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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易水寒(一)

第83章 易水寒(一)
  林纪年沉入寒潭。
  他目光紧闭, 海水压着呼吸,把他缠绕进去。
  他经历过一次死亡,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担心。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已经无暇思考其他。
  沉睡之前, 林纪年最后一个想法就是, 他走了, 闻子规怎么办。
  *
  再度睁眼之时, 目光所见的是一身雪白长衫。
  身前的人,一身乌发未拢, 随意的披散在身后。
  他半侧回首, 风吹起他发,露出清冷的眉, 目光淡然却又带着凄凉。
  林纪年与他离的这般近, 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天空阴沉, 乌黑的云压了下来。
  雾气越发浓郁,眼前海水翻滚, 显出诡异的红色, 似要把天地都要吞噬掉。
  可林纪年眼前只剩那白衣仙客,看不见其他。
  他努力的辨认,终于辨清楚他的口型, 他道:“无书。”
  林纪年听到这个声音, 顿时如雷击一般, 整个身子僵硬在原地。
  他抬头看着那个白色身影, 心脏骤然收缩,快速的跃身过去,凄厉道:“不要。”
  可终究还是晚了, 巨大的浪头扑了过来,海水的颜色越来越红,像血一般。
  “好好活着,”仙客看着他,黑色眸子像蒙了层玻璃,“我只要你活着。”
  林纪年猛烈的摇头。
  他速度已经很快了,却依旧来不及抓住什么。
  他看着那被海水吞没的衣角,眼球也被染成了血红色,那一瞬间,大段的记忆涌入脑海。
  赤红的海水消了颜色,浪潮平息,天地又恢复了安静。
  他愣愣的站在岸边,呆愣道:“梵不忘。”
  千年之前。
  他的师父叫:梵不忘。
  而他名傅无书,字长安。
  *
  他愣愣看着已经恢复正常颜色的海水,似乎又看到了那座常年阴在雪山之中的小院。
  山中浓雾成云,环绕在四周,中间一处湖水翠绿,氤氲若仙境。
  一只雪白的白鹤现出身形来,长腿红嘴,不似凡间之物。
  它黑珠子似的眼球转了转,看见两人手里皆没提东西,炸毛道:“你是不是要饿死本仙鹤?”
  这一开口,活活的毁了那身仙气。
  梵不忘淡淡的瞥了它一眼,只道:“忘记了。”
  这么大的事,竟然忘了。
  白鹤心中不忿,无理道:“我不管,你再下山去买。”
  梵不忘冷冷的看着它,声音比冰碴子还冷:“你自己没有腿么?”
  白鹤一噎,被那眼神冻了一激灵,他扭着长脖子,终于注意到什么,眸光转向小孩,疑惑道:“你怎么领个小孩回来?”
  林纪年看到当时的自己大约十岁,穿着黑色粗麻衣,捏着梵不忘的袖子,向后退了几步。
  梵不忘牵住他,半俯下身子,雪白的衣摆扫过雪面,声音温和了不少:“无书,认识这个吗?”
  傅无书点了点头,“白鹤。”末了又不补充道,“会说话的白鹤。”
  “嗯,”梵不忘说,“不过这不是一般的白鹤,是天地间唯一一只仙鹤。”
  白鹤一听梵不忘这样介绍自己,神气的抬起来脖子,还没等它臭屁几句,便听梵不忘道:“等你长大了,我就送给你当坐骑。”
  白鹤:“……”
  “不行,”它恼怒的伸长脖子,“我堂堂仙鹤,怎么给凡人小孩当坐骑。”
  傅无书被他炸了毛的嗓音吓得一哆嗦,半晌,从兜里摸出一块梅花糕,颤抖着手朝着白鹤递了过去。
  白鹤不屑的看了他手中的桂花糕一眼,最终还经受住诱惑,衔进嘴里。
  可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它对傅无书的态度稍微好了那么一点,对梵不忘道:“这是你在凡间的私生子么?”
  毕竟,它可从来没见过梵不忘温和的给自己说话。
  梵不忘冷漠的看了它一眼。
  白鹤也终于知道,傅无书不是私生子,是他唯一的小徒弟。
  傅无书刚进雪山时,不敢多吃东西,甚至睡觉不敢睡床榻。
  他每每睡在地上,第二日醒来之时,都被会待在竹榻上。
  原本,他以为自己梦游,后来,某天,迷迷糊糊间,他觉察到自己被人抱起。
  他吓得瞬间醒神,睁眼后,看到一张清冷谪仙的脸。
  他被梵不忘抱进怀里,向竹榻走去。傅无书这才知道,平日里睡着之后,都是梵不忘又把他抱进去的。
  他的脸隐隐泛红。
  *
  小院风雪又止。
  而他也已经身量拔高,已有十五六的少年模样。
  他从山下推门进来,那只白鹤依旧守在门口,几块梅花糕让他惦记了许久,“小长安,我的梅花糕呢。”
  他穿着黑衣,身量挺直,双手抱胸,少年姿态恣意道:“忘记了。”他笑着看这个仙鹤,只道:“下次一定补上。”
  “狗屁,”仙鹤挑脚,“你自己说你骗我多少次了?”
  傅无书欣赏着白鹤跳脚的模样,看它脖子上的羽毛都要扎煞起来了,这才慢条斯理的从怀中掏出个包裹出来。
  “诺,我骗你。”
  白鹤双眼一亮,长嘴衔过,态度大变“没骗,没骗,小长安最好了。”
  傅无书问:“师父呢?”
  “在正殿呢,”白鹤说,“不过瞧着脸色不太好。”
  傅无书皱眉,转身踏入小院
  他洗完澡,换上衣服,猫着步子走进正殿里。
  殿里燃着香,带着一股松香气息。此时梵不忘松松垮垮的披着长衫,坐在几案前,格外冷清。
  怎知思索间,一双手环了过来,覆在梵不忘的眉眼上,“师父,猜猜我是谁。”
  梵不忘:“……”
  都叫师父了,还能有谁?
  难道还能是那只成了精的白鹤吗?
  “长安,”梵不忘长睫微动,手覆在傅无书手上,声音虽清淡,仔细听却能听出细细的无奈。
  傅无书从他背上滑了下来,撒娇道:“师父,怎么你每次都能猜得出是我,我不干!你下次不能猜出来。”
  这话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梵不忘看着趴在地上耍无赖的人,脸上表情缓和了一下。“多大了,还撒娇?”
  “不大,还小,”傅无书道,“师父不同意,我就不起来。”
  半晌,梵不忘替他把衣衫整理好,有些无奈道:“好。”
  他对这个徒弟总是无奈,又毫无办法。
  “师父,”傅无书坐正了身子,见梵不忘愁容一直未散,正色道“你再为何事忧心?”
  梵不忘目光看向窗外,看天边阴沉,道:“东方有异象,恐生灾祸。”
  傅无书刚从东边回来,也知那边动乱,不是好兆头,他看着梵不忘的侧脸道:“师父,我回来时,听闻,今日中秋佳节,百姓都要放花灯呢。”
  梵不忘收起目光:“怎么,长安想看?”
  “嗯,”傅无书点头:“我还没有看过花灯呢。”
  梵不忘道:“好。”
  人间喧闹,月色皎洁,梵不忘站在河岸边上,长身玉立。
  而他身后万千河灯拔地而起。
  傅无书愣愣的盯着那抹身影,看痴了眼,他突觉有什么东西变了。
  那天之后,梵不忘似乎忙了起来,小院里很少见他的身影。
  白鹤还是每天围在院门口,傅无书陪他一起,坐在门槛上,看着山下的长道,等一个落雪归来的人。
  傅无书问白鹤:“天要变了是吗?”
  白鹤看着落雪:“东海出赤水,赤水淹九州,不知能否压制住。”
  两人坐了一整天,晚上傅无书就发了高烧。
  病情来势汹汹,很严重。
  他意识不清的躺在榻上,嘴里喊着帆梵不忘的名字。
  白鹤看了一眼,转身出了门,“你还不打算见他吗?”
  梵不忘走出来,长衫上落了雪,“怎么样了?”
  “高热不退,整个人都烧糊涂了,,”白鹤说,“嘴里一直喊你的名字。”
  梵不忘皱眉,他看着阴沉的天空,无奈道:“我去看看。”
  房间没什么变化。
  依旧是傅无书刚来小院时的样子。
  梵不忘坐在榻侧,白色长衫堆出褶皱,他手拂过傅无书的脸。
  只见他紧皱着眉头,额前汗水浸湿黑发,粘在脸颊上。
  很烫。
  梵不忘凝眉,把额上的帕子拿下来,在冷水中又拿起一张,重新覆在额上。
  冰冷的帕子似乎缓解了他的疼痛,傅无书紧皱的眉舒展开。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梵不忘看着他的模样,把手伸了过去。
  傅无书牵着手,这才心满意足,又沉沉的睡去。
  梵不忘任由他牵着,房间的灯火黯淡的摇晃了几下。
  他看了眼天色,已经四更天了。
  他小心翼翼的把手拖出来,刚欲起身离去,倏然手又被人抓住。
  傅无书睁着眼睛,幽深的看着他,他道:“又要走了,是吗?”
  梵不忘睫毛颤了颤,半晌,开口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傅无书老实回答:“你刚来的时候。”
  梵不忘道:“为什么骗我?”
  傅无书道:“怕你离开,为什么躲着我。”
  梵不忘不说话,等了半晌,扭过身子,才叹了口气道:“无书,我是你师父。”
  傅无书盯看着他。
  或许是因为生病的原因,他的瞳孔泛红,染的眼尾都染了色。
  他道:“这就是你躲着我的原因吗。”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这个人已经察觉了。
  他声音沙哑,仔细听来,带着点委屈。
  他捏着拳头,最后又道:“若是如此,该走的也不应该是你。”
  梵不忘在他没说完时,就快速的说:“不是。”
  他再次坐在榻上,严肃道:“不是。”
  傅无书原本想着见梵不忘这一次就离开,他听到他否认,有些惊异的抬头,他问道:“那是为什么。”
  梵不忘神色凝重。
  寒风吹着窗户,像是哀嚎的声音。桌子上的灯火摇曳了几下,倏然灭了。
  傅无书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察到一只细长的手拖起自己的下巴,接着,一抹柔软清凉覆在自己唇上。
  他听到那人低哑着声音说:“因为这个。”
  *
  尘世灾祸不断,梵不忘依旧很忙,可无论多忙,他都会赶回家去。
  某天,傅无书从山下回来,白鹤破天荒的没有守在门口。
  他疑惑的走进院子,听到梵不忘的声音。
  他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房间里传来了两人谈话的声音。
  白鹤收了以往的姿态,用一种严肃的声音道:“东海压制不住了?那怎么办?”
  梵不忘的声音太低,他听不清楚,只听到白鹤用一种悲哀的语气道:“那无书怎么办?”
  这次,他听到梵不忘道,“帮我照顾好他。”
  那声音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却又莫名的让人难过。
  *
  东海生赤水。
  赤水淹九州。
  海水掀起翻天巨浪,天穹被染成红色。
  傅无书只来得及抓住那抹白色的剪影,只听那个人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急切声音喊道:“别做傻事,我只要你活着。”
  红色的海水染红了他的白衫。
  傅无书满目刺红,跃身而起,却被飞来的白鹤驮在身上。
  他朝着赤水大喊:“梵不忘!”
  *
  那些记忆如碎片一般拼凑起来,拼起了他的过往。
  林纪年呛了一声,猛然坐起身来。
  他躺在岩石上,上面是悬崖峭壁,冷冰冰系统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保命符已消耗。】
  【宿主生命值恢复正常,任务继续。】
  林纪年捏了捏眉心,倏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死。
  只是闻子规不知现在如何了。
  倏然见一道白色残影急冲而下,那白影环绕在半空中,仰头一声长鸣。
  白鹤。
  林纪年惊异的抬头,见白鹤身上托着个黑衣身影。
  “闻子规。”林纪年抬头看着那个身影,心慌意乱,“他怎么了?”
  白鹤道:“放心,他没事。”
  白鹤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小长安,别来无恙。”
  林纪年有些呆愣的看着他,“你……你怎么会在这个世界?”
  “我一直在这个世界,”白鹤用嘴拨了拨羽毛,“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林纪年睁大眼睛:“你是……”
  白鹤乌黑的眼睛看着他。
  林纪年:“1984。”
  白鹤身形逐渐模糊,“我也是刚想起来,不过这个身体是我用数据幻化出来的,撑不了多久。”
  他刚说完,白鹤的身影闪了几下,突然不见。
  林纪年又转头看向闻子规道:“他……”
  白鹤已经恢复成1984,他道:“他看你掉下去,也跟着跳下来了。”
  林纪年手拂过他的脸,道:“他什么醒。”
  1984道:“不知道。”
  林纪年没想到闻子规能睡这么久。
  直到回了青苔山,千灵和凤御见他昏睡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晚上,千灵,凤御见林纪年疲惫的姿态,想代替他守在闻子规床边。
  林纪年摆手拒绝。
  千灵凤御拧不过他,只好退了出去。
  林纪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间睡着的。
  他意识朦胧,似醒非醒时,觉察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身上,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林纪年皱眉,下意识的抬首看去,望进了一双清冷幽深的眸子里。
  只见他看着林纪年,低哑着声音,一句一字道:“别后不知君远近,渐行渐远渐无书。【1】”
  林纪年猛然抬头,半晌,才颤着声音道:“梵不忘?”
  作者有话要说:  【1】原诗是欧阳修的《玉楼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