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82、摊牌
外面寒风呼啸,一束白月光从高处的窗口照进来,床上有一团高高拱起正在蠕动着的被褥,被褥里是两具炽热的躯体,紧紧交缠在一起,贪婪地从彼此身上汲取热量。
黑暗中突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也许是砖块垒得不结实,也许是攀上顶峰时动作太激烈,把薛时的简易木板床给震塌了。
两人喘息着,剧烈起伏的胸膛紧贴在一起,还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中,猝不及防床塌了,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薛时“嘶——”地吸了口凉气,把自己那东西拔出来,哑声道:“差点折在里面……”
莱恩听着他这上不得台面的话,返身给了他一拳:“闭嘴。”
“你终于肯和我说话了,”薛时在黑暗中笑出声,厚着脸皮凑上前,在他耳垂下亲吻着,不多时,又气势汹汹抵了上来。
莱恩反手摸到他满是胡茬的下巴,狠狠拧住,将他的脸扭向一边,侧身躺了下去:“我累了。”
“还生我的气哪?”薛时紧箍着他的腰,贱兮兮地贴着他一起躺下去,语气委屈,“这都几天了,天天晚上来,天不亮就跑了,也不肯和我说说话……”
莱恩一把推开他,披着毯子坐起身,拉了一下垂下来的电灯开关。
突然亮起的灯光刺得薛时睁不开眼睛,他眯着眼跟着坐起身,扯了件旧棉袄胡乱穿上,和莱恩并肩坐在倾斜的木板床上,背靠着墙,拿过被子盖在两人肚子上,小心翼翼看着他。
“我能和你说什么?我还能和你说什么!”冷战了好几天,莱恩终于开口,一脸愤怒,“你对我说谎,你骗我说你在中国过得很好。结果呢?妻子不是你的,孩子也不是你的,你的兄弟,鸠占鹊巢,天天在背后监视你、算计你,你的岳父,只知道压榨你,让你为他赚钱,维持他的家族体面。真是个好丈夫、好兄长、好女婿!”
薛时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印象中,莱恩极少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他知道这回那人是真的怒了。
“现在,我给你机会解释。”莱恩裹紧毯子,冷冷看着他,“你最好把来龙去脉都给我说清楚,我才考虑要不要原谅你。”
薛时低垂着眼睑,往莱恩这边靠了靠,隔着毯子扯了扯他的胳膊,期期艾艾道:“别生气了,我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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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觉得,倘若要把他的人生按阶段划分的话,他迄今为止的人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进监狱之前,和进监狱之后。
进监狱之前,他一心想着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要治好弥生的眼睛,要带着自少年时代起就跟随着他的兄弟们一起出人头地,让大家都能过上体面的生活。
但是后来,他进监狱了,阴错阳差,他遇到了李先生,出狱之后,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亲人、兄弟、人生目标,统统排在了李先生后面。
二十岁的薛时还是个一头热血的懵懂青年,当时的他,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他只知道,李先生在这个国家无亲无故,却招惹了最臭名昭著的情报局,如果他不出手,恐怕李先生会在监狱里被囚禁到死。
他拖着受伤的身体一夜夜从医院偷跑出来,动用了一切他可以利用的力量,突破重重封锁,向监狱里送进了一颗扣子,目的是希望李先生不要放弃自己,让李先生知道他还在想办法营救他。
可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他迫切地渴求着力量,只有得到力量,才能与囚禁李先生的情报局抗衡。
很快,机会来了。
顾先生的独生女被绑架了,绑匪开出了高额赎金。对于顾先生,那点赎金根本就不在话下,但是顾先生震怒了,他开始募集一些民间高手和帮派人物,要求他们在救出女儿的同时将那窝绑匪一网打尽。
这个看似不可能的任务,薛时一口应承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位顾先生,能给他渴求的一切,他必须得到顾先生的信任和重用。
他想了个办法:在装赎金的包裹里装入了一个小型爆破装置,在装置中放入荧光粉,然后派人连夜将这一大捆法币送到绑匪指定的地点放置。
深夜,他和陈亚州带足人手隐匿在建筑物的阴影中,紧张地盯着不远处藏着赎金的地点,不多时,他们就看到几个黑影鬼鬼祟祟出现在那里,拿走了那个特制包裹。
他们尾随了那几个绑匪来到法租界一处陌生街道,绑匪们消失在一栋陈旧的二楼建筑物里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他们悄悄摸进去,切断了整座楼的电源,这样,到时候打起来,所有身上站了荧光粉的绑匪在黑暗中会成为非常容易狙击的目标。
果然,他们在楼里与绑匪发生了枪战,蹊跷的是,他发现,里面那帮绑匪其实根本没什么战斗力,一场枪战之后对方损失惨重,死的死逃的逃,最后剩下几个小喽啰象征性地抵抗了一会儿便全都散了个干净。
薛时受了些皮外伤,简单包扎了一下便陈亚州冲上楼。他们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被绑架并被囚禁多日的顾小姐,她被注射了某种药物,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薛时走上前去为她做了一个简单的检查,就将她抱下了楼。
这次行动很成功,他们打死打伤了许多绑匪,并且将人质全须全羽解救了出来。当晚,顾先生闻讯赶来,对他表示了赞赏和慰问,但是薛时躺在病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始终有片疑云挥之不去。
他后背上满是鞭伤,此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够他休养一阵子的。当晚,兄弟几个也都来了,叶弥生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心疼得不行,非要留在医院陪护,在他病房里置了一张床睡下了。
天快亮的时候,黑暗的病房里,薛时翻了个身,睁开眼,霎时间,他浑身一僵!
在他病床旁边的另一张床上,叶弥生已经睡着了,而他的脸上、头发上,沾满了绿幽幽的荧光。
为何他们的行动如此顺利?为何绑匪们毫无招架之力?为何幸存的几个俘虏一问三不知?为何囚禁人质的小楼,里面的布局简直就像为了迎接他一般,任他们长驱直入?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释:因为这起案件的主谋,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
他强撑着翻身下床,赤脚走到叶弥生跟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他曾经最心爱的弟弟,用指腹一点一点地将他脸上沾上的荧光粉抹去。
“时哥?”叶弥生悠悠转醒,坐起身,一脸吃惊地握住了他发烫的手,疑惑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叫医生。”
“没什么,”黑暗中,薛时居高临下看着他,在他眼角抹了一下,轻声道,“你的脸,脏了。”
薛时沉淀了几天,最终作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他隐瞒了事实,一半是为了保护叶弥生,一半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他不能让顾先生知道内幕,否则会前功尽弃。
这场救援行动被记者们大肆渲染,于是,他成了英雄,也得到了顾先生的信任和重用,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从俘虏们口中一无所获,陈亚州不死心,一直在追查这宗绑架案的幕后主谋。而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暗中阻挠陈亚州查案,将叶弥生牢牢护在身后,使得陈亚州一直在原地打转,始终不能触及到这起绑架案的核心。
但是,没有人知道,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每一天心理都承受着怎样的煎熬,顾小姐何其无辜?却成为他们兄弟俩追名逐利的工具。
于是当他在山东的温泉疗养院里看到那个疯疯癫癫的年轻女子,他再也承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在顾小姐面前跪了下来,请求她原谅自己的弟弟。
而那位顾小姐却在震惊之中扶起了他。直到这时,他才知道了顾小姐和叶弥生的故事,知道了那两个人早已私定终身。
他们协商之后,决定结成同盟,一起保守这个秘密。
通过顾小姐,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越来越受到顾先生的器重,渐渐声名鹊起,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同时,他在筹谋了很久之后,终于开始施行拯救李先生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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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裹着棉衣躺在莱恩大腿上,缓缓叙述着他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
莱恩长久没有说话,任薛时捉起他的手亲吻着,与他十指相扣。
“其实那时候我没有考虑太多,就是想办法把你救出来,一切等把你救出来再说,”薛时吸了吸鼻子,“可是后来越陷越深,到最后骑虎难下,我不能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因为如果那样做的话,按照顾先生的脾气,我们三个人恐怕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只能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家庭关系,为晚晚打掩护,起码,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个和睦的家庭。”
“他坏,可以慢慢改,我一直以为我和晚晚联手,可以改变他的,可是,我低估了人心。婚后,他越来越病态,整天疑神疑鬼,控制欲越来越强,他不但想控制我,还想控制顾家的一切。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我从小护到大的,总不能放着他不管,只能由着他这么闹。所幸他和晚晚倒还算圆满,他宠爱晚晚,也喜欢孩子,生了个小叶子聪明又漂亮。反正,我已经是不可能成家了,就守着这么一家子过,对内,可以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给顾先生一个交代,对外,落个家庭和睦的名声也好听。只要他不搞出大事,不来主动招惹我,我就打算这么护着他们一辈子。要是你没回来,我估摸着我后半生也就这么过去了。其实人的一生,很短的,好也罢坏也罢,一睁眼一闭眼就过去了。我一直想着,等以后有机会溜出去,想办法再去英国见你一面,亲眼见着你过得好,我就没什么遗憾了。”
“傻!”莱恩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你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了,怎么从来不想想你自己?”
“是啊,我傻,不然也不会落到一个兄弟相残的下场,锦之他也不会……”薛时突然一顿,说不下去了,把脸撇向一边,闭着眼试图稳定情绪。
莱恩用手盖住他的眼睛,将他揽进怀里,轻道:“都过去了,睡吧。”
薛时在他怀里安静了片刻,让情绪慢慢平复下去,不多时,他又坐起身靠了过来,语气里带着点央求的意思:“不,我不睡了,天一亮你又要走,我舍不得睡,我想和你说说话。”
莱恩侧过头看他:“你说。”
薛时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把头枕在他肩上,把玩着他的头发,末了双手搂紧他的腰,从背后贴上来,将粗糙的下巴舒舒服服搭在他肩上,在他耳边道:“你天天晚上来,折腾到天亮,我都要营养不良了,白天没力气干活,工头天天骂我。”
莱恩当他心情不好,以为他想倾诉,没想到听来这么一通胡言乱语,登时没好声气地堵了他一句:“那就别干了。”
“不干什么?”薛时舔了舔他的耳垂,故意吐息着轻道,“不干活还是不干你,嗯?”
莱恩忍无可忍,转身一把掀翻了他,欺身上去,狠狠堵住了他的嘴。
薛时笑了起来,抱紧了他,两人又滚作一团,唇齿相依,耳鬓厮磨。
天快亮的时候,莱恩穿好衣服,想了想,又摸出一卷钞票放在桌上,轻声说了一句:“码头上的活,不想干就别去了,我明天再来看你。”说罢便转身离开。
谁知他的手刚触到门把手上,身后那人就一阵风似的追了上来,双臂紧紧圈住他,半张脸都深深埋进他的脖颈间用力吸了一口:“不干活你养我吗?”
“嗯。”莱恩应了一声,想挣脱,谁知那人手臂越箍越紧。
薛时从背后抱着他,闷声闷气说道:“再给我抱一会儿。”
莱恩伸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你再不出门就要迟了,到时候,工头又该骂你了。”
薛时低声笑了起来,一边用粗糙的下巴摩挲着他的脖子,一边说:“我就是工头。”
“……”
“明天开始,你别来了。”薛时表情认真。
莱恩转过头看他,神情带着疑惑。
“我办了新的工厂,第一批货已经做出来了,喏,就是这些。”薛时放开了他,指了指仓库中整齐堆叠的木箱,“这批货对我来说很重要,必须安全交到萧先生手里,工厂刚刚起步,很缺人手,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放松,所以这几天我在码头上亲自带人搬货。”
“知道你在生气,正好我也忙,想等你气消了才去找你。”薛时执起他有些冰凉的双手揣进怀里,无比心疼地捂着,“我们今天下午就能把这批货全部搬完,等交了货,和萧先生订了合同,我就搬去你那儿住,这鬼地方,又脏又冷还不安全,你不用再来了。”
莱恩一脸愕然地看着堆了大半个仓库的木箱:“怪不得萧先生一点都没打算插手,原来你们早就安排好了?”
“兵工厂是我的心血,是我一直辛苦经营才有了如今的规模,你甚至因为它被关了三年,我不可能把它白白送到别人手里,我也不可能让你跟着我过这种苦日子,”薛时捧了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可怜兮兮道,“我现在暂时没地方可去,收留我吧,李先生。”
莱恩转身抱紧了他,轻声骂了一句:“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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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黑透,一辆汽车停在滨江公馆大门口,徐管家匆匆迎了出来。
叶弥生下了车,缓缓走到徐管家跟前,彬彬有礼道:“烦请徐管家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晚辈叶弥生,今日冒昧来访,有要紧事想见见萧先生。”
徐管家正色道:“叶先生,今儿真是不凑巧,我家老爷正在会客,恐怕不便招待,叶先生,您请回吧。”
这位年轻的管家竟然对他下了逐客令,叶弥生强忍着不快,说:“不要紧,我就在这等着,等到萧先生会客完毕方便见我为止。”
“叶先生,您这又是何必?”徐管家为难了,“天气这么冷,您还是请先回去吧。”
两人正僵持不下,萧管家缓步从宅子里走了出来,走到两人跟前,先是对徐管家劈头盖脸一通责备,而后一脸歉意朝叶弥生道:“叶先生,小徐他还年轻,如有怠慢您别见怪,我这就领您进去,我家老爷暂时不方便,您稍候便可。”
叶弥生长舒一口气:“萧管家,有劳了。”
萧管家领着他在大客厅里坐下,叫丫鬟奉上一盏好茶,随后亲自为他斟茶。
叶弥生透过大客厅的窗户朝后院望了一眼,看见被一丛丛翠竹掩映着的玻璃花房里亮着灯火,下意识地问道:“看来萧先生是有重要的客人?”
萧管家淡笑道:“当然。”
叶弥生怅怅然地点了点头。过去,他曾经跟着薛时到这里来过几次,每次都是直接被领到后面那幢楼,坐在草木葱茏温度怡人的玻璃花房里,边用茶点边交谈,因此他隐约知道,那是萧先生最高规格的款待,只有会见重要的客人或者朋友时才会这么做。
叶弥生心不在焉地喝着茶:“萧管家,您跟随萧先生多年,想必深得萧先生信任,您能不能……帮我求求萧先生,请他再多宽限些时日。我二哥已经找到了工程师,只要再多些时日,我们凑足人手,工厂就能开工,到时候一定日夜赶工确保按时交货……”
萧管家微笑着说:“叶先生,我只负责萧家在北平的家务,此番过来,也是因为听说老爷身体不好,家里的夫人小姐担心,特意嘱我过来照料。至于生意上的事,您找我的话,显然是找错人了。”
叶弥生讪讪地收回目光,捧着茶杯,沉默了。
时哥这几年的成就简直令他惊叹,将顾家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然有序,兵工厂的规模更是进一步扩大,营收逐年攀升,一跃成为顾家的经济支柱。然而,时哥一手建立起来的繁荣在他离开的那天也随之轰然倒塌,兵工厂所有的核心成员都离开了,生产彻底瘫痪,工厂成为一个空壳。
他们兄弟的内斗,看似是时哥落败、被驱逐出租界,惨淡收场,其实顾家也没有得到一丁点的好处,可以说是两败俱伤,眼下,虽说顾家还能靠舞厅、纺织厂撑起来,继续维持着过往的繁荣,但是生意显然大不如前,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叶弥生正在沉思,冷不丁听萧管家说道:“叶先生,我家老爷要送客了,我去去就回。”
萧管家说罢就起身走向后院的玻璃花房,叶弥生大喜,一边等着,一边思考待会儿应当怎样说服萧先生。
不多时,他看到萧管家从后院领着一个年轻人走了出来,熟悉的身影让他眼皮一跳。等到两人穿过后院走到前厅,叶弥生才一脸愕然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声音都有些颤抖:“时、时哥?”
薛时穿了一件半旧的大衣,手里提着一只小皮箱,目光在他脸上轻轻扫过,脚步一顿,继而像是没看到他一般,径直穿过前厅,礼貌地朝萧管家告辞。
“时哥!”叶弥生追了出去,脸色有些发白。
薛时停住脚步,背对着他站在门口,没有回头。
叶弥生快步追上去,往铺满鹅卵石的地面一跪,一手紧紧拽住他提着皮箱的那只手,哀求道:“时哥,我错了!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哪怕让我给岳锦之偿命都行,你回来吧!我不能没有你……”
薛时叹了口气,并不说话,只是冷着脸垂下头,用力去掰开他的手。
叶弥生紧紧拽着他的手腕,手指关节握到发白,到最后终于拽不住了,他突然心念一动,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小皮箱,放在地上,迅速打开。
小皮箱里放着一支中正式步枪,军队标准配枪,枪支崭新,枪身上了油,泛着光泽。
叶弥生先是震惊,继而冷笑了一下,轻轻抚摸着那把枪,对薛时道:“难怪他们都要走,难怪萧先生要跟我解除合约,原来,都是因为你!”
薛时在他面前蹲下,把小皮箱拖到跟前,“啪”地一声关上,提起他的小皮箱站起身,居高临下冷冷瞧着叶弥生。
“你表面上为顾先生工作,其实背地里早就打算好了,要抛弃兵工厂,脱离顾家,出去自己干,是不是?”
萧玉楼背着双手走到门口,笑微微地瞧着那一站一跪的两个年轻人。
薛时没有回答叶弥生的问话,只是朝萧玉楼道:“萧先生,今日多谢款待,过几天,晚辈会带上手枪的样品上门拜访,请您品鉴,今天就告辞了。”
“好。”萧玉楼点点头,对身后的萧管家道,“让小陈开车送他回去。”
薛时没有推辞,恭恭敬敬朝萧先生拱手一拜,转身离开。
叶弥生缓缓站起身,目送薛时离开。从头到尾,薛时都没有对他开口说一句话,没有显露出一点情绪,看着他的时候,就好像看着一个花瓶、一个茶壶或者是别的什么死物,既不恼怒,也没有恨意。
他倒宁可时哥恨他,也好过现在这般,形同陌路。
叶弥生面色灰败,木然地转过身,对萧玉楼道:“萧先生,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多宽限几天,工厂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生产。”
萧玉楼拄着手杖走上前,朝他摆了摆手:“我前些时日听说顾先生中风,你回去替我带个话,让他好好休养,工厂的事,暂时就先放一放吧!”
“萧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叶弥生语气骤然冰冷下去,“您是认为,顾家的工厂没了他薛时就撑不起来了吗?”
面对他这般无礼的顶撞,萧管家骤然色变,正要上前理论,萧玉楼制止了他,手杖点地,笑道:“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袖手旁观么?因为我中意这个人很久了,他能脱离你们顾家,让我有人可用,对我来说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我向来欣赏有能力有魄力的年轻人,倘若你能做得和他一样好,我也一样会给你机会。”
“请您记着您说的话,萧先生,”叶弥生朝他微微欠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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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黑透,薛时一到华懋饭店就急匆匆地搭电梯上楼,准确找到李先生的房间,开门进屋,脱了大衣和皮鞋,又怕这身不体面的行头碍眼,便胡乱卷了卷,往玄关旁边的柜子里一塞。他没有开灯,摸黑钻进房间里,将装着步枪样品的小皮箱放进柜子里锁好。
房间里一片寂静,隐约可见床上厚棉被里盖着的修长的躯体,随着呼吸起伏着。
薛时心花怒放,直接就跳上床骑了上去,隔着被子将熟睡的人紧紧圈在自己身下,整张脸埋进他脖颈间狠狠吸了一口气。
这动静太大,莱恩一下就被他弄醒了,迷糊间伸手去推那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重物。
“还不起床?”薛时话语间难掩兴奋,“说好今晚陪我去跳舞的!”
莱恩推了半天推不开他,人也清醒了,拍了一下他的脑门,朝浴室一指:“去洗澡。”
薛时在他身上磨蹭着不肯下去:“让我睡一下,累。”
莱恩只觉得被压得快窒息了,吃力地说:“跳舞还是睡觉……你选一样……”
薛时“噌”地一下就跳下床,随手扯过一条浴巾,一边往浴室走一边忙不迭地脱衣服脱裤子。脱离了顾家,他们再也没了禁忌,今晚将是两个人第一次去公众场所约会,必须好好拾掇拾掇自己,至少不能让李先生丢脸。
浴室里亮起暖黄色的灯光,莱恩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水声,便也起身开灯,打开衣柜准备两个人出门的行头。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莱恩以为是阿南,立刻跑去开门,门一开,他怔了一下,原本轻松愉快的表情僵在脸上。
叶弥生站在门口朝他微微一笑:“晚上好,李先生。”
见莱恩眉头紧锁,叶弥生朝他身后望了一眼:“我有事想和李先生谈,介意我进去坐坐吗?”
阿南无声无息出现在叶弥生身后,越过他的肩用眼神征求莱恩的意见:是留下人,还是直接撵走。莱恩用眼神制止了他,阿南便后退一步,默默离开,退回隔壁的房间去休息。
莱恩侧身朝旁边让开,对叶弥生道:“进来坐吧。”说罢转身去泡茶。
叶弥生跟着他缓步走进屋,在茶桌旁坐下,听到浴室方向传来水声,诧异地问道:“李先生有客人?”
莱恩端着茶壶送到桌上,顺着他的目光朝浴室看了一眼,突然笑了一下:“不是客人,是恋人。”
“原来李先生早已……”叶弥生恍然大悟,笑道,“也是,李先生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没有恋人?只是我很好奇,能成为李先生的恋人,不知道是怎样美貌的女子?”
正说着,浴室的门开了,莱恩眼皮一跳,抬眼就看到一只湿淋淋的脚伸了出来。
薛时洗澡洗到一半突然听到外面的响动,知道叶弥生来了,也顾不上擦身,直接就从浴缸里爬了出来,浑身滴着水走进房间。
叶弥生是背对着浴室方向坐着的,此时看到莱恩神情有变,不由有些尴尬:“李先生,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
“不需要。”
身后传来冰冷熟悉的声音让叶弥生浑身一震!他维持着震惊的表情,努力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缓缓扭头,看着从浴室中走出来的人。
薛时赤身裸体,身上还滴着水,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他冷漠地看了叶弥生一眼,径直走向莱恩,大大方方搂过他,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叶弥生脸色苍白,眼睛死死瞪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了似的,拿着茶杯的手在不住地发抖。
“怎么、很意外?”薛时一开口,就看到叶弥生手猛地一抖,茶杯脱手,他眼疾手快弯腰一接,稳稳接住茶杯,放回桌上,冷然道:“这茶具是李先生的朋友送的,很珍贵,你别给他摔碎了。”
叶弥生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先是愤怒,随即又转变为凄凉:“你们、瞒了我多久?”
“有几年了,怎么、二哥没跟你说过?”薛时挑眉看了他一眼。
“那对蓝宝石袖扣也是你买给他的,对吗?!”叶弥生情绪接近崩溃,他用变了调的声音吼道,“岳锦之骗了我,连二哥也瞒着我,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在一起了,只有我不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你们全都瞒着我!可笑我还来找李先生,希望他帮我把你劝回来……”
同一天,在两个地方遇到他最想见的人,得知了两个无比惊人的消息,几乎将叶弥生击溃。他彻底失去了理智,朝他们嘶吼着,泪如雨下。
薛时将莱恩护在身后,双手抱臂,冷眼瞧着他发疯。
丑态毕露,真难看。莱恩看着叶弥生扭曲的表情,心里想。
他走到衣橱边,找出一件自己的睡袍给薛时披上,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去洗澡,在我出来之前解决这件事。”说罢便走进了浴室。
薛时一直等到叶弥生自己冷静下来才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寂静的房间里,两人隔桌对坐,沉默着,一起听着浴室里的水声。
叶弥生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睛通红,仍然止不住地抽噎着:“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你当初拒绝我,你说过你不喜欢男人的!”
薛时捧着茶杯,眼神放空,好似在回忆。良久,他抿了口茶,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我十九岁的时候,在我二叔家窗外,看见了一个人,那时候我就想,等以后我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留在身边……”
浴室里水汽蒸腾,莱恩侧身坐在浴缸边沿,一边伸出手在热水里搅动着,发出哗哗的水声,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房间里的动静,听到这一句,动作一顿,惊讶地朝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漾起笑容。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叶弥生拖着脚步离开,才打开浴室的门走了出去。
薛时一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看他,眼神暧昧。
莱恩被他看得脸上发热,只得强自镇定,指了指摊在床上的衣物:“快点换衣服,说好去跳舞的,我们要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