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这短短一段水路,竟是芳甸生平仅见的险境。
梅老爷那条小电船看似在望,其间却隔了一整幅揉皱的江面,那压根无法用寻常的远近高低来衡量,千仞浊浪,万顷暴雨,都横亘在窄窄一线江天间,小船攀行在浪尖上,如入群山环抱中。
沿途的猿啼被风雨撕碎了,更是凄厉绝伦,几乎像是千载以来水鬼的哀鸣。
这声音寻常人听不明白,只觉瘆人而已,但几个水匪却再清楚不过,这是要赶忙撤回水寨里了。
水匪都是盐户出身,早就摸清楚了鄂江的脾性,龙王雨不来则已,一旦横盖在江上,那就是阴风怒号,雨水滔天,短则连绵三五日,长则盘旋半月方去。更要命的是,江水暴涨时,那些礁石便如刀丛般隐入水底,船一触上去,便是开膛破肚的下场。再老到的船夫,也不敢挑在在涨水时过江。因此这些渔船彼此呼应,三三两两调转船头,丝毫不敢在水上久留。
瘦水匪知道情势紧急,不免使出浑身解数,不知攀过了多少个浪头,才挨上了梅老爷那条小电船,这两条船并在一处,正如一大一小两块黑礁,突兀地裸露在白浪之中。
芳甸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心中的惶恐反而不可遏制地往外冒。
这天地间的威势实在太过骇人,她甚至错觉那条小船就要被掼到山崖上,摔个粉身碎骨。她这短短十数年里所受之羁累,大多来自于梅家,但如今看来,她的父亲也并不如何伟岸,这种惶恐里于是掺杂了大厦将倾时的不详感,自天际大雨中坍塌下来。
偏偏四姨太还倚靠在她膝上,胸口处的起伏一阵弱过一阵,芳甸整个人都被这两股彼此角力的巨压碾平了,只能奋力抱住她,用单薄的肩背为她卸下一些雨水。
也不知那头交涉了多久,水匪忽而拧着她的胳膊,将娘儿俩赶到了船头上。芳甸本来就到了脱力的边缘,又被这一股巨力毫不怜惜地往前一推,膝盖骨不免在船头重重一挫。
“啊!”她痛呼一声,急忙伸手去抓自己的膝盖,那分外单薄的皮肤就在这一瞬间瘀肿起来了。
“二小姐!”
这声音在风雨中失了真,却自她头顶上劈开了一线光亮,令她猛然振奋起来。
是管家福平的声音!
“二小姐,抓紧栏杆,我拉你上来!”
小电船较渔船更高,周遭围了铁栏杆,福平带了个佣人,就立在栏杆后头,芳甸只来得及看了一眼,就被雨水迷得睁不开眼了。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四姨太的胳膊环在肩上,半拖半背到栏杆边。
只是四姨太这时候已陷入半昏迷了,方才恨不能抠进女儿骨肉里的那几根指头,这时却只微弱地痉挛了一下,没等福平抓稳,又是一个浪头打来,那条胳膊就如抽了骨头的水蛇一般,猛然宕落下去,整个人更是猛地往后一仰——
芳甸还在背后苦苦支撑着她,猝不及防间,被母亲倒栽的身子撞了正着,说时迟,那时快,她几乎听到了膝盖骨吱嘎一声轻响,那贯穿一切的剧痛瞬间卸空了她的力气,令娘儿俩摔作一团,半天没有爬起来。
几个水匪始终在船上冷眼看着,这时才嘿嘿地笑起来。
瘦水匪将手里的撅把子枪掂了一掂,道:“这可不好办喽,这么大的风浪,又是这样的娇小姐、阔太太,要是一头栽进了水里,好端端一身细皮嫩肉都得喂了鱼虾——不如这样,咱们哥几个送佛送到西,替你们把人推上来,不过嘛,这活也没有白干的道理……”
说话间,枪口始终在娘儿俩身上打转,威胁之意无需多言。
他这一手坐地起价可谓屡试不爽。在大当家手底下讨生活,哪能没点鹭鸶腿上劈精肉的本事?他这是吃准了两张肉票的份量,要再敲诈上一笔,眼下风大雨大的,他们还能往邻近的水寨里躲避,这一只商船可拖不起!
果不其然,管事立刻会意过来:“那是自然!福宁,把那一匣子银元取过来,给三位作辛苦钱。”
痛快!
那一只匣子显然是早就打点好的,只隔了片刻工夫,就重新呈到了瘦水匪眼面前。匣盖被撬开了一线,里头的银元非但没有在暴雨中折损成色,反倒绽出空前刺目的银光来,连带着瘦水匪的瞳孔都有一瞬间的放大。
他将枪抛在左手,腾出手去揽这一只匣子。不料匣子擦着栏杆边上虚晃一枪,非但没让他沾着肉腥气,反倒甩了他满嘴巴的雨水。
呸!
瘦水匪扑了个空,火气腾地一声就窜起来了,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见管事将一个瘦长的下巴颏朝芳甸的方向一偏,这一下异常果决,仿佛洋表啪嗒走了一格。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倒也在情理之中。
瘦水匪强压住火气,抬脚在麻秆背上一踹,骂道:“没点眼力见儿的,还不快放人!”
麻秆连忙答应了,一把扯起芳甸,毫不客气地去搂她的腰。芳甸的衣裳全湿透了,紧贴在瘦削的肩背轮廓上,露出的一段脖颈也是白生生的,水鸟一般伶仃而柔顺,麻秆心里一动,两只手自然就往不该殷勤的地方献殷勤了。
他是吃准了芳甸不敢声张,谁知道这女孩子也是犟驴似的脾气,一下便扭过脸来,眼中那点蒙着泪的新仇旧恨几乎能攒出刀尖来。
“别碰我,我自己来!”
她咬牙道,把湿透的裙摆用力撇到一边,伸手抓住了栏杆。
她被大哥教着,也有一些翻墙爬树的本事,这时强忍着膝盖上的剧痛,紧紧攀住栏杆,只是还没来得及将重心渡到甲板上,又是一个浪头打来,两船猛然一错。
芳甸惊叫一声,合身扑到了船舷上,整幅胸肋骨都被撞出了嗡的一声响。
那出奇急促的震颤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闪电一般荡到了全身,甚至穿透了她的下颌骨,顶得整条舌头砰砰乱跳。她慢了一拍才意识到,那并非晕头转向时的幻觉——这震颤分明就是从船舷上传来的。
怎么回事?
震荡感被小船的颠簸掩去了大半,照理说是很难分辨的,偏偏芳甸双眼被雨水所迷,又低头抹了一把雨水,视线正切进两船之间。
只见电船底下滚出了一圈圈极其细密的白沫,转眼就被吞没进了浪涛中,那是小电船发动时的预兆,里头的电机已经轰隆隆运作起来了。芳甸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她正攀在汽车疾驰的轮毂上,稍有不慎,便会被卷进梅氏的无量前程中,连个泡沫星子都溅不起来。
这一条小船已经等不及了。
或者说,梅老爷的耐心就要耗尽了。
她不敢迟疑,唯恐耽误了母亲上船,急忙以膝盖支着甲板,试图直起身来,福平顺势抓住她的手肘,用力一拉——
与此同时,那只匣子被推到了瘦水匪面前,半遮半掩的匣盖哐当一声翻开,那珠光宝气从中迸溅出来,几乎割裂了雨幕,直逼到他震颤的眼球上。
来自于钱眼深处的凝视,在这一瞬间是如此的刺目,甚至于无限接近黑洞洞的枪管——那种迫在眉睫的寒气终于让瘦水匪意识到了,蛰伏在银光背后的究竟是什么。
——砰!
生意人的推杯换盏间,也并不全是和气。
这一枪不知蛰伏了多久,专挑在芳甸被拉上船的一瞬间,子弹以一种近乎刁钻的角度擦过匣盖穿出。
福平的算盘打得不可谓不精,这三个水匪不知死活,仗着一条撅子枪就敢登门勒索,索性当场毙了,也好给老爷一个交代。
这么近的距离,这样万无一失的一枪——偏偏伴随着一记剧烈的颠簸!浪峰将整条小电船往上一送,枪口自然阴差阳错地抬高了半寸。
子弹擦过瘦水匪的头皮,剃出一串令人齿寒的皮肉翻卷声,那血瞬间从颅顶劈了下来。
瘦水匪刀口舔血了这么多年,依旧在这生死一线间,绽出了一身的白毛汗,剧痛裹挟着暴怒,将他肚皮里那点凶性一举冲荡了出来。
好哇,原来在这等着呢!既然你不仁,也休怪我不义!
他那两只充血的眼珠往斜里一劈,那点长年来出生入死的默契甚至不需多说,便已直贯进两个兄弟心中。
福宁也不迟疑,将枪口一压。
——砰,砰,砰!
接连三声枪响!
芳甸亦被这近在咫尺的枪声惊动,上船的动作有一瞬间的迟疑,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力抹在她的腰上,哪怕福平拼尽全力,也只抓住了她一截湿淋淋的手腕,转眼就滑脱了。
这几个水匪竟是拼着一死,也要将两张肉票拖进水中!
几个浪头过后,芳甸便被拉扯到了几丈开外,仅剩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在乌发间拼死浮沉。
偏偏小电船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就在这时候疾冲了出去,那蓄势已久的白沫轰然排开,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福平本是照老规矩办事,不料竟生出了这样的变故,一时间脸色大变,背后汗出如浆。
梅老爷听见动静,还在船舱里唤了一声,正是这一声,逼得他不得不生出对策来。
“二小姐,四太太!”福平扑在栏杆上,一咬牙,往面孔上一口气扇了十几个巴掌。这紧要关头,他手上的力气是半点儿不掺假的,鼻血挟着满鼻腔的雨水,如两支吹矢一般迸射而出,又被巴掌扇得满脖子乱滚,任谁来看都是忠心护主,义薄云天的好巴掌。等梅老爷唤第二声的时候,他才吐出半颗碎牙,弓着脊背立到了船舱外。
“老爷!四太太他们被歹人掳去了,不如调头回去,由我和福宁……”
“回头?”梅老爷一手将梅玉盐抱在膝上,给这小胖子喂了几颗压惊的参丸,这才截住他的话头,“行啦,这也是各人的造化。想起来,我跟老四也是十多年夫妻,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总有一杆秤在,是不是?”
他话到后来,仿佛自己也嫌无情,索性将小胖子抱起来掂了一掂,道:“来,玉盐,让爹爹称一称,如今有多少斤两了?重了?轻喽!”
梅玉盐被爹爹挟住两边胳肢窝,不由咯咯笑了起来。
“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