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封印度景河之地
离长生脸上病色未消,身形单薄坐在那,未束的长发披散盘在脚边,垂着眼对着那张「平」字看了许久,始终没有说话。
让他劳神伤心并非封讳本意,封殿主将那本书从离长生手中抽出来,道:“还累吗?”
离长生眸瞳望着虚空一点,轻声道:“我不会累。”
封讳收书的动作轻轻顿了顿。
的确,自从认识度上衡,就从未见过他露出疲色,每日不是修炼便是渡厄——那些年中惟独有一段时日空闲些,还是裴玄接任刑惩司后四处渡厄的时候。
但时间并不久,裴玄便陨落了。
离长生满脸病色的苍白,呼吸破碎短促,身躯仍然挺拔,好似永不会倒下。
封讳没来由地问道:“若世间再无灾厄,你想做什么?”
这其实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无非是游山玩水吃喝玩乐,但离长生却愣怔好久,眉眼带着些许困惑。
想做什么,似乎对离长生来说是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离长生犹豫着道:“还在渡厄司?”
“厄都没了,渡厄司自然也就不会存在了。”封讳并不打算将这个问题轻飘飘揭过,继续追问,“离开幽都后,你还想去哪儿?”
离长生脑海中浮现了归寒宗、雪玉京,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归处。
封讳似乎笑了,他走上前俯身在离长生眉心蹭了蹭,淡淡道:“好好想想吧,我先回去了。”
离长生下意识拽住他的袖子:“去哪儿?”
封讳挑眉:“离掌司真当我是渡厄司的人了?我自然是要回幽冥殿。”
离长生病了一场反应有些慢,好一会才如梦初醒,“啊”了声,轻轻松开了手。
只是他的手腕还未垂下去,封讳倏地反手接住,指腹轻轻摩挲着离长生的手腕内侧,随后凑到唇边轻轻碰了下。
离长生微怔。
封讳道:“晚上我会回来。”
说罢,他手指一动,一条黑色小蛇悄无声息出现盘在离长生的腕间,歪着脑袋吐了吐信子。
离长生伸手抚了抚小蛇冰凉的鳞片,再一抬头封讳已不见了踪迹。
在烛火下愣怔许久,离长生脑海中清明了些,思考半晌,忽然后知后觉记起来病中要吩咐裴乌斜做的事了。
“裴乌斜。”
裴乌斜似乎一直在外面守着,听到声音很快就推门而入:“掌司有何吩咐?”
离长生抚摸着腕间的小蛇,心中隐约有个猜想,斟酌许久终于决定险中求胜。
“帮我做件事。”
“是。”
***
封殿主在整个幽都如入无人之境,何处都能去。
他并未直接回渡厄司,反而身形如雾转瞬到了渡厄司关押厄灵的地方。
祸斗刚挨了鱼青简一顿削,四肢被锁链牢牢束缚在地上,正趴在角落奄奄一息。
听到脚步声他几乎要炸毛了,怒气冲冲道:“有完没完了,我将能说的都说了,还不够……”
话还未说完,祸斗瞧见来人眼眸倏地一眯。
“哟,这不是封殿主吗?”祸斗乐了,“挨了我一下还没灰飞烟灭呢,命可真大啊。”
封讳并不在意手下败将的狠话,高大身形慢慢在关押祸斗的牢笼边走着,手指漫不经心拨过那冰冷的玄铁笼,指尖悄然长出尖锐的利爪,轻轻一弹。
整个圆形的牢笼瞬间像是被巨锤重重敲打,荡起巨大的震动,将里面关押的祸斗震得直接波浪腾空,脑瓜子嗡嗡的,五脏六腑都在震颤,险些“哇”得吐出来。
这一下比鱼青简这些时日的审问都要厉害得多。
祸斗几乎滚出来,踉跄着抓住叮当作响的锁链,奄奄一息道:“你又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别来这一套。”
封讳心不在焉道:“没想问什么。”
祸斗:“……”
就纯给他一下报复上次重伤他的仇吗?
封讳报复完,转身就要走。
祸斗在这儿被关押太久,鱼青简那狗东西折腾人的手段颇多,哪怕皮糙肉厚如祸斗也有些怕了,他立刻伸手抓住笼子:“等……”
还没说完,铁栏上的符纹倏地爆炸,将祸斗的爪子都烧着了。
祸斗一声痛呼,猛地将爪子往嘴里一塞灭火,含糊道:“等等!你不是想知道我主人在哪里吗?”
封讳脚步停住,侧眸看他。
祸斗道:“将我放了,我就告诉你。”
封讳淡淡道:“自己蠢,就别当所有人都同你一样没长脑子。”
祸斗:“……”
眼看着封讳不上当,祸斗赶紧甩出最后的筹码:“封印我主人的是度上衡的灵根,人没了灵根就和寻常凡人差不多,他现在肯定时常病痛,若再找不回灵根肯定活不了多久。”
封讳笑了:“和放出度景河相比,度上衡宁愿死,我就算这样做了也只会被他怨恨。怎么,知晓在他身上用这套无用,就打算利用我?方才说错了,你还是有些脑子的。”
祸斗没料到这个半妖竟然也有点聪明,噎了半天才不耐地道:“你就准备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吗?”
封讳手指漫不经心点着铁笼,似笑非笑道:“所以你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人被封印,不得解脱?”
祸斗几乎被气笑了:“这能一样吗?!”
“最后再问你一遍。”封讳眼瞳化为竖瞳,冷冷道,“度景河到底在哪儿?”
祸斗愣了愣,终于意识到封讳来此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个,他冷笑了声:“我就算死……”
封讳眼眸轻轻一动,地面上陡然泛起一层层寒霜,层层叠叠往牢笼中蔓延,顷刻间就将祸斗的四肢冻住。
封讳居高临下注视着他,眼眸像是看趴在路边的狗,冷冷道:“那就去死吧。”
祸斗一僵,立刻道:“你要是杀了我,就真的寻不到我主人的位置了。”
封讳不语,寒冰仍然蔓延。
祸斗浑身灵力被束缚住,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嗷嗷叫着一顿乱汪,整个人被结结实实冻在寒冰中。
封讳冷眼旁观,转身便要走。
“晦……晦气……”
渡厄司牢笼角落隐约传来个嘶哑的声音。
封讳脚步一顿。
渡厄司收了虚弱未被超度的厄灵,在角落里那只厄灵只剩下微弱的残余灵力,瞧着像是沙粒似的几乎要碎了,但又被人拼凑起来,勉强凝出个人形。
它挣扎着朝着笼外伸出手去,呢喃着道。
“晦气的……半妖……”
“晦气……”
封讳直直注视着他,听着耳畔那不停的“晦气”,眸瞳缓缓泛起一阵猩红。
轰——
鱼青简正在榻上睡觉,猛地被一阵惊天震地的响声惊醒,刹那间还以为幽都厉鬼暴乱了,赶紧蹭得蹦起来就要去看离长生。
只是鱼大人鞋子都没穿冲出寝房,就听幽魂来报,说渡厄司的牢笼塌了。
鱼青简:“?”
鱼青简揉了揉眼,伸手一扯将鞋子召过来随手穿上,边走边道:“牢笼好端端的怎么塌了?谁进去过?有厄灵逃了吗?”
幽魂道:“我们正在排查呢,不过唯一能确定的是……”
鱼青简心中一个咯噔,有种不好的预感。
等到了渡厄司新建好不久的牢笼中一瞧,鱼青简脸色都变了。
被抓来的几只厄灵瑟瑟发抖躲在牢笼深处完好无伤,惟独从南沅龙神庙带回来的些许厄灵残余已彻底化为齑粉。
最重要的是……
祸斗逃了。
***
幽冥殿中。
封讳沉着脸从外而来,抬手一招,从归寒宗带来的几本书倏地腾空,发出沙沙的翻书声。
归寒宗关于“四灵讨奉”的书籍记载并不多,封讳看也不看将所有关于“讨奉”的书页寻出,将字摘出来腾空在眼前一一排开。
上古时四灵生来功德圆满,可向天道讨要祈愿。
但龙早已消失数千年。
就算留下些微末血脉,但化龙的几率几近于无,就算由蛇、蛟、锦鲤艰难地化龙,终归是功德不足,无法讨奉。
且书上记载,讨奉仅仅只能祈愿“天赋”“灵根”“气运”等东西用来修炼,似乎并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封讳一一看完,伸手将字迹拂去。
锁魂链仍然还在,叮当相撞的声响和厄灵残魂的呢喃自语逐渐重合,像是地狱黄泉而来的诅咒萦绕在他身边。
“晦气。”
“晦气的半妖,若不是还有点用处,你以为我会留你?”
封讳闭了闭眼,整个人隐于黑暗中,巨大的龙骨在大殿上盘桓,骨架爬过地面发出低低的渗人闷响。
嘶嘶。
蛇鳞和地面相摩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蛇的视线全是高大的青草,它努力想要逃走,迅速穿过眼前的阻碍,豆大的眼眸坚毅极了。
它好像逃了好久,估摸着半个西州都要跨过了,觉得终于顺利逃脱,刚想松一口气,就听得耳畔有人在笑。
“爬了半天连半个院子都没逃出去,啧,这蛇真通人性吗?莫不是骗我?”
“哎呦,还小嘛,喂一喂就能跑远了。而且这可不是通人性这么简单,它甚至能化成人呢。”
“嘶,那不是妖怪吗?”
小蛇愣了愣,后知后觉到不对,立刻铆足了劲想要往前跑。
但蛇尾倏地传来一阵剧痛,眼前天旋地转后,它整条蛇被一根细绳吊着悬在半空,尾巴出的鳞片被勒出血痕,缓缓顺着鳞片逆着往下流。
小蛇痛狠了,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叫声,却让绳子越勒越紧。
看不见面容的人将它拎到眼前,笑着道:“变成人形来给贵客瞧瞧。”
小蛇凶狠冲他哈气,作势要咬。
男人脸色一沉,冷冷地警告:“再不听话,就将你扒皮做蛇羹,就像你的同类那样。”
小蛇浑身一抖,好半晌终于吐了吐信子,瘦小的身体落地,随着灵力波动,悄无声息化为人形。
——只是它太怕了,一时没变好,上半身人形下半身却是蛇尾,就连脸上也带着墨绿的鳞片,看着妖异渗人。
小蛇发着抖看着眼前高大的人,竖瞳难掩畏惧。
本来以为没变好会挨打,却没料到那人似乎很满意,笑着抚掌:“半人半妖,倒比人形更有意思。”
小蛇怔然看着,并不知自己要面对什么。
半妖对于凡人城池来说是极其罕见的东西,更何况是人人畏惧的蛇类。
小蛇保持着半妖模样被关在笼中,脖颈处戴着锁链,像是个兽类般在人来人往的长街夜市中供人参观。
他听不懂那些人在说什么,却能分辨出那些看向他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厌恶。
半妖。
晦气的东西。
小蛇蜷缩在角落中,感受着人群中的恶意,甚至会有人直接拿石头砸他,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它只是吞了几颗麻雀蛋吃,难道这些人全是鸟吗?
要不然为何这般恨它?
小蛇受尽折磨,本以为要在这地狱中一直痛苦下去,直到人群中有位身着白衣的男人朝它一指,要买下它。
小蛇完全受不了这样任人羞辱观赏的日子,那时还天真的认为能逃离这炼狱。
它蜷缩成小小一团,听着它的“主人”和那人讨价还价。
“仙长啊,这半妖可是修炼出内丹的,天赋高得很呢,很是通人性,这个价格……未免有些少了。”
“内丹?”
“是啊是啊,半妖修炼出人形极其困难,要长久保持更是难上加难了,他这……”
还没等他说完,那位仙长面无表情倏地一道灵力指来。
小蛇只感觉五脏六腑一阵剧痛,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破碎,支撑它化为人形的灵力骤然失去,整个人猛地被迫化为手指粗细的小蛇,奄奄一息蜷缩在破烂的衣袍中。
小蛇听到那仙长模糊的声音传来,带着居高临下的冷淡:“我不需要他有灵智。”
那人吓了一跳:“可这……”
仙长随手丢下一袋灵石:“可够?”
男人愣了愣,这人如此心狠,小蛇落到他手中或许根本没活路,他只犹豫了下,视线落在敞开个口袋的灵石上,眼睛瞬间直了。
他立刻将灵石袋抱住,谄媚道:“够了够了,足够了,这蛇往后便是仙长您的了。”
仙长抬手将那奄奄一息的小蛇用半透明的灵力裹着团成一圈,像是摆弄一样死物随意扔在袖中。
小蛇闭了闭眼,心想算了,也是好事,这下终于能死透了。
再次睁开眼,见到的却是漫天桃花下端坐在桌案前抚琴的仙人。
世上几乎没有人不爱度上衡。
哪怕封讳最开始因为徐寂一句“蛇羹”而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度上衡根本不必做什么澄清,仅仅只是存在就能让封讳逐渐忘却之前的恨意,在他悲天悯人的温柔中一点点清醒着沉沦。
有时封讳在深更半夜会短暂地清醒片刻,咬着尾巴尖反复思考这姓度的到底做了什么,为何这么多人喜欢他。
他只是渡厄,救人,一视同仁地怜悯任何人。
这些其他人也都会做,为何偏偏他不同?
“封殿主?封殿主!”
幽冥殿中盘着的骨龙倏地睁开眼睛。
章阙正在殿外候着,皱着眉拿着一张符纸,扬声道:“封殿主,周九妄有度景河的消息了。”
封讳眸瞳一动,倏地化为人形大步迈出幽冥殿:“在何处?”
“南沅。”
***
祸斗挣扎着从渡厄司逃出去,潜藏在黄泉中顺着前去超度的拘魂鬼的船底顺利逃离幽都。
到了阳间后,恰好是黑天。
祸斗浑身是伤,还被封讳那厮冻得够呛,嗤地燃起火烧了烧自己才勉强暖和些。
他无声吐出一口气,重获新生的快乐让他迫不及待原地化为祸斗的兽形,嗒嗒朝着远处的城中而去。
拘魂鬼的船之上,离长生站在船头注视着祸斗离去的方向,闷闷咳了几声。
裴乌斜眉头紧蹙:“掌司在此候着,我去就好。”
离长生摇头:“能看清他要去何处吗?”
裴乌斜将雪白大氅披在他身上,顺着那祸斗而去的方向看了看:“似乎是南沅。”
离长生一怔。
当年他将度景河封印在了南沅?
南沅有哪里对度上衡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