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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木瓜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第83章 木瓜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83.

裴晵面色煞白,瘫软在地,骨烂如泥。

而宁离已经不再看他一眼,他胸中有一团四窜的怒气,烧得心火皆起。触目所及,乐坊阁楼,锦天绣地,只觉得处处皆污浊不堪,教他霍然拂袖,下楼而去。

冷风卷面,冬日清寒,没有了甜腻的香气,直到这一时,他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宁离负手立在原地,神情凛冽如寒霜,一时教来往歌姬乐工皆退避,有人悄悄瞧着,不知这位世子,是被谁惹着了,动了这么大肝火。

不多时,身后有人追来:“阿离,你且等等我。”

“走罢。”宁离道。

两人当即出了乐坊,到得杨青鲤府上。侍从奉上热茶,酸甜可口的,安抚人气性。

杨青鲤问道:“他怎么惹着你了?你怎的发这么大的火?”这模样,当真是把他也吓住了。

宁离啐道:“我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恶心。”

那一日,他第一次往建初寺时,裴晵使了侍从来请他,当时弹的就是这一曲。

宁离愤然道:“我那时还未见过他,他就与我说些屁话,什么月露知音,今日才遇到了知音……竟当我是傻子么?演什么知交相逢的把戏,真当我要感激涕零?他也不看看他那样子,他也配?”

污浊恶臭,蝇营狗苟。着实令人倒尽了胃口。

裴昭屡次假意相逢,与他弹《高山流水》,难不成真觉得自己会沉溺于他的画皮?这样算计着想要与他相交,又是想要借他的手做什么?

那一时他胸中鼓噪,彷佛有一腔意气喷薄而出,久召不至的长剑体会心意,竟然就那样回到了他手上。

杨青鲤低声道:“你下来后,那随坊主害怕得很,当时就跪下了。我问了他几句,因为你这些日在寻访乐师,一个都瞧不上眼,他实在寻不到人,又舍不得你这桩大主顾。刚好魏王府前来牵线,京中都知魏王琴艺出众至极,他便动了歪心思,安排魏王冒充琴师来弹了一场。”

这胆子当真是大得很了。

“他瞧你脾气好,为人和气,何况魏王也隔着帘子,魏王许诺他事成之后,还有好处。”

“什么好处?”宁离冷冷道,“他不敢作弄魏王,就来欺瞒我吗?”还说什么新来的琴师,只怕仗的便是他好说话,用那一道珠帘裹饰罢了。

如果他当真被琴音打动,那便是半点隐忧都没有,坊主只等着接下泼天的富贵。

杨青鲤道:“魏王或许想以此与你熟悉几分。”

宁离道:“难道我打了时宴暮的名头还不够响?他自忖是亲王便来触我的霉头?”

杨青鲤叹道:“便是不响,如今也响了。你那一剑砍了魏王的琴,只怕建邺上上下下,都是要传遍了。”

宁离根本不在意。

他早就看那粉|腻画皮不顺眼了,偏偏这人心术不正,还要舞弄到他跟前来。

只是……

他小心藏着的心意,彷佛被人玷污了一口,教他思之都觉得作呕。

他这如今,又要如何是好呢?

这样想着,眉间不慎,便带出了几分怏怏。

教杨青鲤悉数看在眼里,一颗心缓缓地沉落下去。

“那把琴……”杨青鲤吐了一口气,道,“是有什么要紧处么?”

宁离微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杨青鲤低声道:“我在崇文馆进学时,曾听先生谈起过,元熙帝陛下时,曾有一次夜宴,赐琴给当时的齐王世子,也就是当今陛下……赐的那把琴依稀便唤作‘月露知音’。”

他小心翼翼将人望着,只觉得自己彷佛窥到了一片幽然的隐秘,那浪涛之下所潜藏的、隐匿的席卷着要将人淹没。

尔后,他见得他对侧,宁离坦然的点了点头。

杨青鲤一路麻到了天灵盖,倒吸一口冷气。他没想到自己窥得的竟然是真相,一时没忍住,咬住了自己舌头:“你……”

宁离说:“那本是行之的琴。”

杨青鲤对他慨然面色,刹那间,当真不知说什么是好了。半晌,他勉强道:“所以这些天你寻曲子,是想弹给他听。”

宁离面色分明是默认的意思。

“你想好了?”那是御座上的皇帝,丹阙间的君王,九州四海权势最盛的人……又哪里是好相与的?

宁离微微一笑:“难道我便是好相与的?”

情意已定,心共神飞,他又岂是那等瞻前顾后之人?

当晚,乐坊的消息就传入了宫内。

暗卫只道宁王世子与魏王起了冲突,一剑劈了对面的琴。宁王世子一怒之下拂袖而去,而魏王瘫软原地眼角含泪,怔怔好似被吓住。

“月露知音?”裴昭神情复杂。

“可不是么?”张鹤邻轻吸一口气,“当时魏王弹的正是这把,被世子一剑斩了。”

裴昭睨他一眼:“你又与他胡说了什么?”否则无缘无故,宁离怎么会去砸裴晵的琴?裴昭道:“他纵然性子不拘些……可也不是这样骄狂恣意的人。”

“奴婢哪儿敢呢?”张鹤邻连忙道,“那日陛下弹琴后,世子问起,奴婢不敢隐瞒,只得说了。”

裴昭面色一丝不动,淡淡道:“他胆子倒大。”

张鹤邻知晓这语气,定然不是对着宁离。

果然听得裴昭道:“才将他从凤光殿放出去,便招惹是非,真是半点也不安分了。”

他心中暂且给魏王记上一笔,先小惩大诫一番,只等秋后再行发落。

只是这空荡荡的殿里,也望不见人。裴昭蹙眉道:“宁宁呢,又往何处去了?”

张鹤邻回禀道:“当时先去了杨世子府上,后面便自己打道回别院了,教人捎了个话,说他今日不进宫。”

这说出来不免有些面色发苦,这好几日了,宁离都不曾留宿宫中。日日这话捎着,陛下虽然面上没什么变化,可是他们这伺候的奴婢,哪里看不出来呢?

那宫外的天地虽然新鲜、顽著有趣,但多少也等一等,见一见陛下呢?

点了碧海燃犀灯便不见人影了,彷佛躲着陛下也似。

裴昭道:“他都去乐坊做些什么?”

张鹤邻是仔细打听了才回宫的,当下回禀说:“世子前些天都在乐坊听曲,那乐坊坊主说,世子要听个蓬勃热烈、清新明快的曲目,最好还能传达心意,但究竟是什么,却没有细说的。”

“世子听了一圈,一个满意的都没,却是这满城的乐师都看不上,只因他听过更好的。”

裴昭眉间终于露出些笑意:“竟然挑剔成这样。”

见得他神情舒展,张鹤邻连忙道:“可不是么?听说最后是杨世子给他出了主意,定的首《关雎》。只是如今闷在别院里,乐师也不招,一个人也不愿见了。”

“气成这样了?”

张鹤邻看他神情,道:“奴婢还打听到了一件事,陛下可还记得,腊八那一日世子也曾去建初寺游玩?当时便在法华阁上遇见了魏王。魏王打发了时家二郎,抱着月露知音,给世子也弹了首曲子,和前日弹的原来是同一首。”

“什么曲?”

“依稀是《高山流水》。”

这小郎君,怕是被恶心坏了罢。

裴昭心中微叹,面上却露出些笑,已是起身:“备马。”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且让他去看看,那小郎君如今忙着什么才是。

山间别院,夜色幽朦,踏在青石径上,裴昭忽然又觉得,自己着实是冲动了些。院墙那处只见得寥寥几盏灯火,照映过寥落院落,亭台楼阁,只怕那府上的主人,如今正在酣甜的梦乡里。

他沿着梅林走过,自嘲一声,心道自己如今竟也似毛头小子,做这般傻事。

那把月露知音他早不在意了,不过一把寻常的琴而已,可是他知晓,宁离生了那么大的怒火,无外乎给他出气。

他见过宁离好几次怒意咻咻,竟然都是为了他。

这般念来,心中竟有种微妙的快意与甜蜜。

梅林中有一亭,如今正架着一把连珠式古琴,裴昭随意抚过,雄浑低沉,声若龙吟。

四方上下谓之宇,往来古今谓之宙。心随意转,海上潮生,天涯此时……这正是他心中小小的一方世界。

香雪海里,几度相逢。

枯木龙吟,几照惊鸿。

琴声自澎湃转到低处的时候,院墙外的梅枝忽然轻轻地颤了一下,彷佛鸟雀飞过,惊落了簌簌飞雪。紧接着,一枝又一枝梅花便轻轻摇曳起来,直到一处银朱的袍角,如同熔金落日般浓墨重彩的绽开。

来人轻轻巧巧,翕忽坐在了他的身侧,玉骨纤长,端起了案上 的果子酒。晶莹的果酒剔透如玛瑙,那是特意酿制的,度数很低,便是喝上几盅也不会醉。

琴音停止的时候,来人抬起了眼眸,明亮胜过漫天星子。他似乎因为果酒醉了,双颜也染上酡红。

“你弹的什么?”

“没有曲名,随意弹的。”裴昭微微笑道,“可还能入小郎君耳朵?”

他彷佛山间的琴师,随意拨弄着七弦,等着狡魅的精怪来相会。不知那精怪是否会前来,他却踽踽的弹奏着此间心意,教琴声散作了山风,又化作了明月。

夜色那样好,风也淡淡,月也溶溶,氤氲过此间山水。

“我要听别的曲子。”

“好。”

“什么曲子都能弹么?”

“是。”

宁离眸光潋滟地看来,彷佛亦是含着水,澄明空蒙。

他其实也不是那般不学无术,其实也还记得下来一些书。

宁离说:“我要听《卫风》的最后一首。”

话音落下,便见得裴昭指尖一颤,竟然是滑了一个音。

“当真?”裴昭眼眸深深:“若教我弹这首,小郎君便再走不了了。”

亭台楼阁间,那些朦胧的光晕彷佛都暗淡下去,天地万物彷佛都寂静了下去,唯有两人的眼眸,似乎闪烁着火光,那样幽微,又那样不容错认。

那双素来平静的眼眸墨色沉沉,却彷佛有一团灼人的火在其中燃烧,攒动着、汹涌着彷佛有暗潮。烧得宁离手中的酒樽都发烫,彷佛自指尖、至耳侧、至面颊……一路都艳红似火。

他忽然羞恼,生出嗔意,袖中小巧的硬物不听话的将他硌着,而眼前人彷佛不解风情的泥雕木塑。

“你弹么?不弹我走了!”

深深地目光彷佛要将他刻印,雍容曲调霎时变换,寤寐辗转。

金石之音破开冬夜寂静,惊起梅间飞雪,却化作绕指柔,旖旎于琴尾衣袍相接处。

宁离屏息敛首,郑重的行礼,广袖如云垂落,似花瓣般散落一地,他双手翻覆,举至眉心,一枚玲珑的玉佩赫然现于掌上,彷佛是随意雕成双鱼的样式。

他听见裴昭声音,很涩,很沉,那彷佛是极艰难从胸腔中逼出:“宁宁,你想好了吗?”

宁离顿首:“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