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魔像鸟带着冬蓟回到了出发的地点。到此为止,鸟就不再引路了,冬蓟要在这等着人给他套上黑口袋。
死灵师还没来,冬蓟就找了一条倒下的枯树坐下来,趴在自己膝盖上打瞌睡。
原本他只是假寐,结果越睡越沉,还做了点梦,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洞里的草垫床上了。
三月靠在对面石壁上。
“你们催眠我了?”冬蓟问。
三月说:“不能算是。我们赶到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所以我们给了你一条能睡得更香的咒语,省得叫醒你再套口袋。”
冬蓟爬起来,捏着眉心。洞室门外还守着三个人,两个矮小的老头,一个年轻男性,年轻人掌中浮着一枚微弱的光球,只有指腹那么大,不时闪烁一下。
在如此昏暗的照明下,冬蓟能看清周围的一切,因为他有精灵血统,但这些人类法师恐怕看不清。
看着那枚光球,冬蓟忽然明白了,这些死灵师并不是喜欢黑漆漆,而是因为他们缺少施法材料,手里的材料得省着用。施展照明类法术通常需要荧光苔藓或粗制冷光蜡,都不贵,但他们买不到。为保安全,他们又不敢大量用明火。
一名老年法师催促了一声。三月要冬蓟讲讲沟通结果,于是冬蓟就把城邦方的态度如实相告。
城邦方大致同意死灵师的条件,但也有一些细节需要商榷。物资的事容易安排,没什么争议;释放被俘死灵师就稍微麻烦一点,有些人被关押在南方,押过来需要时间,而且即使要放,也不能把他们直接释放到大街上,而是需要商定一个专门的地点,双方对面的交换人质。
城邦方唯一没有完全答应下来的,就是交还乌云和卡奈。按照冬蓟的说法:费西西特同意,神殿不太同意,但有商量余地。商会愿意交出乌云,但不愿意交出卡奈的躯体,这一点显然是商会现任首席的私心。
死灵师们并不吃惊。这些和他们的预期差不多。
接着,冬蓟主动提起他有办法分离卡奈和乌云。他的用词很谨慎,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并不一定会成功,但如果真能成功,商会就也不会反对释放乌云了。
和阿尔丁推测的一样,死灵师显然动心了,从他们的眼神就看得出来。
门外的两个老人低声说着悄悄话。三月沉默着,暂时什么也没说。
年轻男法师忍不住走近了些,问:“你有办法?那你之前怎么不去做?”
冬蓟说:“办法是近期琢磨出来的,以前我想都不敢想。而且以前我也没机会去找卡奈,我没去过白湖城,也不认识神殿的人,谁能让我去试呢?”
年轻法师说:“你知道吗,那具躯体上的法术来源于商会的精炼师,据说那人掌握着哈曼的法术书,和一般法师很不一样……”
三月抬起眼皮看向冬蓟。
冬蓟回答:“对,就是和哈曼的法术书有关。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圣狄连城防军更新了一批附魔武器,其中有些我还经手过。这些是怎么来的?就是来自商会精炼师的笔记。”
死灵师当然听说过这些事。在他们之中,有些人也在圣狄连附近居住过,正是因为畏惧愈发强大的城防军,才会跑到西瓦河畔来。
这时一名老法师抬起头:“难道你看过哈曼的法术书?”
“严格来说,不算。我只看过那个商会精炼师的笔记,所以有大致思路。”
说这话的时候冬蓟也很心虚,不过毕竟他是人质,神态中有惧色是正常的,也挺自然。
老人问:“你见过他吗?”
“他?”
“那个商会的精炼师,持有哈曼的法术书的人。”
冬蓟说:“见过。他还来过我的魔法物品店。”这倒是真的。冬蓟甚至去过罗森先生的店里干过活。
“如果你能做到,那他应该更能做到……”老人摸着下巴说。
“应该是吧,”冬蓟说,“但他不一定愿意做。而且他也参与不了这事,他受到奥法联合会管制,现在根本没有人身自由。”
三月一直盯着冬蓟,眼神愈发严厉。多亏这里实在昏暗,门口的三名法师也看不出她脸色有异。
两个老人又互相耳语了一阵,之后又开始不停向冬蓟提问。他们没有继续追问精炼师的事,而是问如果要进一步研究释放乌云的方法,是否还需要什么物资或文献。
这些老人的态度令冬蓟暗暗震撼——这不是绑匪该问人质的话。典型的法师思维。
冬蓟不禁思索:自己也身为法师,却能察觉到对方的“法师思维”,其实这还挺奇怪的……多半是因为和阿尔丁那样的人相处了太久。也不知道这种影响是好是坏。
冬蓟必须回答他们,所以就顺着直觉说了一些要求。
他说需要一些关于巫祭法术的文献,越多越好,根据他的设想,要解决乌云与卡奈的事情,肯定要在嵌合高阶奥术的基础上再利用巫祭法术。
除了死灵师以外,应该没有人会碰巫祭法术。常见学派都是元素基底,而巫祭法术涉及到生命原始能量和灵魂,是死灵学派和异界学派的根基。平时想找这方面的文献很难,越是在死灵师身边越可能找到。
冬蓟表示,被抓到这里之后,他发现三月好像带着誓仇者,他认出这正是巫祭法术的产物,于是他这才敢声称自己有了办法。
他的解释非常合理,符合奥术嵌合规律,也符合大多数法师的思维方式。门口的老人缓缓点头,眼神都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冬蓟能看懂这种眼神。这说明,他们已经暂时离开了绑匪与人质的模式。
接下来都是法师与法师之间的对话。
这种微妙的变化,可谓是喜忧参半。
坏的一面是:法师不好骗,冬蓟得保证提出的每个要求都合理才行。
还有好的一面:不知不觉之间,这些死灵师对冬蓟客气了很多。
基本谈妥之后,他们把冬蓟带到了另一个洞室,这里不仅有草垫床,还有床单和毛毯,有基本的生活用品,还有个小桌子,桌上是纸笔和一盒冷光蜡。洞室仍然没有门,门口站着一尊泥魔像,死灵师靠近它就会闪开。
死灵师们表示,让冬蓟平时就住这里,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写一写算一算。
两个老法师一边低声交谈,一边转身离开了,年轻男法师也带着光球走远。
他们和冬蓟说了这么久,愣是没有说下次谈判在什么时候。
冬蓟本来想问,后来他意识到,大概这些死灵师本来也还没决定好……现在他们满脑子都是“有办法得到乌云了”,根本没开始想下次谈判的事。
其他法师都走了之后,三月又在门口施展寂静符文,隔绝了洞室内的声音。
施法完毕后,她皱眉回头望向冬蓟,冬蓟正在用冷光蜡点灯。
“你是怎么了?”三月问。
冬蓟已经点起了小光球,并把它升高到洞顶。“我怎么了?”他反问。
“你为什么要说那些……”
“因为我真的可以做到。”冬蓟说。
“你不怕暴露身份了?他们回去一合计,可能有的人会意识到你不是什么‘罗森’,你就是商会的精炼师。就算他们相信你就是‘罗森’,将来你一旦真的唤醒乌云,乌云也会认出你。他可是一直想要哈曼的法术书啊……原本你只需要把卡奈的躯体交给我们就好,乌云是没机会看到你的。”
冬蓟怔了一下。
并不是因为他被这话吓到,而是他吃惊于另一件事——果然,三月相信他了。
不仅那些陌生死灵师相信了他,连她也完全信了。
冬蓟坐在草垫床上,靠着石壁叹了口气。
他说:“我知道你参加过劫囚车的行动。那之后,你是不是没去别的地方,直接逃到了希瓦河边?”
“对,怎么了?”三月抱臂站在他面前。
囚车那件事发生后,神殿和各个城邦联合搜捕死灵师,范围之广、持续时间之久,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她和一部分同伴直接向北逃了。
冬蓟说:“如果你留在海港城或者圣狄连,你肯定会逐渐了解到一件事……如今,哈曼的法术书其实已经不太值钱了。如果你有朋友留在其他南岸城邦,你可以去打听一下。”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写下来了一大堆法术笔记,工坊里的助手也帮我誊抄过一些。这些笔记被送得到处都是。除了尚在研究阶段的东西,凡是我充分掌握的技艺,基本都写在了笔记之中。拿到或看过笔记的人不少,有元素法师团、圣狄连军工厂的精炼师、商会的工坊精炼师,还有奥法联合会……他们自己肯定又会再誊抄。一两年内或许看不出来,只要再过几年,渐渐就没人需要我了。将来我就是个普通的精炼师,和其他同行没有什么区别。”
这让三月更加困惑了。她相信这是真的,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
她本来打算继续问下去,想了想,又觉得没什么必要问。
“这么说,你根本不用隐瞒身份?”三月说。
冬蓟说:“不,我还是‘罗森’。我不了解你们的人,不知道他们每个人是什么想法、对哈曼的法术书迷信到什么地步……万一有的人非要我留下怎么办,你想帮我解释也解释不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也对。”三月点点头。
她顿了顿,忽然说:“算起来,我们有一年多没见吧?”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三月故意上下打量冬蓟,说:“才过去这么点时间,我却觉得你不一样了……和在海港城的时候很不一样。不知道你是突然变了,还是我原本也不太了解你。”
“是你不了解我。”冬蓟轻笑。
三月露出“好吧”的眼神,没再说什么。她刚要离开,冬蓟叫住她,问接下来他应该做什么。
三月说:“你等着就好。我去拿你需要的东西。”
“我需要的?”
“是你自己说的,你要巫祭法术相关的文献。”
冬蓟缓缓点头。当然,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很想读那些东西,但是看看也没坏处。
他说:“原来你们带着那么多书吗?我原本还以为这个要求很困难,你们给不了我呢。”
三月说:“我们本想在宝石森林定居,所以带过来了很多东西,但是……”
她只说了一半,面露遗憾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了洞室。
门口的魔像侧身让她通过,又马上站回来堵住了门。
冬蓟倒是听懂她的意思了:死灵师之中,有不少人是从俄尔德跑到北岸的,在那边挣扎了几年之后,肯定还想迁回到南岸来。他们渐渐发现,也有些地方对死灵师没有那么警惕,比如费西西特,还比如珊德尼亚。珊德尼亚有点远,费西西特虽小却连着宝石森林,于是后者就是个很好的选择。
如果乌云扮演着“首席小贝罗斯”,他肯定会把有威胁的商会成员一个个害死,然后让商会为死灵师们提供助益。可惜这条路没能走通。死灵师们好不容易驻扎在宝石森林,现在又得退回北岸了。
北岸是一片苦寒之地,唯一的优点是没有人搜捕死灵师,除此之外,可谓一无是处。
冬蓟不禁想象……如果三月真的拿来比较有价值的巫祭法术文献,他或许还会有点愧疚。
明明他帮不了他们。仿佛他不是在做人质,而是来骗书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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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死灵师终于决定好了下一步计划,又要派出冬蓟去谈判。
现在还是傍晚,冬蓟要等深夜才出发。一个中年男人来找冬蓟,说今天三月没在,好像是去忙别的事了,所以暂时改由他来交待谈判内容。
当时冬蓟正在看书。他在洞室里点了一枚特别亮的光球,还放了一个小型的恒温法阵。
中年法师一边复述各类条件,一边盯着那枚光球。聊完正事之后,法师嘀咕了一句:“你节省一点。”
他指的是施法材料。冬蓟看看他,又指了指存放冷光蜡的罐子:“你看一下消耗量。怎么样,我用得根本不多吧?是你们自己有问题,你们平时用耗材特别浪费,其实正常情况下不至于消耗那么多的。因为你们不擅长元素控制类的技巧,恐怕是从学徒时代就缺乏这方面的训练……唉,明明只是这么基础的小法术。”
那个中年人一句话也回不上来。而且他也不能生气。
中年人不想再聊耗材,就默默去检查今晚冬蓟要带的个人物品。冬蓟就让他去查,自己继续看书。
对话之后,冬蓟暗自感到意外:按说我不该这样说话,应该更紧张一点才对。我应该为已经说出的谎言而烦恼,还应该为今晚又要长途跋涉而焦虑……
但他就是没有。
还有,他好像越来越不怕死灵师了,他甚至能找到奇妙的切入点去欺负他们。这样不太好……他默默反省了一下。
冬蓟正在看的书,正是三月给他拿来的巫祭法术文献。
她先拿来两本,每本都大约一肘长,半掌厚。书没有像样的封面,外面整个裹着柔软的带毛羊皮,书页靠缝线装订,看起来散架过又反复修理过多次。书的纸张都是薄皮制成,从质感来看,应该是来自不同的动物。不知里面有没有类人生物的皮肤,冬蓟不愿细想。
三月说这些都是她老师的遗产。还不止这两本,总共有一整箱,目前它们被分散存放着,要都拿过来得花点时间。包书的皮革上沾了些泥土,估计三月是把书埋着藏了起来。
一本是概论性质的,冬蓟暂时没细看;他主要读的是另一本。这本书记载着制作誓仇者的方法,除此外,还记载了很多同类型的巫祭法术,以及相关应用理论和实验记录。
拿书过来的时候,三月说她其实没有通读过这一本。她学制作誓仇者的时候,主要是靠老师亲自教导。这本书涉及巫祭法术里的幽冥学古魔法,还有一些死灵学派里的虚体研究,并不是她的专长方向。
冬蓟不了解死灵学派的具体分支,一时好奇,就问她的专业方向是什么?三月说是“侵蚀和活体支离,还有一点毒物学”。
这串词汇里,冬蓟只能听懂“毒物学”,而且他并不打算询问另两个词的具体含义。
不过,冬蓟手里的书很正常,并不恐怖。古魔法比较野蛮,但也有很多迷人之处。身为施法者,肯定能发现点触类旁通的东西,所以冬蓟也读得十分投入,被关在洞室里一点都不无聊了。
书应是很多位法师代代传承下来的,上面有很多插页,错落着不同笔迹,因为年代不同,所以表述方法不一致,久远年代的法师直接用通用语,新一点的纸上则多为奥术文字。
冬蓟发现了一些挺有意思的古魔法,有些很像后世的嵌合奥术。他只是看还不够,还想用现在的手法去验证一些内容,于是就一手压着书,另一手用炭条在桌子上写字。
那名中年法师检查完了冬蓟的材料袋,没发现什么问题。
这时,他听见冬蓟不自觉地“嗯”了一声,语气中带有疑惑。
中年法师回过头,看到冬蓟在桌子上画法阵。他皱起眉头:“你这是在干什么?”
冬蓟暂时没理他,直到画完一组法阵符文,又验算了一遍,才终于停下了手里的事。
他抬起头,有点恍惚地问:“三月在吗?”
“刚才跟你说一遍了,她不在,办别的事情去了。”
冬蓟点点头。三月大概是去挖其他书了。
“你怎么了?”中年法师问。
“我在看她给的资料,刚才我……”冬蓟停顿了一下,“有个地方不太懂。”
中年法师靠过去看了一眼书页,摇了摇头:“这东西我也不懂,我比较擅长构装体方向。等你办完这趟事,估摸着三月就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你再找她。”
看到冬蓟在桌子上划拉出的图案,他还有些不满地喃喃着:“以及,我们是有纸的。你应该提前问我。”
冬蓟根本没想起来要纸。就在刚才,他发现了一点东西。
不早不晚,就在今天,就在前几分钟……
在他随便翻到某一页,看到那段引起他兴趣的内容的之后。
他暂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件事。
如果世间除了人情事理,还真的有名为命运的东西,那么命运肯定是在故意拿他寻开心。
以前阿尔丁让他撤回法术,唤醒卡奈,他说做不到;后来阿尔丁让他假装能做到,用这话去欺骗死灵师,于是他说得头头是道,死灵师真的相信他了。
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些谎话……或许可以成真。
当然,“成真”不会太快。他发现的并不是已成型的法术,只是一种思路而已。
如果这个思路正确,谈判双方能各得所需,阿尔丁兄弟就能团聚。
与此同时,乌云会恢复自由。死灵师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卡奈做出的牺牲会变成一场笑话。
至于冬蓟自己……他十分确信,这对他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中年法师离开了,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什么。现在洞室里剩下冬蓟一个人。
他对着桌上的痕迹发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翻开书的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