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阴七弦听了这话,心中一股暖流缓缓漫过,自忖:大师哥此举看似为神兵谷前途盘算,实则更加顾虑我些,三个师弟当中,到底他最疼我。
感激过后,想起哥舒仲离命在须臾,旋即又是一恸。
「大师哥所选之人定然是才智过人之辈,当能不服所望,小弟只有赞成的,别无异议。」
哥舒仲离对小师弟关爱之心数十年如一日,阴七弦亦对大师兄敬重有加,于他临终种种安排绝无疑虑。
欧百龄亦是早就摆明了一任大师兄做主的,两人均无异议,哥舒仲离至此了却一桩大事,心头安定,笑微微看着二人,「如此一来,我也就放心了。」
歇一歇,轻轻叹了口气,「自七弟出师离谷后,咱们师兄弟多少年不见了,可惜三师弟走得早,今日好容易大伙儿能得一聚,却终究算不得圆满。」
阴七弦脸色微微一暗,瞬即如常。
哥舒仲离目光落在虚空中某一处,似追忆过往,眸光中尽是满足祥和,却也有些许遗憾。
「你们或许不知,我这六个弟子中,最得我心的还不是澄心,乃是三师弟的长子怀舟,那孩子秉性坚忍沉毅,悟性又高,若能长居谷中潜心修炼,定可悟到太玄经更深一层,假以时日,必成一代宗师,可惜,他杂务太多身不由己,须强求他不得。」
他于这关门弟子最是钟爱,虽若有憾焉,却亦不免赞叹,直将阴七弦听得越发心堵,又不好打断大师兄说话,只得恭恭敬敬坐着,面上微笑如常。
哥舒仲离重病之下精力大不如前,语声缓慢断续,这些话说了足有顿饭功夫,且声音越来越低,竟有些气力不济,便在这时,怀风敲门进来,手中一只漆盘,上面托着一杯温水一包银针一只药瓶,向三位长辈行礼道:「谷中药材很是齐全,云师兄已命人抓好了药煎上,小侄这便为大师伯施针。这瓶中是小侄自制的一副祛痛散,请大师伯先行服下,待行完针,那药也便煎好了,正可服用。」
哥舒仲离这时已觉腹部作痛,额上沁出些冷汗来,连话也没气力再说,只轻轻点了点头。
欧百龄见过他发病的样子,见他情状,赶忙抢到身边扶住,叫道:「四师弟快来帮忙。」
阴七弦不料大师兄发作起来这般厉害,惊愕之后亦是快步上前。他是吃过这剂祛痛散的,晓得用法,急忙将一整瓶药粉尽数倒入温水之中,晃匀了送到哥舒仲离嘴边,喂他缓缓咽下。
「爹爹,二师伯,劳烦你们扶住了大师伯莫要晃动。」
怀风放下托盘展开针包,抽出一枚银针,认准百会穴,一针刺下,针入一寸后捻了几捻,随即又抽一枚……
不过须臾功夫,十余枚银针已刺入各处穴道,手法之快,认穴之准,看得欧百龄为之一愣。
这一顿针灸足有小半个时辰,待云澄心将煎好的药汤端来呈上,怀风方收了针。
哥舒仲离本就气虚体弱,针药齐下后虽制住了疼痛,也已没了精神,在弟子服侍下进了内室休息。
他几个弟子均在谷中各司其职,除了云澄心留在榻前照顾,另有大弟子韩啸与二弟子单景春打理一应琐事,两人给阴七弦见过礼,便请一行人到客房用饭歇息。
三人下榻之处乃是阴七弦昔日旧居,轩敞阔亮,只是内里陈设已非原样,阴七弦四下略看了看,见与记忆中大相径庭,不过淡淡一笑,「光阴如梭,人依旧,物却非昨。」
再无别话。
不一会儿,饭菜摆上,鸡鸭鱼肉甚是丰盛,阴寒生便笑,「太多了些,三个人怎吃得了。」
领着杂役摆饭的乃是哥舒仲离四弟子苏同,虽是行四,年纪却比怀舟还要小着半岁,又是天生一张娃娃脸,看去倒似与怀风相仿,眯眼一乐,露出对虎牙,「午时都过了,四师叔和两位师兄这才用饭,二师叔恐你们饿甚,特地嘱咐多做些,再说二师叔也还没吃,他老人家说要同四师叔一道用饭,若是少了,怎么够吃。」
正说着,欧百龄推门进来。
他亦是忙了一晌午没吃饭的,见阴七弦犹未落座,问道:「都这时辰了,怎地还不吃?我倒是饿坏了。」
阴七弦一笑入席。
待他两个都坐了,寒生与怀风方在下首坐了,四人一道用饭。
「这一席本该为你接风,只是大师兄病重,谷中上下各自忙碌,不免怠慢,我知你不是计较这个的人,可也不能太过将就,便叫他们整治出这一桌,算我代大师兄与你洗尘。」
欧百龄这些年一半在镖局一半在谷中,算得神兵谷半个当家,云澄心尚未正式接掌谷主一位,又比阴七弦低了一辈,是以这陪宴一事只有他才做得。
阴七弦于这种虚礼向来不大理会,但他今日心中别有计较,于这送上门来的二师兄瞅着便格外顺眼,因此也就格外亲热,拉住了欧百龄一只手,「二师兄,咱们兄弟难得一见,今日可须喝个尽兴才好。」
兴致如此之高,看得阴寒生暗暗诧异,赶忙将二人酒杯斟满。
阴七弦酒量甚宏,只因这几年吃药调养之故才戒了杯中之物,如今重又举杯,将数年积攒下来的酒量放开,酒到杯干,十二分的快意豪迈,又兼劝酒频频,竟有反客为主之势,灌得欧百龄不知不觉喝了足有一斤,眼看着酒意上涌,眼神都有些发飘。阴七弦见火候已到,再灌下去反倒误事,这才止住攻势。
便在两人这一轮觥筹交错中,寒生与怀风早已填饱肚子,但因长辈尚未离席,他俩也不便起身,只在一边陪着。
欧百龄菜没吃几口,倒让酒灌饱了,再吃不下去,嘱咐完阴七弦好生歇息,便要起身告辞。阴七弦哪里肯放他,拽住了欧百龄一只手臂,「二师兄不忙去,咱们一面吃茶一面说说闲话。」
又冲寒生与怀风道:「谷中地方小,咱们带来的随从无处安置,你俩去把这几日要用的衣服杂物搬进来,余下人等叫他们去附近村镇落脚等候罢。」
怀风与寒生答应了,连忙起身去办。
待屋中只剩下了师兄弟二人,阴七弦笑道:「二师兄,你看我这侄儿如何?」
欧百龄不明其意,顺嘴夸道:「好得很啊!」
「可配得上你家三姑娘?」
欧百龄已是醺醺然,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直愣愣看着阴七弦,满目困惑。
阴七弦笑得越发诚恳,「我这侄儿父母早逝,一直养在我身边,因一直未遇见合意之人,故此今年二十有七仍未婚配,可巧那日遇见你家三姑娘,一见钟情赞不绝口,小弟恐你家姑娘已许了人,便不曾上门提亲,今日才知三姑娘尚待字闺中,说不得,便老着脸皮向二师兄求上一求,可能将你这位掌珠许配与小弟做侄媳?」
其实阴寒生于邂逅欧婉扬一事连提都不曾提过,又哪里来得一见钟情,只是阴七弦惦念这侄儿终身大事已久,心心念念要他早日延续香火,无奈总见阴寒生敷衍推脱,今日见他当众赞一位姑娘,那可是前所未有之事,莫说对方是出了名儿的美女兼侠女,便是青楼中的红姑娘尼姑庵中的出家人,只要能入了阴寒生的眼,那也值得他阴家八抬大轿来娶,因此上信口说出这一番话,只为赚得欧百龄首肯。
欧百龄眨了眨眼,这才纳过闷儿来,暗自掂一掂阴寒生相貌武功,倒真是难得一见的佳婿,心中就有了几分愿意,再一想女儿已然是个老姑娘,脾气又烈,放眼扬州城无人敢娶,难得遇见个不介意上赶着提亲的,又是同门师兄弟,算得上门当户对,简直便是天作之合,当下再无犹疑,脑子一热,慨然道:「咱们师兄弟还说什么求不求,难得你侄儿中意我那三丫头,那咱们便做个亲家,亲上加亲,我女儿亦是你侄女,有你做公爹照拂,也不用担心她受甚委屈,甚好甚好。」
竟是一口应承。
阴七弦大喜过望,当即自怀中掏出块金灿灿令牌交到欧百龄手中,「二师兄金口一诺,咱们这亲事可就算定了,这令牌是我阴家祖传,如今交与二师兄,请转交你家三姑娘,便算是文定之物,待成亲时再随你家姑娘入门就是。」
那金牌纯金铸就,半个巴掌大小,上面撰一个「厉」字,乃是古篆笔体,欧百龄武学传家,习武之余虽也读几卷书,却不过粗通文墨罢了,识得行书楷书,于这等文字便不认得,只觉这牌子上刻的花样儿古怪了些,但见金子成色十足,掂在手中足有一斤来重,花纹上方又嵌了指头大小一颗猫儿眼,端的名贵非凡,足见诚意,亦是十分欢喜,当即便要回礼,只是摸遍全身上下也搜不出一件值钱东西可作表记,想一想,解下腰间系着的腰带给了出去。
「这物件你也识得,乃是我用了多年的软剑,剑鞘上系的络子是三丫头亲手编的,如今与你做信物,可使得?」
阴七弦一眼识出那腰带实是欧百龄钟爱至极的佩剑「绵霜」,从不离身,眼下拿它来做信物,自是再好没有,也不客气,一把扣在手中,「那还有什么使不得。」
一面说,一面起身去找笔墨,写了阴寒生生辰八字,欧百龄亦写下欧婉扬八字,互相一换,这门亲事便算坐实了。
阴七弦谋得如此一门好亲,心下大悦,本拟将迎亲之日一并说定,但见欧百龄连打几个酒嗝,双目越发迷瞪,想着现下就算说了也不免白费口舌,这二师兄明日酒醒指不定还记不记得,便按捺住了预备明日再行商议,扶着欧百龄出门,一路亲自送回他卧房歇下,之后便欣欣然回转自己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