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小电船破浪而去的架势,芳甸却是无缘得见了。
她这是第二回 落水,肺管几乎被钢刀般的江水捅穿了,偏偏胸肋间还梗着一条怒气勃发的手臂,勒得她眼前黑斑乱窜,不到半路就昏死过去。
直到额头在船舱里重重一磕,她才猝然惊醒过来,那两幅眼皮各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挖不开。心急如焚间,还有几道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吵得她恨不能再度昏死过去。
“这小娘皮醒了!”
“不见得,我看她这样子,还要装一装呢!”
“醒得正好,老娘们就快不成了,折价都卖不出去,这才是要紧货色,要是再折进手里,这一趟可真是赔了裤子了。”
芳甸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冷汗已经流了满背,当即强撑着睁开眼来。
只是这一看之下,倒不如不看。
还是那几张阴魂不散的脸孔。
这两个水匪方才还勉强看得出些人样儿,这时浑身湿透,一蹲一立,眼珠阴阴地淌着光,剩下一个立在船头撑船,活脱脱就是三只瘦鹫了。他们在梅老爷手底下吃了苦头,正恨不得吃她们娘儿俩的肉,哪里会有半点好脸色!
“醒得倒是时候,你爹欠的债,你看看该怎么着吧?”说这话的正是麻秆,他似乎对刚刚没占到手的便宜耿耿于怀,三言两语间,一只手便摸进了芳甸的领口里。
属于男子的,粗糙滚烫的手。
芳甸尖叫一声,整个人都往上一耸,两边单薄的肩膀更是猛然往内一阖,那麻秆儿刚凑到她眼面前,就被迎头撞了个正着,当下哎呦一声,猛地倒翻回去。
芳甸终于挣脱出去,也顾不上那点头疼脑热了,在船舱里慌忙找寻四姨太的踪影。
“姆妈!姆妈!”
船舱里昏暗得厉害,她这一声呼唤却像落进了深井里,得不到半点儿回音。没叫两声,又被扯着头发,摔翻在了船板上。
“他奶奶的,”麻秆儿拿手指拼命搓着下巴,骂道,“臭娘们,等进了寨子里,我看你还能怎么拿乔!”
芳甸心里猛然打了个突,从这水匪骤然凶恶的腔调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船舱之外,一片昏黄,只能看见一片片晃动的船影子,数不清的鬼魅一般的渔船就在大雨中穿梭,显然,她所在的小船就被裹挟在群船中,朝水寨驶去。
好可怕的雨声!
方才听这些水匪的口气,要是进了水寨,要是进了水寨……她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麻秆见她脸色煞白,仿佛吓破了胆子,心里大为得意,便又伸手去拧她的脸,谁知道这女孩子性格异常倔强,竟然还敢把脸别过去,拿一双眼睛瞪他。
“好啊,还给脸不要脸!”
“别碰我……啊!”
“麻秆!”瘦水匪忽然道,“别折腾出动静,先避过二当家的船!秤砣!小心点划船,赶紧让开,别磕碰!”
“知道!”秤砣在船头应了一声,船果然往侧边偏去了。
“二当家?他什么时候回来了?”麻秆吃了一惊,三两步冲到舱边,果然从诸多渔船中,望见了格外醒目的一条。这条船大摇大摆的,哪怕在这风急雨急的时候,其余渔船依旧拼着刮蹭的风险,给它让出了一条道。
他们干这私藏女眷的勾当,最怕的就是被大当家撞见,这做和尚出身的,自个儿吃素,就看不得旁人开荤,真触了他的霉头,那就是去江里喂鱼鳖的下场,再者就是怕二当家惦记了。
二当家这样的色中饿鬼,生平最爱的除了财,便是色。麻秆儿跟着他干过几票,沾过不少肉腥气,嘴上喊得又亲热,照理说,这一回也得把头筹送上去。只是他残羹冷炙吃多了,难免有些花花心思,竟有些不舍得把这白白净净的小娘皮拱手相让了。
到底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二当家都做了那么多回人上人了,也不差这一个,只是……不成,要是漏了馅儿,实在不好交代!
瘦水匪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拿两只湛亮的黑眼珠往他脸上一撇,森然道:“麻秆,你敢坏我的事,二当家都保不了你!”
麻秆悻悻然道:“这一票也没什么油水,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呢。”
瘦水匪道:“油水?”
他从膝上揭下了几只湿透的锦囊,正是娘儿俩用来装体己钱的。芳甸到底是小女孩儿心性,这几只锦囊都打理得花团锦簇,在这样昏暗的地方还能隐约泛着光。
瘦水匪拿脏兮兮的手指一搓,暗纹立时舒展开来,竟然是一朵活灵活现的六瓣梅花。几只锦囊上都有,一模一样,人手绣不出来,得拿机器压出来。
这是梅氏商行的标识,他家名下的绸缎庄亦有这样的规矩,每匹缎子的缎尾上都印有暗纹,以作区分。芳甸爱其精巧,裁衣之余,索性就取这边角料做成了锦囊。
瘦水匪虽然没有慧眼识珠的本事,却也能凭着累世的穷酸嗅出一股富贵气。而从娘儿俩指缝里漏出的金瓜子,此刻正贴在他的心窝上,团团冒着热气。
让二当家来分一杯羹?门都没有!这两个娘们身上,还有的是待刮的油水!
麻秆被他两只眼睛刺刀见血一般盯着,倒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了。
芳甸看出这两人间的暗潮汹涌,不由得来回打量,以期觅得一线生机。谁知道瘦水匪身子一晃,竟然露出背后的两只脚来。
一双瘦削的,穿着绣鞋的脚。
正是她久寻不见的四姨太!
这女人歪倒在船舱边,面如金纸,简直像一滩沤在朽木里的血污,芳甸看不见她胸口起伏,一时间面色惨变,合身扑过去,叫道:“妈!”
瘦水匪哪里会给她高声呼救的机会,当即跳起来,把她整个人一把抱住了,那一声悲鸣才刚冲出口,就被五根枯枝一般的手指死死抠进了唇齿间。
芳甸眼泪滚了满颊,竟然抓着他的手发狠去咬,那牙齿刚杀进对方的皮肉里,脸颊上便投落了一大片阴影。
一只船头涂朱的大船,就在这一瞬间,和他们的小船错身而过。
瘦水匪大叫一声,两只眼珠腾地充了血,正要扯着她的头发,摔上十几个巴掌,那船头上刺目的鲜红就抢先一步逼进他两眼中,令他猛然吸了一口冷气。
好巧不巧,二当家的船就在这时候借道了!
瘦水匪抓着芳甸的胳膊,往后一扯,猛然推搡进船舱深处,麻秆儿这回不敢托大,结结实实把人扭住了。
那条大船偏偏开得慢慢吞吞,像在风浪里开展览似的,船舱边的布帘被风吹得不住起伏。二当家铁塔般的影子就坐镇其中,忽然将帘子一掀,伸出一个须发怒张的头来。
瘦水匪和他一对上眼,心里就猛然打了个突。
这莽夫的一双眼睛仿佛见了仇敌一般,撵着他不放,两边鼻翼夸张地拱起,猛然喷出了两股白气,配上那对翕张努动的嘴唇,这怒里就透出十二万分的古怪来了。
瘦水匪战战兢兢道:“二当家!”
二当家目光如炬地怒视他一番,又猛地将头仰了回去。
这就过去了?
瘦水匪一颗心还吊在半空中,便听二当家粗嘎的声音隔帘道:“好哇,你敢藏私?”
“这……我哪敢呐?”
“少他娘的废话,我都闻到你身上那股猪油味儿了,你敢藏娘们?”最末几个字是压低了说的,恰恰送到他耳边。
这样的勾当一被揭穿,就没法玩下去了。瘦水匪还将眼珠乱转着,麻秆儿已然松了一口气,道:“二当家,我们怎么敢?这是……就是几袋粗盐,孝敬您老人家便是了。”
说话间,麻秆已然踏出一只脚,往四姨太的方向点了一点。
瘦水匪福至心灵,当即拽起四姨太两条软绵绵的胳膊,趁着两船擦身的档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对面一抛。
二当家的船晃了一晃,很快就从船舱里伸出一只手,把这女人拖了进去。
瘦水匪一口气还没喘匀,那阴魂不散的声音便又钻了出来:“不成,这袋盐沤得都潮了,你敢耍我?”
还是被这家伙撞见了!
瘦水匪在心里将他大骂了一通,又恨起了麻秆的馊主意,这小子见风使舵的本事不一般,见瞒不下去了,是上赶着献殷勤呢。
果不其然,二当家话里刚透出些不耐烦,麻秆就拖拽着芳甸,三两步立到了船舱边,脸上拱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瘦水匪压低声音道:“慢着!”
钱,钱,钱!还能藏在哪里?胸口,腰侧,手腕,都搜过一遍了,不成,得再快一点儿!
他两只眼珠跟算盘似的乱转,在这娇小姐身上东捏一把,西抓一下,恨不能连绣鞋都扒下来翻看夹层,只是麻秆儿却不等他,干脆利落地把人往船上一丢。
芳甸哆哆嗦嗦的,在大雨里整个儿蜷成了一团,像寻救星似的攥着布帘不放,没挣扎几下,就被一只手拉进船舱里了。那惊叫声也闷闷的,很快就被扼断了。
二当家似乎还不满意,从帘子后头哼了一声。
这声音压得很低,和他平常的调门相去甚远,不知怎么的,竟然透出了一股异常生冷的怒意。
瘦水匪心里打了个突,揣在心口的那一把金瓜子不自觉地发起烫来。
他这是把满天神佛都求遍了,二当家那条吃人不吐骨头的船才撇下他,大摇大摆往前去了。瘦水匪伸头张望了一眼,连忙催促道:“可算走了!秤砣,快,有空档了,这雨跟天上掉刀子似的,真他妈晦气,得赶紧回寨子里!”
他辛辛苦苦劫来两个娘们,却还给他人做了嫁衣裳,心里那团火气越烧越旺,只能攥着那几只湿透的锦囊,借着着看得见摸得着的财气泄火。那几朵六瓣梅花被捏得变了形,咕叽咕叽直响。
麻秆正缩头缩脑地躲避他的火气,这时倒也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了。
“还有我的份儿么?旁的我不要,金瓜子一颗都不能少。”
瘦水匪破口大骂道:“做你娘老子的春秋大梦去吧!”
“你这就翻脸不认人了?要不是……”麻秆话说半截,突然一顿,两颗眼珠猛然鼓出来,朝他掌心扎去,“六瓣梅花?梅家?”
“梅家?那个梅家?”
“还能有谁?”麻秆道,“这你都不认识!我跟……”
他自觉失言,猛然咬住了舌头,强行把话头拐了个弯:“这两个娘们儿居然是梅家的?也算是她们的运气,没落到大当家手上!”
瘦水匪猛然打了个激灵,一下就攥紧了锦囊。
大当家生平最恨的,除了日本船,便是昔年的梅家,一遇上便围追堵截,就是撞船入江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他入伙晚,梅家的商船这几年都在鄂江上绝迹了,应当只剩下零星几条,神出鬼没的,不知打通了什么门路,也从没在他们眼皮底下出现过。
还正愁逮不着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他眼珠徐徐转动,在这一瞬间冒出的念头,说不上是恐怖,还是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