的内殿显然焚烧得更狠,地上的焦炭成堆成堆。
这间庙里的腐臭气比来时的路上更大了一点,但又有不太一样,还掺杂了淡淡的血腥气,在潮湿的空气中和焦糊味发酵在一起,简直令人窒息。
抬袖捂住口鼻,朝大殿神台看去,台上没有摆神佛人像,而是放了一座直径约四尺的石雕,形似日晷。
正是天机阁的标志□□物——天机晷。
晷面分内外两圈,外圈刻有八卦符号,内圈镶嵌八颗可旋转的灵石,每颗有八个面,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风雷光。
晷针为一根青铜指针,末端刻着一个头戴兜帽的侧脸,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机阁主。
陈平舟看得聚精会神,心想这晷外层机关看着倒不难,就是普通的八卦归位和属性对应,但是那指针……该往哪指呢。
他一抬头,发现谢凌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殷回之身边,偏过头笑吟吟道:“仙尊,需要我帮忙吗?”
仙尊面无表情,仿佛聋了。
气氛冻人,陈平舟把到口的推测咽了回去,搓了搓胳膊,往后退了半步。
殷回之扫了一眼脚下的青砖地面,目光在周围一圈略宽的砖缝上停了两秒,然后将封月剑递向身后的陈平舟:“拿着。”
“嗯?……好。”陈平舟愣了一下,以为殷回之是觉得拿着剑扭机关不方便,不做犹豫便接了过来。
殷回之走到石晷跟前,伸手将最外圈的八卦层转了半圈,石晷发出很细微的一声“咔哒”。
几个呼吸的功夫,殷回之就将八颗灵石全部转成正确的方向,冷白的指尖最终落在了指针上。
陈平舟呼吸微凝,捏紧了手中的封月。
殷回之动作利落,快速推着指针转了半圈,指向了“离”火的卦位,指针归位的一瞬,石晷再次发出一声细小的“咔哒”。
陈平舟立即惊疑不定地皱眉,他没想到答案不是水西镇临水而建对应的“坎”,也不是是天机阁对应的“乾”天,而是……象征着火的“离”卦。
是巧合吗?
殷回之侧目,视线和谢凌相撞,谢凌的目光很平静,没有半分惊讶或其他,只在他看过来时弯了弯眼睫。
地面忽然剧烈震动起来,石板大开,脚下一空,拉拽感猛地传来,殷回之早有准备,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谢凌的手腕,强悍的灵力硬生生压过了地底的诡异吸力,将他们一点一点平稳地放了下去。
周围一片黑暗,浓重的血腥气灌入鼻息,靴底落地的声音十分湿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落地殷回之就松了手,但被他松开的那只手腕却敏捷地调转方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谢凌虚伪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仙尊、陈兄,你们在哪?我看不见有点害怕。”
“……”殷回之狠狠甩了一下袖,没甩开谢凌狗皮膏药一样的爪子。
“贤弟,我、呕——在这。”黑暗里传来陈平舟虚弱的声音,“仙尊……仙尊在哪?”
殷回之用空着的手捏了个诀,眼前一瞬间明亮,两丈之外,陈平舟被封月托着腰腹,恹恹地挂着,脚尖虚虚点地。
这地方的吸力太古怪,陈平舟的修为根本抵抗不住,要不是殷回之提前把封月剑给了他,在关键时刻托了他一把,他现在十有八九已经站不起来了。
就是托的位置不太好,胃水都快被压出来了。
陈平舟平复了一下呼吸,朝光亮的来源看过来。
包裹着殷回之指尖的手掌瞬间松开,殷回之的余光中,那人身影甚至后退了半步。
唯恐叫人看见。
殷回之冷淡垂眸,空荡荡的手指缓缓并拢,掩回袖子中。他上前去,扶了一把脸色煞白的陈平舟,陈平舟连忙把封月剑还他,被他推了回去:“先拿着吧,此地诡谲。”
“多谢仙尊。”陈平舟眼里闪烁着动容和感激,认真道。
他彻底改变了一开始对殷回之的刻板看法,这一剑虽然差点把他隔夜饭挤出来,但也让他看出来殷回之其实是个面冷心细的人,和仙盟那些只会打官腔的老东西完全不同。
毕竟在修真界,不是谁都愿意把自己的本命剑交给别人防身的。
周围是不规则的石壁,若非他们从掉下来就没怎么转悠过,恐怕连东南西北都难分清。脚下是泥泞猩红的土,软烂得像被鲜血浸过一样,陈平舟看得眉头直抽,转头却见刚刚喊怕的谢凌直接蹲下来,捻了一点在指尖。
“……”
归元宗的人真够生猛的。
谢凌从袈裟下的交领中取出一方小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道:“别紧张,只是鸡血。”
陈平舟:“……”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殷回之看了一眼地上模糊不清的痕迹,视线一寸一寸扫过石壁,最后停在一个方向。
他走上前,手掌覆上去,直接暴戾的灵力喷涌而出,障眼法连着封印同时分崩离析,露出真正的石门来。
推开石门,浓烈血腥味气的来源暴露出来。
简陋的石砌室中,摆着大大小小的缸,缸里盛的全是血液,色泽有深有浅,似乎来自于不同的动物,有的缸已经半干,露出底下敲碎的骨头渣。
陈平舟看了一眼眉头,紧得能夹死苍蝇:“这些是什么,牛羊骨?”
“那倒不至于,”谢凌拍了拍他的肩,“这些是人骨。”
陈平舟:“……”
殷回之往里走了几步,看见湿红的地面上散落着零碎的米粒,还有明显的拖拽痕迹,延伸到角落里最高的那口大缸。
似乎是被他们的到来惊动,大缸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三人当即绕开凌乱的血缸走过去,缸里赫然蜷着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老者身下垫着一个沾血的米袋,袋角破了个大洞。
老者抱着头瑟瑟发抖,嘴唇快速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被陈平舟轻轻碰了一下后骤然大叫起来。
他喊的似乎是水西镇的方言,水西镇夹在长河和群山边,位置偏的很,乡音也和外面很不一样,陈平舟听了半天才听出来他喊的似乎是“不要找我”、“我没做”、“放过我”、还有“圣子救我”。
殷回之朝老者额头打出一道轻轻的灵力,老者浑身一滞,疯癫的大叫终于停止,但嘴里还是念叨着:“我没做……我没做……圣子救我。”
“圣子是谁?”再次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陈平舟忍不住追问。
没得到回答,他又放缓声音:“老人家,你别怕,我们是正道门派的修士,下山来平乱除魔的,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们说。”
老者却仿佛没听见,还是翻来覆去念叨着那几句。
谢凌轻轻敲了敲缸沿,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个破损熏黑的长命锁,勾在指节上轻晃:“老伯,这东西是你的吗?”
老者死死盯着那长命锁,浑浊的眼里滑下两行泪。
“看着像小孩的物件,是你家孩子的吗?”谢凌似是疑惑,“怎么压在石头堆里啊,像是要物主永世不得超生一样。”
陈平舟面露惊疑,完全不知道谢凌是什么时候捡的长命锁。
老者张了张嘴,发出恐惧的干呕:“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谢凌却恶意地又把那长命锁往前送了几分,被殷回之出手拉了回来:“行了。”
殷回之冷淡地垂视着那老者:“你家里死过孩子,不是正常死亡,是或不是?”
老者呆滞地看着缸沿,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粗粝沙哑的字音:“是。”
殷回之:“不只你,水西镇许多人家都出现过这种情况,是与不是?”
“……是。”
殷回之又问:“孩子是因你而死吗?”
老者嘶哑凄厉地叫了一声,干枯瘪皱的手捂住头:“不是我,不是我,是白道生那个妖道,他跟大伙说献祭娃儿给山神,人瘟就会消失……报应,都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叫了一阵,又开始念叨“圣子救我们”。
陈平舟捕捉到“人瘟”两个字,忽然蹙眉,想起了什么:“我好像听我父辈说过,水西镇这一片几十年前是起过瘟疫,好在因为位置比较偏没传到外头去,影响也不算大……”
似是意识到这话有所不妥,他收了声,扯回话头:“不过瘟疫怎么可能要靠献祭人来解决,这不是害人吗,那白道生是什么来头的邪道,居然出这种主意。”
殷回之把谢凌手里的长命锁拿起来,放进老者掌心:“因为别人的一句话,把亲生的孩子的命送出去,忍心吗?”
“不忍心又能怎么办,所有人都同意了,不同意也是死,一个接一个地病死,出去找大夫仙士的就没回来的,”老者攥紧长命锁,浊泪纵横,“没人管我们啊,你们说你们是正道中人,可那时怎么不来……没办法了……我跟娃儿他娘只能把娃儿交给那妖道。”
陈平舟一滞,好一会儿,才继续问:“那镇民献祭过孩童后,发生了什么吗?你们是怎么知道那道士是骗人的,是不是瘟疫又严重了?”
“没……俺们把娃儿按献祭过后,瘟疫、瘟疫确实慢慢好起来了,”老者干涩道,“可是后来,村里有人在白道生家里发现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越来越沙哑痛苦:“发现了小娃儿们的骨头……都是、都是煮熟的……我们送上山的娃儿,根本就不是给山神——”
“……他们,都让那妖道给吃了啊!”
尽管早有预料,他们还是震了一下,殷回之眉眼下压,冷沉得厉害。
之后的事,不需殷回之他们发问,老者自己一边哀哭一边说了出来:“自那以后,镇上就时时闹鬼,隔几月就要疯一个,有人想搬走,头天走,第三天尸身就能顺着河漂回镇上。
“要不是圣子大人路经镇子,教了我们镇鬼的法子,又建了庙供奉阁主,镇上的人早就死光了……”
说罢,他又絮絮哭起来。
殷回之视线移开一点,恰好和看过来的谢凌撞上,谢凌冲他挑了挑眉。
意思不言而喻,这老东西话里有隐瞒。
殷回之没有直接戳破对方话里的空缺,而是问:“你还记得当时献祭了多少孩童吗?”
“……六十九个。”
“有零有整的,想必你确实很愧疚,就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们谁是谁,”谢凌慢慢道,“老伯,来把他们的名字挨个报一遍吧,来自谁家,都说说。”
他压低声音:“他们可都听着呢,千万别漏了谁。”
老者像被按在案板上的鱼,筛糠似地抖了一阵,然后瑟缩着肩念叨了起来。
“宋家两个姑娘,宋盼,宋叶,徐家二小子徐禾,葛家三姑娘葛灵秀,冯家冯玉……魏、魏家姑娘魏妙珠,”老者的声音不自然地磕巴了一下,瞥见三人严峻的脸色,又继续念下去,“许家许四文,何家……”
终于报完了六十九个名字,老者的眼神有些呆滞放空,身上的恐惧气息像跗骨之俎般挥之不去。
谢凌“嗯”了声:“老伯姓聂?”
老者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谢凌又接着说:“你刚才说的聂诚,是你家孩子吧。”
不光是老者,连陈平舟都觉得有点惊悚了,怎么会有人光靠别人说话语气的起伏就能猜到这么多信息?
唯独殷回之神情平静,在信息对等立场客观的情况下,他和谢凌对事情的判断堪称高度一致,当谢凌让老头报名字的时候,他就猜到了对方想听什么。此刻他直截了当地问老头:“魏妙珠家有几口人?”
陈平舟:“……”
老者皱巴巴地脸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还是瞒不过你们……诚娃是我家的,我对不起他……魏家哪有什么几口,就两个孩子,大的那个也才十几岁……”
他抹了一把脸:“哥哥叫魏师华,妹妹叫魏妙珠。俩孩子爹娘还在的时候,家里算镇上过得不错的,可后来洪涝暴雨,一个让水冲了,另一个为了救人,也没上来。留两个小娃娃可怜。
“爹妈去世的时候,大的才九岁,小的三岁,师华那孩子从小性子就拗,镇上有一对生不出孩子的夫妻想收养他,他不肯,说除非把小妹一起收养,不然不去。
“可除了他那早死的爹妈,谁会给人家白养孩子,还是个便宜女儿,那夫妻假说答应,把兄妹俩接过去,不到半个月就偷偷把女娃带到山里扔了。
“师华第二天一早发现,愣是冲进山找了一天一夜,顶着一身伤把他妹抱了回来,自那以后,任谁再说要带他们回家,他都不肯了。
“一开始乡亲觉得这么下去两个都要饿死,但那孩子愣是把家支了起来,半天给乡里乡亲干重活换钱,晚上回去打理菜园子,给自己和小妹做第二天的早饭……就这么把妙珠养到了七岁。
“那姑娘被哥哥惯到大,古灵精怪得很,我每次给她和他哥送饼子,她都抻头冲我笑,叫我好聂叔……我也不忍心啊,可瘟疫太吓人了,劳动力越死越多,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大伙只能扎堆决定听那妖道的,凑六十九个孩子献祭山神,把妙珠也算了进去。
“他哥在镇上祠堂跪着磕了满头血,说求乡亲们放过他们魏家,说他一定会找到阻止瘟疫蔓延的办法。但大伙等不了了,妖道说再不献祭,瘟疫会越来越严重。”
“为了防止他捣乱,镇长命人把他绑在祠堂柱子上,把六十多个童男童女送上了山,之后瘟疫就停了,镇长还在祠堂给白道生建了个功绩碑……魏师华那孩子不知道跑去了哪里,我们有小半年都没见着他,魏家老屋也塌了……”
老头合上满是褶皱的眼皮,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有一天,镇中的大鼓疯了一样地响起来,我们过去一看,发现魏师华回来了……手里提着那妖道的头,脚下满满一大袋都是小孩的骨头……煮熟啃干净的。
“魏师华满身是血地盯着我们,说:‘这里只是十分之一,他家里地下还埋了一坑,拼起来整整六十九副人孩骨’,然后又给我们看了从这妖道家里搜出来的药粉,我们这才知道那根本不是真的瘟疫,而是妖道一直在上游和井水里给我们投毒。
“魏师华说完这几句话就扔下妖道的头走了,有人追上去,看见他抱着魏妙珠的骸骨投了长河。之后……村子里就开始经常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