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被压
冥王殿近来修养身心调整状态,下了万般决心要同先前那个动辄喊打喊砸的谢逢野做个了断,所以很是养精蓄锐了一段时间。
而这般休养生息之下,这一嗓子尤为引人注目。
算算日子,他们已在这间皇城边的客栈住了许久,而这间客栈中,若是俞思争不在,便只有谢逢野的嗓门能够如此洪亮了。
一声“梁辰”吼得那边屋子里的成意和小神官如闻雷劈,双双静了半晌。
成意瞧着面前诚心追随来的净河,终究狠不下心把人赶走。
况且,如今这般局势之下,冥王殿先前大闹一场,顺带还砸了姻缘府的事情已然无人不知。
但成意晓得谢逢野这般也是为了护住他姻缘府中的小仙官,叫他们少参与不世天的事情。
今日他们可以在这处客栈中和和乐乐,全是因为谢逢野在外面设了屏障。
净河此番本就是私自下界,若此刻再被赶走,只怕出了客栈就是命销之时。
“今日你说的话本仙可以当做没听见,可是莫要再对冥王殿有不尊重,听见了吗?”
净河捏着拳:“仙上教导我们莫要做违心之举。”
“莫施怨于万物,莫加恨于万物,自得清净,如何就是叫你违心了?”成意姑且耐着性子,“如今大局之下,本仙同冥王已不可分割,却不知何时教过你如此乱纲违纪。”
净河只觉心中苦海汪洋涌动,艰难万分地讲说:“但听上仙吩咐。”
这话讲得顺心承意,若非他一脸视死如归,该是满室和睦。
成意心知要叫姻缘府改换对于幽都冥王的态度乃是任重道远,是以当下只是无奈叹道:“你……”
“这大冷天的,玉兰怎么叫小娃娃跪地上。”
门外谢逢野不知何时来的,手里抬着托盘,盛放着的食物腾着热气,往他身上不住地铺洒人间烟火气。
冥王身后是雪若落绒,万事万物都柔和得不成样子。
他笑得灿烂,自顾自进了屋门:“看来本座来得正好是时候。”
他尾音飞扬得像只撒了欢开屏的孔雀,嘴上还和蔼地说:“别让孩子跪着了吧。”
看看。
多和蔼一冥王。
“假意惺惺。”净河丝毫不领情,即便嘴上没讲,心声可十分清晰。
谢逢野笑得更灿烂了,往身后喊:“土生!你最会教导娃娃,待他出去聊个心!”
成意顺着他的心思喝着汤羹,谢逢野一直都满足地坐在对面。
傻呵呵地说:“玉兰今日说要去给我提亲,我好快乐。”
他实在笑得太傻,可在这冬雪遍寒之中又实在叫人心中熨帖。
成意搁下调羹,担忧地问:“你都听到了吗?”
“怪我耳力太好。”谢逢野委屈起来,哪还见得着刚才跟俞思争抢人的时候那自信又倜傥的模样。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知道。”成意说,“只是净河那孩子……这么多年,或许误会一时半刻难解,之后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你看。”谢逢野更委屈了,顺势腰身一靠就往成意那边凑,“我可是冥王,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会把小孩子的话放心上的人吗?”
“玉兰放心,什么风言风语我都不在意。”
嗯,不在意的。
不晓得此刻顶风迎雪奔赴不世天的梁辰闻言是什么表情,倒是此刻面对面听着的成意,面上尽是……心痛。
他抿了抿嘴,试探又生疏地探手去拉谢逢野:“你不在意,可我很在意。”
能听见这句话就够了。
谢逢野想。
但是该说开的还是得说开。
冥王殿又借此得寸进尺地往成意那边挪了挪:“我想,世上应当没有谁会全然不在意他人如何看待自己。”
但凡事全无绝对,是以他补充道:“有些人的不在乎是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比他人更为重要的东西,而那样东西的存在可以盖过全世界。”
“恰如我看你。”谢逢野挪开两人之间的碗,捏着成意的手说,“恰如你于我而言。”
“只要你看得见我,那么别人怎么说我又是如何评价我,真的不重要,现在的我满足于我能这么做,也可以这么做。”
“何况,如今你能回来,我觉得什么都好,怎样都行。”
谢逢野开心道:“我恨不得立刻就带着你回幽都,金屋藏娇。”
“而今有鬼吏在皇城收敛那些美人面的残魂,可是半年来为此殒命者众,我们至今没发现所制成的美人面真正的下落。”玉兰担忧道,“我想,若是要逼江度现身,最好的办法就是抢了他要的东西,可是……”
谢逢野凝着他说:“可是江度做美人面是为了月舟,这份执着情意不好拿来利用是吗?”
许久,成意点了点头:“嗯,至少江度对月舟,是真的。”
他说罢又闭上眼摇头:“可入魔也是他自己选的。”
“他选择是入魔已是选了同月舟一刀两断,何况月舟那张脸也是因他而毁。”谢逢野想起玉兰记忆中,月舟那扬笑风流的脸,摆头道,“如今江度又要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已然是和月舟越走越远了。”
“嗯,月舟若是知道江度用无辜之人做牺牲来给他做美人面,恐怕……”说起昔年好友,玉兰面上总是带着薄薄一层悲痛。
谢逢野静静地看着他。
说什么不世天浮念台那个成意上仙修了无情道最是冷心冷肺。
他的小玉兰分明有副柔软心肠。
“玉兰不忍心用别人的真情做刀。”谢逢野捏了捏成意的脸,“没关系,这种流氓事我很擅长,我们把美人面抢了就回幽都,逼他出面。”
这话实在无奈,又实在可笑。
无奈在,江度作恶这么多年,视万物生灵如蝼蚁,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沉稳妥当的仙官,月舟也是被他亲手推进深渊。
可笑在,就这么一个不世天拿他都没办法的魔头,却可以抢了他为月舟做的东西逼他出面。而江度一定会为了美人面现身,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让人怀疑的余地。
他一定会来。
南絮临走之前除了交代那名受朱柳之命送信的士兵不是他杀的,还讲起过石镜。
这个问花妖当年覆灭王朝之后四处游荡,戾气泼天,十分容易吸引魔族注意,也是那个时候,江度答应帮他找到柴江意复仇,但要他进入皇宫悬挂石镜,之后再借人间皇帝的身份召集美人入宫。
虐杀长达半年之久,江度才告诉南絮百安城的俞思化就是当年的柴江意。
可见也是为了利用这个妖怪来做美人面。
但利用归利用,南絮至今不知真正的美人面所在,他说这句话时谢逢野有意暗中探着他的魂台,并未撒谎。
如今还有受害香魂在皇城中不愿离去,幽都鬼众几乎将皇城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美人面所在。
“我们这次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况且当日收了石镜还是玉庄亲至,况且美人面那种至邪至阴之物,若随便挪个地方都很容易被发现。”谢逢野思忖着说,“所以我想,美人面其实还在城中。”
成意点头:“或许是皇宫里。”
“最近司命查那小皇帝的命簿,观他三日之后有场命劫,或许正和美人面有关,届时我们进宫去。”谢逢野见成意面上稍显忧虑,随即宽慰道,“放心,我幽都阴兵还守在皇宫里,皇帝不会有事,大舅哥也不会有事。”
他可是叫得越发顺口了。
“不管怎样,即便我拼尽全力,搭上这条命,我也要护住你,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了。”谢逢野垂下头,拉过玉兰的手抚到自己发顶:“我实在怕这是一场美梦。”他眨着眼,尽泛一双春波,其间无不真挚诚恳。
“你多像这样摸摸我,一定要多提醒我你是真的回来了。”
发顶之上那簪玉兰轻轻蹭过手心,成意抬眼瞧了许久,最后才轻声说:“对不起。”
谢逢野知道他又是在对自己的不告而别道歉,把那只手拉到自己面前,贴着脸侧,“没关系,我也逼你不肯走了,咱俩扯平了。”
成意扯着唇角笑开一弧清月:“你何时逼过我?”
“逼过。”谢逢野目光灼灼,目光顺着玉兰的山根一路描幕而下停在唇上,再开口,连呼吸都带着烫意,“我亲过你。”
几乎是瞬时之间,玉兰从脖子到脸侧乃至耳垂都“腾”地一下烧起火来,他下意识想抽手回来,谢逢野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倒是顺着玉兰收手的力道倾身往前,两人之间靠得更近了。
谢逢野的呼吸铺到玉兰脸上,声音像是在下蛊。
“我用嘴巴堵着不让你开口,把舌头滑进去,拨,浪,掀,海。玉兰这么快就忘了?”
成意:!
才一句话的功夫,谢逢野整个身子都贴到了成意身旁,讲话时两片嘴唇轻轻碰着小玉兰的脸侧,手还紧紧地牵着,掌心滚烫。
每往唇逢之间说出一个字,呼吸都能在玉兰面上那些绒毛之间滚过一次,如风蘸月色,穿林成涛,所过之处尽留下难言痒意。
玉兰哪里受得住这般撩拨,指尖也从不知何时起染上了颤意。
“你……你说话就说话,别离这么近。”
谢逢野唇角勾笑:“我就不,我就喜欢贴着你,谁叫你这么好看。”
“你……”冥王越贴越近,成意面上挂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撑在谢逢野肩膀上,“你那会,在百安城,还讲我说话歹毒,还说我不是东西。”
他光说还不算,垂目避开视线交错而后眉间轻蹙两痕细褶,像是静潭被乱闯的春风吹皱。
谢逢野咧嘴笑出明媚梨涡:“都记着呢。”
“嗯。”成意点了头。
“那不算。”谢逢野偏头用嘴碰了碰玉兰的手心,耍赖道,“那是之前的混账谢逢野讲的,谢逢野现在变了。”
成意约莫是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幼稚,倒把自己逗笑了,他舒展笑颜抬眼问:“那你现在是什么?”
“现在我可是大乖乖,天上地下,在你面前,没有谁能比我更乖了。”冥王笑得坦荡,又重新把脸凑过去,“我嘴巴可甜,玉兰试试?”
这人如今油嘴滑舌甜言蜜语,逮着机会就要说那么三言两语。
成意被惊得瑟缩后退,袖口在谢逢野襟前划出几道惊慌。
谢逢野没使力拦他退身离开,只是用手掌护在他身后,却隔着两三指宽的距离,没有碰上玉兰的后背。
一时之间,静得能听见玉兰擂鼓般跳动的心声,还有簌簌冬雪。
谢逢野深深吸气,再缓缓叹出来,直到玉兰稳住了身子才收回手臂,只低声说:“别摔了。”
成意此时不敢看他,局促着摆弄袖口的花纹:“我好歹是个上仙,如何能摔。”
那头本来还在狂热开屏的孔雀冥王却倏地没了声。
成意抬眼去看,就见谢逢野垂着眼皮,长睫之下,是盖不住的破碎眸光和失落。
“是我冒失了,我忘了,玉兰不喜欢碰我。”
话还没说两句,嘴巴已经瘪了好几回,每一个字都在变得越来越沙哑,再眨过几回眼,可见泪光点点。
“我还以为一同解决皇城之事,玉兰能同我亲近些。”谢逢野故作着虚伪的坚强,吸吸鼻子说,“是我得意忘形了。”
他余光瞥见成意早就停下不安摆弄衣袖的手指,两掌紧紧握着。
谢逢野心里低笑,面上仍是伤怀之色,砸出杀手锏:“对不起。”
果然,成意听见这三个字,那两只拳头猛地齐齐颤过一抖。
而后想也不想地过来拉住谢逢野的手:“我没有!”
“没关系,你不用哄我。”谢逢野还了玉兰一个要笑不哭的脸,苦笑着说,“我就过来给你送粥,我急着你冬日里时常咳嗽,就爱喝加了陈皮熬煮的米粥。”
他说的自然是当年在百安城中的柴江意。
但并不妨碍玉兰闻言感动。
手腕上拽着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大,谢逢野摇摇头说:“我粗钝骨肉一身,你别捏痛了自己掌心。”
他作势起身要走,成意有些慌了,“我没有!”
谢逢野戏瘾大做,誓要将苦情诠释到极致。
这小玉兰,不逼他一回,若要等他主动说出口,怕是又要等几辈子。
忽而谢逢野又想到,若是按照玉兰先前那张扬明媚的性子,哪怕叫他当着面说自己爱得要死也再简单不过了。
浮念台上独看云海万千年……
谢逢野忽地心疼起来,玉兰本就身形单薄,瘦瘦弱弱的,要是再起灾祸,乱场之中无暇分神让他又被伤了可怎么好。
也不知玉兰如今修为如何,届时带回幽都一定好好问问。
谢逢野心思百转千回,面上更是阴晴不定。
叫成意瞧去,他更慌了。
罢了,江度一事没解决之前,不好老是逼小玉兰的。
冥王殿是如此想的。
好不容易搜捡些良心出来,却还没来得及同玉兰再说什么。
“——咚!”
电光火石之间天旋地转,谢逢野被按到桌上的时候,短暂一瞬,把自己生平所有尊名乃至光伟事迹都想了一遍。
他,谢逢野,幽都冥王,位列三神之首,掌管浩大幽冥之境,忘川河边最美的男人,拥有记册仙史之上最多的闯祸记录,如今三界首尊青岁天帝的弟弟,打砸不世天次数最多的神仙,脾气上来打个喷嚏都要让天地为之震颤的真龙本尊。
就这么……
被单薄瘦弱的小玉兰一掌掀上了桌板,而且只是掌心轻轻一压,连指头都没有收拢,谢逢野就这么手压自己胸口,动弹不得。
且不说其势之锐利,光是起身伸掌再把人掀回来就快得不可阻挡。
当下有件更要命的事。
除开老怪物之前那些恶作剧,谢逢野可从没这么被谁一招就治下。
即便偶尔翻脸和青岁动手,至少还能打个有来有回。
更何况,他的身体会对危险做出快于脑子的反应,脊背贴上桌板一瞬,他体内那些灵力早就奔涌而出。
然后跟着冥王殿一道被压得反抗不得。
这是什么……
这是真龙之威啊。
小玉兰只用一只手就把谢逢野给按住了!
冥王殿这辈子没这么震惊过。
他刚才还想什么来着?
若是再起灾祸,拼尽全力也要护住玉兰。
现在可不就是拼尽全力了吗?
连一只手都推不开。
谢逢野连眨眼都忘了,只想当夜问花妖幻境中,俞思化曾打了自己一拳。
那一拳。
还是留了许多情的。
“你不要走,你听我说!”玉兰脸涨得通红,显然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
谢逢野在苦笑,半分做不得假。
他这不是……走不了嘛。
玉兰看他这么不说话,着急地把人拉起来,却让谢逢野瞧见他的另一面。
都说成意上仙清冷如霜不爱出门,不世天上有神仙偶尔得见,也只是擦肩而过从不回应任何寒暄。
是以这位上仙越发神秘莫测,以至于后面大家都认为成意上仙就是不爱同人说话,渐渐地也就没有仙僚凑上去同他搭话了。
可是,玉兰分明那么爱闲聊打趣。
或许……是那万千年等待中画地为牢,他不知要如何同人说话了?
这事很重要,谢逢野近来总是感觉玉兰并非清冷到骨子里,凡事司命和尺岩那些聒噪之人在旁,他们吵闹时,玉兰都会静静听着,也不厌烦,更不离开。
足以说明,他修无情道,并未影响性格。
这又是很没道理的事,单单影响了道心,若非谢逢野先前开了龙脊给他护着,恐怕那道心崩坏也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谢逢野看着成意局促的脸,万般话将要冲破喉口,终究没问出来。
因为眼下这件事更重要,且很要命。
——他被压了,他被玉兰压了,压得结结实实。
话是他说的,戏是他演的,故意挤眼泪逗玉兰着急的是他,临了装模作样的还是他自己。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现在被玉兰一只手就压得不能动弹的……
还是他。
是这个,向来扬言要让玉兰乖乖站自己身后的他。
成意就瞧着谢逢野嘴巴张张合合半天不说话。
“我弄疼你了吗?”
他连忙把人从桌上扶起来,嘴里细细碎碎地说着话,“我就是太着急了,我看你难过我心里就很痛,我害怕……”
“没有。”谢逢野摇摇头,看着只到自己下巴的玉兰,还有那双探在自己襟前修长白皙且瘦弱的手。
他喃喃道:“我也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