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苏赫巴鲁漫不经心的笑凝在嘴角,渐渐绷成了一条直线,看向谢暄的眼神意味深长,
“你威胁我?”
这话乍一听吓人,谢暄闻言却心头一动,悄悄吁了口气。
若说这天底下哪里的人最表里不一,擅长话中有话,那非楚都皇宫莫属。
听话要听音,这是谢暄打小就耳濡目染的,别看苏赫巴鲁此言是在威慑,可他却已听出来了妥协之意。
但人为刀俎,他现在反正是鬼市里被买卖的奴隶,又不是潞王,自然是能屈能伸。
眼眶还泛着红,嘴角却已勾起了略显讨好的弧度,
“苏赫公子,你们北狄人以心胸豪迈闻于天下,自然不会计较我这点冒犯,你不想和卫军照面,留我在此即可,此恩我自是记下了,日后定当回报。”
骂的时候是屁滚尿流,求的时候就是心胸豪迈了,苏赫巴鲁瞥了他一眼,不过刚嘁了一声就听见墙外略略起了些嘈杂,像是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
谢暄见状忙道,“我知道今日掳我来非你本意,绝不会向卫军透露半分。”
然而很快,苏赫巴鲁的一名手下面色焦灼地与他禀报,虽说听不懂,可有三个字再清晰不过地进了谢暄的耳朵。
杜锡缙。
他惊诧,杜锡缙来虞县是微服私访,仅仅是便装就能被苏赫巴鲁的手下认出来,他们在大楚究竟意欲何为!
二人的谈话戛然而止,谢暄吓得立刻敛下诧异的神色,在苏赫巴鲁回头的那一刻双目重现茫然。
“你到底是什么人!”苏赫巴鲁蓦然沉声道,“为什么杜锡缙会亲自带兵寻你!”
“杜锡缙是谁?”谢暄先是惊讶,再又激动,“是傅大人的手下吗,他来找我了!”
苏赫巴鲁双目微眯,眸色瞬间一暗,困惑闪逝后愈发阴沉,沉得谢暄心头一凛。
坏了……
脑海中不过刚刚飘过两个字,阴影骤至,谢暄只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起,后背撞在一个宛若铁壁的胸膛之上,咽喉一紧,耳边沉沉,
“杜锡缙可以为平民乱,也可以为救朝廷命官而出兵,却不该为你大动干戈!”
言语间那只手却仍紧紧扼住,窒息感一层层叠加而来,谢暄拼命的挣扎被苏赫巴鲁轻易压制,
“北,北狄与大楚一直交好……那你就想想……要不要得罪了……”
杜锡缙。
谢暄没说完,苏赫巴鲁就冷哼一声打断了他,
“你果然不简单。”
—
“部堂大人……”
“别动, 小心牵动伤口!”杜锡缙快了几步挡下傅行简欲起的身体,“还好你躲得及时,这一刀没在要害。”
血色全无的唇泛着淡淡的青,失血虽多但伤势并不重,这点挫折绝不会让傅行简露出如此焦灼不安的神色。
唯有……
杜锡缙深深叹道,“潞王殿下失踪,我与你一样着急,但虞县已死守,殿下他一定仍在城内。”
“可大人……”傅行简双睑微颤一下,才堪堪抬起,烧灼的双目仿佛是在用冷静强行冰封,“殿下即使仍在城内,却是生死未知。”
伤痛与失血让他的气势远不如平时,可此言微弱,却让杜锡缙蹙起了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胡须,眼神从傅行简的脸色移开。
“未知”二字的颤动极轻,若非此刻寂静根本不易察觉。
雍京与楚都筋脉相连,他们这些官员常年在外,其实消息各比各的灵通,然而今日所见却让杜锡缙疑惑,这傅行简紧张潞王安危之忧惧不似担心被牵连,倒像是情真意切,动了真格。
“意深啊。”此刻又何必探究这个,杜锡缙以长辈之姿叹道,“你所虑亦是老夫之虑。”
劫走谢暄,什么人会单单劫走谢暄,思来想去,就只有想让他死的那些人。
两人哪怕谁也不肯明说,却也都想到了一处去。
但究竟是真的忧心潞王安危,还是怕人在自己地界上没了担上重责,还未可知。杜锡缙又看了眼傅行简。
“要找到他。”傅行简怔仲少倾,眼睑微阖,遮下了眸底逐渐弥漫的凄然,低低道,“就算终归是这样的结局,我也要找到他,带他回去。”
杜锡缙听得有些糊涂,目光却落在了傅行简放在身前的那双手上——
那样死死的攥着,像是要把自己捏碎一般攥着,他却也忽然懂了这并不是源于愤怒或是焦灼,而是隐忍,是克制,是怕下一刻就全然失态。
杜锡缙按下心头猜测,沉声道,
“不过也不是全无线索,刚才查到福安巷一处民宅时似乎可疑,老夫立刻派人在附近搜查虽无所获,但仍在继续追查。”
“福安巷?”傅行简倏地抬头,“让我去。”
“不行。”杜锡缙断然拒绝,“你身上有伤。”
傅行简道,“部堂大人,下官曾供职于大理寺,专擅于此,如若是因为探查不细而错过,那便是悔之晚矣。”
大楚的这几个世家大族,祖祖辈辈的多少都带些姻亲,杜家和傅家也不例外。但无论杜锡缙拿起了总督的威仪,还是苦口婆心地以长辈的身份规劝都没用。
他劝不住,也只能带着郎中一起上马车,随傅行简行去福安巷。
傅行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刺,一出现几乎吸了所有人的目光。
面色苍白神情疲惫,左边手臂明显是僵直地拖着,步伐更是深深浅浅的踉跄。
这些卫军并不清楚失踪的究竟是何人,但见这位知县大人的神态,也不由地紧张。
院子不大,不过两间屋子罢了,陈设也极其简单,不过是一些常见物品,卫军已探查过几遍,没什么明显的物品留下。
傅行简被长寻搀扶着走进屋子,屋里也干净,桌边的椅子上扔着一个布团,他眸光一凝,仿佛忘了肩上的痛,几步走过去一把抓起。
右手稳稳地抓着,反复端详,杜锡缙觉得他好似看出了什么,便问道,
“这块布有异?”
“这应当是曾经被塞进了口中,才会这样团着。”傅行简目光沉着,拇指擦过布料上的花纹。
“你看出了什么?”
他低头揉搓了下,又看了一眼后缓缓摇头,
“没有。”
杜锡缙神色一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叹道,“殿下洪福齐天,一定不会有事的。”
这话任谁听了都过于场面,可却又无言可驳。
当下一片默然。
杜锡缙看了眼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忽然转了话锋道,“傅大人,你为何要大兴土木,驱赶山民。”
说着,他略一沉吟,接着道,“而且我发现居于梁家的山民多是老弱病残,而那些年轻力壮的都被你雇佣前去修补民宅?”
又是一阵沉默,杜锡缙没有得到傅行简的回应。
他单手撑着桌面,手中仍紧紧攥着那块布,似乎是支撑不住,鬓边的汗水顺着颌角落下。
“傅大人!”杜锡缙怕他出事,忙叫站在一旁的长寻将他搀扶起来,“快送你家大人回府衙好好歇息!”
长寻紧张不已,硬挺着腰牢牢支撑起几乎已经脱力的傅行简来到院中的软轿前,弯腰俯身将他安置进去,急忙就想出来起轿回府。
可胸口一紧,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襟,昏暗的轿内,傅行简声音带着重重的气喘,
“拿着。”
长寻忙接着,发现竟是刚才那块不起眼的布条。
“还有这个。”傅行简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云纹金扳指,“你立刻去找夏修贤,他见到这个扳指会懂。”
“少爷。”长寻讶然。
“这块布,看似普通。”傅行简猛然顿了下,轻咳一声才又继续道,“但编织方法是北狄的样式。”
“是苏……”长寻立刻悟到,“小的知道了!”
傅行简意识渐沉,他能感到轿子抬起,摇晃,慢慢地从嘈杂的院中到安静的街上,可眼前晃动的不是听到的这一切,而是记忆中的苏赫巴鲁看向谢暄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