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哥,阿百?
“原来你俩躲在这儿啊。”
酒吧二楼的私密单间,窗户已经开得足够久。深秋的冷风冲淡了黏稠的空气,直到女孩推门而入,笑意深埋在她的声音里,压得低低的,像是怕吵醒谁。
“喝太多了吧……虽然我也是啦。还站得起来吗?我可没力气把两个醉鬼搬回家去。
“我哥怎么也这样了?你灌的?”
我侧卧在一节短沙发上,身上披着虞百禁的外套,双腿不自在地蜷曲,像一枚牡蛎,死守着内里潮湿绵软的秘密。酒精混着情潮淹到耳边,使我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知身体被人挪动,背在背上,一摇一晃地跨出门,一起一落的下楼梯;女孩长发飘逸,走在我们前面,她也喝了酒,但只是微醺,面颊升起两团红霞,穿一件纯黑色的羊毛大衣,相机包的挂绳缠在手腕上,连同拉链上普雷结面包形状的挂饰一齐甩来甩去,“……刚刚和大家都拍了照片留念。嗯,肯定要留的呀……”
我晕得厉害,手在衣物的掩蔽下捉住虞百禁的手,发狠地掐他,却使不上劲;而他勾着我的双膝,意有所指地往上托,仿佛在提醒我,不久前他是如何分开它们,一次又一次顶得我大腿发抖。
“你能行吗?”女孩又问,“不然你放下我哥,我俩一人一边搀着他?”
“不。”
背我的人一口回绝,醉得半真半假,耍赖似的笑,吐字却清醒。
“他是我的……我应分的。我来背。”
“说什么胡话啊……”
意识的电波中断了数息,一只手覆上我低烧的额头。凉凉的,很舒服,手心有股淡香,应该是涂了她喜欢的橙花味护手霜。
“唉。”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过后,她站到路肩上,朝我俩招手道,“我叫了车,五分钟后到。在路边坐着等吧。
“过来坐。悠着点,别把我哥摔了。
“我让你坐下——”
好言相劝无果,她气得笑出来,披头散发、形象尽失地冲到马路中央,把背着我的虞百禁拖到人行道上,抓狂地跺脚,“啊,男的好烦人!”
虞百禁像个卷了带的录音机,颠来倒去就那一句:“是我的了。”
“好好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只当他是真的醉了,否则逢场作戏,对他又有什么意义?
我舌根发苦,力不从心,被虞百禁放在沿路一小片还算平整的地面上,想挣扎着醒来,想告诫容晚晴,小心我身旁熟睡的男人,哪怕今夜他是我的爱人。
——对我又有什么意义?
沉坠的眼皮和醉意的缝隙里,我看到容晚晴席地而坐,靠在了我身上。我们像三只潦倒的枕头,灌满了烈酒和各自的心事。那是我和虞百禁所能拥有的最后一个夜晚。可我忘记了,它也同样属于容晚晴。
“我也想留下一些……关于你们的,‘秘密’。”
她笑着问我。
“你会不会怪我?”
夜空之下,她似乎举高了什么物件,长发铺在我的肩头,一道白光掠过眼帘,好似坠落的星芒。未及我睁开眼去看、去铭记和挽留,她便推了推我:“哥,醒醒,车来了。
“唉呀,睡成这样……阿百!”
“醒了?”
揪着我头发的手放开,我蜷起身子,吐出一大口咸腥的海水。污物溅上那人的皮鞋,弄脏了他的裤管和脚背,他也不恼怒,不失礼,世家子弟的精英教育深刻入骨,贯彻始终,导致他的言行相当割裂,几乎使人感到错乱。
“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
我耳道进了水,听不清他讲话,光见嘴唇在动,脸也重影,没法合并成清晰的人像;五脏六腑像被绞成肉酱,掺着血水盛在腹中,我只知道自己没死,从近四十米高的山崖上跳入海中,即使我受过严谨而全面的逃生训练,也终究是肉体凡躯,无法对抗重力和物理冲击,并且,我身边的的确确少了个人。
虞百禁。
这一认知甚至抢在痛感前面、率先切入我的脑海,察觉到他不在,剧痛才疾风骤雨般的倾轧上来,险些又将我碾碎了一次。
“看来是脑震荡。”
鞋子的主人说。他的旁侧还有其他鞋子,但都没他的贵,没他考究,数量也是出乎预料的少,加上他总共才四个人,不太可信。“我没想逼死你们……是你们自己要跳海。我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难看……所以,从头到尾,我都没打算要伤及谁的性命。”
我浑身湿透,双臂反拧,被捆在一根很短的固定桩上,视力恢复少许之后,先是看清了近处的东西:两张被海水泡皱的卡片,从我衣服里翻出来的,正面是黑色,背面写着字;单单有容晚晴自拍的那张,被段问书握在掌心。
他说:“我只是想见她一面。”
我说:“虞百禁呢?”
多日未见,段问书的气色依然不好,并非表演性质,而是货真价实的憔悴,形容萎靡,眼窝深陷,嘴唇也被海风吹得起了一层皮,用一贯温吞、弱势的语调,慢慢地道:“把你们捞起来费了点功夫……但我还是想试一试。看在我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万一你肯告诉我……”
我尝试转动酸痛的眼珠,暗暗观察身处的空间——陈旧的厂房,像是砂石厂,斜前方有类似于制砂机、起重机的设备。室内光线黯淡,难以通过外部的亮度来推断当前的时刻和地理位置。我想吐。
“虞百禁呢?”
“说句实话,我也没抱太大希望……不指望简先生你肯配合我。”
“我告诉你。”
我打断了他,直截了当地,“容晚晴的最后一句留言,我一字不落地告诉你。前提是,你把虞百禁还给我。”
我每说一句话、换一次气,双肺都像凿入铁钉,疼得我不能大口吸气,腰椎的右侧有种异物感,不知是什么卡在了那里。海水淌进眼眶,使我看不清此时段问书的神情,他却仿佛终于从自己的世界中醒转,停下了絮絮的自语,用一种青少年谈论早恋般羞赧的口吻,说:“我,刚刚看到他亲你了。”
他有些难堪地问我,“你……喜欢男人?晚晴没跟我讲过这个……她知道吗?你和阿百……虞先生,是这种不正当的关系。”
“你知道他叫阿百……”我咳嗽得语不成句,“你明明认得他,却装作不认识……”
“你别激动,我没杀他。只是给他打了点药,让他不能像你一样,醒得这么快,再找点人看着他,仅此而已。
“我已经试探过他的上限,二十二?二十三个人才能拖住他,捅他一刀,简直……异于常人。这样的人你也敢……喜欢,”他居然冲我笑了笑,“你也挺厉害的。”
更厉害的是,二十多个人划他那一刀还是他故意放的水,为了卖惨,找我复合。
我直起腰,挡住被捆绑的手腕,捆得有点水平,是挣不脱的十字扣;上肢活动受限,下肢紧贴地面,借不上力,更遑论被几双眼睛盯着,根本做不了大幅度动作,只能来回侧转身体,想让衣服里的异物掉出来,“光说没用,我不信你。你得向我证实他还活着。”
“嗯……可以。”
“那东西”卡在我的上衣下摆和裤腰的夹层里,弹珠大小,一共两枚。我想起那是什么了。段问书似乎思考了一下,最终答应:“给他看吧。反正,我们只需要一张嘴谈条件。”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眼前人影一闪,后脑勺的头发又被揪住,强迫我的脸扭转向一边,往斜上方拧,拉扯得斜方肌都要断开。但我总算亲眼见到了他。
——厂房内部的二层办公室,独立隔间的三面墙体都被拆除,只剩最下方悬空的楼板,虞百禁被胶条封口,前所未见的,静静躺在那儿。我问段问书:“为什么?”
“他很危险啊。”
“我不是问他。”
我问段问书,“你为什么要绑架容晚晴?”
“我?”
他微微瞠目,手指着自己的鼻尖,好像这是个天大的误会。
“我是来找回她的,谈何绑架?”
他说,“变心的人是她。我才是被她抛弃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