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一步之遥
盛星河看了看箱子里的娃娃,又看了看闻亦,不太明白:“彩蛋?”
闻亦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布娃娃上不肯移开。
所谓彩蛋,是惊喜,是隐藏的玄机,是不仔细寻觅就会错过的细节。
闻亦吸了吸鼻子,还好他没有错过。
一颗很大的眼泪落下,带着很重很重的重量从闻亦的眼眶中跌落,被午后阳光照得发亮。
盛星河见状上前抱住他,抬手抚摸他的头。
他不太清楚闻亦的家事,爱中自带偷窥欲,他不是不想知道。可是比起偷窥,他更希望闻亦有一天能主动告诉自己。
闻亦俯在盛星河的肩上,忍不住痛哭起来,哭得浑身发颤。
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就是这么小?小到无法同时和谐地容纳他们仨。直到这两个人都离开,自己才能在完结散场时找到他们遗留下的彩蛋。
两年前的深秋。
闻琳琅在疗养院趁工作人员不注意的时候自杀,被发现后,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命悬一线。
这不是她第一次自杀,活得太痛苦,自那场劫难之后,她就变成了劫后余灰。
从急救室出来后,闻琳琅还是没有完全脱离生命危险,处于观察阶段。
这天夜里,闻亦在病房陪床,闻琳琅躺在病床上仍然昏迷不醒。
闻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连日熬夜让他疲惫不堪,用手撑着脸昏昏欲睡地打盹。
不知道是深夜几点,闻亦突然被闻琳琅剧烈的喘息声惊醒,他抬起头,看到病床上的闻琳琅正在艰难地呼吸,心脏监护仪发出不详的警报声。
闻亦坐到椅子上,看着她,肩上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在压制着他,不让他站起来。
闻琳琅看起来那么痛苦,她的求死之心那么急切,这样的人生不是熬,而是煎。
她濒死的样子在闻亦眼前不停放大,放大……
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跌落,闻亦的脑子因为一个邪恶的念头而晕眩起来。
一分钟,也许只有几秒,时间早已没有了概念。
闻亦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出去叫医生来急救,刚一转身就蓦然僵住。
闻勤生站在门外,正隔着门缝看着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闻亦呼吸颤了两颤,依旧向门口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被闻勤生拉住手臂。
闻亦讶异地转头看着他,双眼通红泣血。他挣扎了一下,想继续往外走,可闻勤生死死攥住他的手臂。
快八十岁的人,为什么能有那么大力气闻亦手臂上掐痕后来隔了半个月才消失。
闻亦当时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看着闻勤生流泪。
接下来就是一种晃动、畸变的镜头,闻亦哽在喉头的泣音,血红的眼眶。以及,闻勤生盘着青筋的衰老的手。
画面里充斥着争执、对抗、妥协的肢体语言,无声的博弈和斥责,撕扯得血淋淋的痛,还有坚定到不可理喻的杀意!
一帧又一帧虚晃的画面,像闻琳琅呼吸罩上一浓又一淡的雾气,以及监视器上一起又一伏的波浪。
终于,呼吸罩上的雾气不再闪动,监护仪上的波浪也变成一条直线。
病房里死寂了许久之后,闻亦终于哭了出来,那是包含闻家三代人爱与恨的惊哭。
延续了几十年的孽债和纠葛,终于在这个深夜有了结果。
闻琳琅去世两周之后,在一个深秋的下午,闻勤生也离世了。他死前好多天都不再进食,最后终于瘦骨嶙峋地死了。
说不清他是饿死的,病死的,痛死的,还是后悔死的。
闻亦的存在早就成了闻勤生永远的摆脱不了的遗憾、隐痛和内疚。他已经活了太多年,可那不是他的福气,越长寿,越痛苦。
他看着自己酿成的苦果,后悔了那么多年,后悔的年份不用刻意计算,闻亦就是他的年轮。
时至今日,闻亦在闻琳琅的房间回忆完这件不为人知的事,眼睛酸涩滚烫。
那两个人离开了,所有爱恨都随着生命的逝去而烟消云散,不是和解的和解以死亡的形式完成。
往后余生,是他自己和自己的事。
整理完所有东西已经是黄昏,闻亦和盛星河从老宅出来,锁好门。然后一人抱着一个箱子往大门方向走,天上又开始飘雪了。
盛星河问他:“你到底什么时候把股权转让合同签了?”
闻亦转头看着他,在冬日的风里微笑不语。
盛星河被他看得不自在,第无数次解释:“我真不是想跟你抢闻风,我最开始收购的时候就打算好了,等把你&%@好之后,就把所有股份全部都还给你的。”
那个字他说得含糊不轻,烫嘴似的跳了过去。
闻亦抓住那个字,问:“等把我什么好了之后?”
盛星河脸红得厉害,不知道是尴尬还是羞耻,半晌后才承认:“把你驯好了之后。”
闻亦抬了抬眉毛:“你自己就是一条小狗,不自量力还想驯别人。”
盛星河感觉十分羞耻,转移话题:“你现在又一点都不急了,那时候我收购,你不是反应很激烈吗?”
闻亦沉默片刻,说:“是因为老闻总。他过世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好好守着闻风医疗。”
盛星河听得心酸,用一只手抱箱子,另一只手搂住他。
闻亦转头看了眼肩上的手,说:“放开。”
盛星河乖乖把手拿开。
闻亦继续说道:“我那时候以为他死前提这个要求,是因为对闻风医疗感情不一样,毕竟那是他的创业基石。”
盛星河:“难道不是这个原因吗?”
闻亦摇摇头,沉默了许久,突然问:“你读过史铁生的《命若琴弦》吗?”
盛星河:“没有。”
闻亦把《命若琴弦》的故事大概讲给他听。
有两个瞎子,一老一少,流转于山村之间,靠拉三弦说书为生。
老瞎子有一个心愿,他的师傅去世前给他留了一张药方,说可以治疗眼疾,让瞎子重见光明。但是要一千根弹断的琴弦做药引,老瞎子日日盼,夜夜想。
他熬了五十年,终于弹断了一千根琴弦,欣喜若狂地拿着药方去抓药,结果药房伙计告诉他,所谓的药方是无字的白纸一张。
盛星河听完就明白了闻亦的意思,张了张嘴:“他怕你想不开。”
闻亦嗯了一声:“他说让我活着,不管多痛苦都活着,多想死都忍着,无论如何都要把闻风守好。”
“老闻总这辈子没对我提过任何要求,他一点都不在乎我会长成什么样。”
不学经商要读哲学,没关系。是同性恋,也没关系。
闻勤生真的从来没有对闻亦提过任何要求,闻亦本来以为那是一种毫不在意的放逐。
可闻勤生并不像闻亦一直以为的那么不在意他,都快近十年不过问公司事务的老闻总,连闻亦是同性恋无法传承血脉这种事都不在乎的老闻总,临死前提这种要求其实是压根经不起推敲的。
为什么白景因为闻亦在泳池憋气就吓得那样?为什么闻勤生临死前要提这样的要求?
因为他们都早早就发现了闻亦的不寻常,他的自毁倾向。
一点不在乎闻亦长成什么样,也可以是一点不介意闻亦长成什么样。
闻勤生在尽可能地给这个人自由。
盛星河眼睛逐渐泛红,那些闻亦的至暗时刻,自己都没有在他身边,回来后又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
吸了吸鼻子,他问:“你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闻亦眼神奇异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回答:“我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
盛星河:“那是什么时候?”
闻亦:“用你那把模型枪自杀的时候。”
人活着的时候,会被各种各样的事物分散注意力。唯有将死之时,前尘旧事骤然明朗,横竖撇捺笔笔清晰。
闻亦的一生都被虚无主义裹挟,只有在真的要“无”的时候,突然灵光闪现般顿悟。
在那之前,闻亦确实没有多大生的欲望,但是因为闻勤生临死前的遗愿,不得不斩断对死的向往。那一刻实在撑不住了,他想,算了。
生与死,也是一步之遥。
在濒死之时发现生机,发现闻勤生那些隐藏得极深,无法说出口,不可能说出口,只能靠他自己了悟的爱。
从那以后,他就不再想着死的事了。
盛星河停下脚步看着他,脸色惨白,眼中是噤若寒蝉的惨痛。
他当时看到闻亦拿着那把模型枪,以为他是要杀自己,怎么都没想到他是打算自杀。心痛又后怕,他也跟着闻亦死了一回。
万箭穿心。
他张了张嘴:“我……”
对不起说了太多次,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闻亦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笑了,压低声音凑近他说:“你当时怎么想的?用枪,你变态起来真的,我都刮目相看。”
盛星河知道他是故意开玩笑,宽慰自己,可眼泪还是一颗一颗往下掉个不停。
闻亦:“……”
他用单手抱箱子,无语地腾出一只手给盛星河擦泪,说:“你他妈真是……怎么这么能哭啊?盛黛玉!”
盛星河眼泪还是不停掉落。
闻亦:“你这么爱哭可怎么办?以后要边哭边干.我吗?我怕我会萎。”
盛星河是真的后怕,惊痛的感觉挥之不去,甚至连闻亦话里故意泄露的暧昧信息都没注意到。
闻亦都有点无语了,往前走,继续刚才的话题:“曾经我以为,他们恨我。可现在我知道了……”
他晃了晃手里的箱子,里面的物件碰出丁零碎响,他说:“原来是有一点爱的。”
一点也行,只要有,就行了。
盛星河嗯了一声,声音很囔,说:“永远有人爱你。”
哪怕那些爱并不纯粹。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人,永远爱你。”
人影渐长,白昼渐短。
闻亦看着空中飘舞着的雪花,没有说话。他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看着盛星河的背影。
一步之遥,可以是只差一步不能圆满的遗憾,也可以是迈出一步就可以抵达的彼岸。
爱和恨真的能并行不悖吗?
闻亦低头看着手里的箱子,雪片落了进去,里面的布娃娃在冲他微笑。
事实已经告诉他真相。
天地间一片亮白的大雪,夕阳残照,他又到了另一个廓尔忘言的境界。那时在闻琳琅面前生出的勇气,终于死灰复燃了。
这一刻被唤醒的冲动,足以把他当场杀死。
闻亦突然想要告诉盛星河很多很多事,他出生前发生的事,和他出生后发生的事。
他的懦弱、退缩、迟疑,以及他曾经熄灭得很快但也确实真切生出过的勇气。
他望眼欲穿的期盼,撕心裂肺的煎熬,以及痛不欲生的疯狂。
他的死病,他的矛盾,他对待感情的拧巴,习惯性的回避、还有那过剩的占有欲。
而最最最重要的是,他想要告诉盛星河,他们理应在一起。
这个结论就像天地轮廓一样微妙精确,不容置疑。
“盛星河。”
“嗯?”
盛星河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回头。
闻亦看着他,向前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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