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红尘秘意
漫天艳烈的火光中, 谢景行的衣摆如白云飘荡。
他手执山海剑虚影,踏着烈火,却如行天水之间, 风流而疏狂。
帝尊的背影却如子夜,被剑锋指着, 他无法再转身投入烈火之中,只得停下脚步,等待着师尊一步一步地接近他。
然后, 圣人用力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到身前。
殷无极苍白的手腕, 已经极为寒凉。当他不再用魔气护体时, 他那天生的体热,都像是冷却的灰烬。
“师尊教我的,我听进去了。”殷无极的嗓音有些沙哑,他低下头, 唇角的弧度微微扬起,却轻声道:“我无法控制心魔的时候, 不会自毁,但是, 您要来杀我。”
“你这叫,听进去了?”谢景行声音一沉。虽说知道徒弟固执, 但真的面对时,还是服了他的一意孤行。
“之前,我担心自己理智消磨后还残余疯狂执念, 不小心伤到您,是我想左了。心魔又不是我,就算魔气成倍增长, 也不过是个疯狂的野兽。”
“区区野兽,哪里能敌的过您,您那么厉害,定有一万种方法杀了他,替我报仇,对不对?”
“……”
殷无极浅笑着,甚至还伸手,替他把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谢先生,您是这世上,唯一能杀了我的人。我想死在您的手上。”
他看着温柔,实则最是残忍。
殷无极要他一个承诺,他要他亲手杀他,这是在他心上捅刀子。
让谢景行眸光一沉,攥紧了他的左腕,让他苍白的皮肤泛上青色的淤痕。
而殷无极却丝毫不觉疼痛,反倒勾起唇角,那笑意盈然的样子,看似是他的小漂亮,可谢景行却看到他殷红眸底极致的疯狂。
那是一种,哪怕燃尽自我,也要照亮一切的决绝。
殷无极想要最盛大的谢幕,最辉煌的退场。
他要将最后一次征伐写在生命里,为他一生作注。他有一定要实现的道,一定要完成的梦,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他们相约合道,也不过是一个缥缈的誓约。那会在何时发生,会有何等契机,他说不准,师尊也说不准。
许是在他生前,许是在他死后。
他死后,那条天路,他的先生就要一个人闯了。
圣人谢衍本是天生圣人,为了他这个不肖徒弟,他付出了多少代价?
不说灵骨、心血、修为,他为替他压制心魔,三劫齐动,不得不兵解,连圣位都舍了。这数千年,他数次要活不下去,是他的师尊从未放弃,一点一点地,为他辟出一条活命的路,逼着他与天争命,才让他苟延残喘到今日。
他们是两个狂妄到要反了天道的人,就算在此世已是横绝天下的大能修者,他们在这持续了万万年的天道面前,亦然与万物刍狗,没有丝毫差别。
“我希望我的一生,不负天下,也不负卿。”
殷无极早已弃了剑,略略低头,用额抵着他的额,那张近乎绝世的容颜近在咫尺,眼睫微扬,便是绯色的流光,是天底下最极致的蛊惑。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温柔至极,却是呢喃:“可是怎么办,我已经负尽深恩,却偿不得你半分。您是世上最好的师父,而我却是最坏的徒弟,连陪伴你身边都做不到,却连累你,折磨你,成为你坎坷的根源。”
“你既然知道负我良多,怎么还不听我的话?”谢景行与他额头相抵,极亲密的姿态,他伸手反复摩挲着他的侧脸,心中的情绪翻涌着,几乎要克制不住亲吻他的冲动。
“我说过,师父去救自己的徒弟,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通天路,我迟早还要再去一次,你拦不住我。”
“我谢云霁,毕生都在逆风行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谢衍之名,道的便是一线生机。”
白衣圣贤的声音温雅,却一字一句,皆是凌厉。
“同样是飞升,别人看到的是九死,我的眼里,却永远只有那一生!”
殷无极笑了,一点深绯的唇珠,像是秋月与春风,是最好的颜色。
“我拦不住。”他叹息道:“可是您太自负,却始终不明白一点,您自顾自地把您认为最好的给我,却全然不考虑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这样的恩,太重了,都快要压垮我了。”
“我不需要你还。”白衣圣人被他点了一下,略微怔了怔,才站在他的角度再去审视,只觉滔滔如洪水的负担。
圣人站得太高,他总认为自己能够为徒弟披荆斩棘,却不知道,被护在身后,留在世间的人,才是最痛苦。
而当殷无极亦要这样担下一切时,他才真正感觉到悲痛欲绝。
推己及人,殷无极当年见他坠落时,内心又是如何想的呢?
他那样执着地向他询问当年飞升的答案,却知道那最终是为他,他是为得到爱而欣喜,还是为害死他而负疚呢?
于是谢景行半晌哑然,无奈道:“师父什么都愿意给你,你怎么不多求一点,当个坏孩子?”
殷无极只是注视着他,笑道:“我亦飘零久,能回到您身边,余生已足,不求其他,也不敢奢望。”
谢云霁是护佑仙道众生的参天大树,看顾众生,也永远为他遮风挡雨。
而殷别崖是他身上落下的一片树叶,随风漂流千年,最终还是飞回了他的身边。落叶总归根。
“不敢奢望?”谢景行冷笑一声,故意气他,道:“你若死了,为师便再去收个徒弟养,手把手地教,对他比对你更好,教你死了也不痛快——”
“虽然一想到就会嫉妒,可是就算您再去养十个百个徒弟,您也再也没法爱上别人了。”殷无极却偏头,微微笑了,好似灼灼其华的桃夭。
“这么笃定?”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您爱过我,怎么可能还会爱上别人?”他语笑之间,却是分外自傲,“今日之天下,又有谁人似我?”
千年已矣,那个被师长牵着手的少年,早已不复最好的春光,步入了冰冷的凛冬。
可哪怕他的精神衰败如枯木,他却不要寂静地死去。
他要任性一次,疯狂一次,要他的师尊永永远远地记着他的模样,记住他惊艳的生命,记住他们惊心动魄的过往,记住那荡气回肠的爱与恨。
他要谢云霁,在这世间,再也寻不到比他更好的人。
要他,只要爱过殷别崖,再去看这众生茫茫,眼里再也没有别人,只会去人海中寻找他的脸。
谢景行当真被他气笑了,纤长的手顺着他的脸颊抚到颈侧,第一次有了索性掐死这倒霉徒弟的冲动。
他真是宠坏了他,让这磨人的小家伙恣意妄为久了,连师父的话都不肯听。
“别崖,你听着,为师向来独断专行,我为你开路,由不得你要不要,而是我给不给。”谢景行看着他的眼睛,决绝道:“你既然敢爱我,我同意了,便是没得选,只能在我身边待上一辈子,不是那寥寥的几十年,而是漫长的千万年。”
“若我赌输了,最坏也不过是一个死字。古往今来,谁能不死?我已死过一回,如今不过是去陪你,又有何俱之?”
良久的沉默后,殷无极凑上去,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好。”
“别崖,再说一遍?”
“师尊……云霁,我答应你。”殷无极轻声道:“不自毁,不透支自己,就算这头顶的剑落下来,我也不会一人面对……您来渡我,我跟着您。”
“真的?不骗我?”
“不骗您。”
烈火在烧,城中的妖祸还在肆虐。
而他们眼中早已没有天地,唯有对方的影子。
“师尊,等这场战争结束,我的一切,皆属于您。”殷无极的吻总是热烈的,此时却像是一片冰冷的刀锋,危险,却充满极美的战意。
“罢罢罢。”圣人笑而叹道:“我陪你再疯一次。”
上青天难吗?
难!
古今无数圣贤在此折戟沉沙,埋骨饮恨,却无人能从天道威压之下归来。
这仙道很长,天路很暗,让古今无数人困于天地樊笼。
而他们要实现的,是今古万万人做过的梦。
就算一人时日无多,濒临疯魔;一人气运有缺,天道所忌。只要师徒同往,就算是踏破九天,十死无生,在他们眼中,亦然如红尘做伴,人间悠游。
无论生死,且闯一遭!
山海虚影,与无涯剑锋交织。
一声相击,金铁鸣动。
离别的时候到了。
他们的一生,离别过许多次。有时是五年十年,有时是数百年,更有时,是死生别离,一别终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这年年柳色,却是年年愁煞人。而笛中一曲折杨柳,总是在九重天魔宫响起,却唤不得故人归。
而如今,离别却是为了更好地相见。
“战场再见,绝不留手。”殷无极于烈火中转身,向九重宫阙走去,玄袍逶迤于地,高声而笑:“弟子与师父,到底谁更强,届时便出分晓!”
“要战便战。”九天谪仙一拂袖摆,剑意凝光,宛若无边山海。“大梦一场,大疯一场,殷别崖,你且来战,我陪你疯到底!”
他转身,亦然向明月高歌,身影消失在宫城道的尽头。
后来,史官笔墨至此,掩卷沉思,引词半阕,却道:
当年堕地,而今试看,风云奔走。
绿野风尘,平章草木,东山歌酒。
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
为先生寿。
*
妖祸复苏,本能地寻找血肉,而见微私塾处藏着儒道的修士们,已是城中最后的活人。陆机留下的结界遍布裂纹,几乎失守,情况危急。
司空娇手执弓箭,身姿飒爽,鹅黄色的衣衫仿佛春花烂漫。
她拉开弓弦,箭头对准了妖兽的一只眼睛,灵气将迷障破开一道缝隙。
箭已离弦,正中妖兽左眼。
它仰天,发出愤怒的吼声,灵气凝成的箭矢却逐渐崩碎,消失,妖兽竟然毫发无损。
争取了时间,司空娇立即退下前线,下一刻,两名墨家弟子带着机甲人补位,挡住拍打结界的如鞭妖气。
儒道弟子们早已尝试过许多办法,但无论何种利器法术,皆不能破开妖祸坚硬的外壳,面对小山一样高的妖物,他们就算再有韧性,也难免绝望。
正在束手无策时,忽然有弟子跳了起来,振奋地指向远方。
他道:“看,那里是谁?”
来者白衣墨发,衣摆飘飞,如群山之巅的仙神。周身浮现着剑意,分开山脉,劈开海洋,从荒芜的街道尽头走来。
以他为圆心,周遭仿佛笼罩入一个寂静的风暴眼,外面是狂暴的洪流,而这正中风平浪静。
他就在这寂静又充满压迫力的风眼之中,一旦有妖不自量力地扑上来,那浩瀚如广袤星河的剑意便绞杀一切,将一切摧为齑粉。
“是谢先生——”韩黎抹去脸上残留的血,一时激动,竟是站了起来,甚至撕扯到伤口。“谢先生来了!”
他的话音刚落,面临这境界超出太多的敌人,以为要葬身于此的儒道弟子们,眼睛忽然就迸发出灼人的亮光。
一切迷局,皆迎刃而解。
一切危局,皆不成危局。
他们相信,谢先生无所不能,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好。
多数人都站了起来,翘首望向来人的方向。
近了,近了。
雾气从青年的周身散去,衣袂如飞雪,纷纷扬扬,在风中划出流丽的弧线。
风凉夜见到他,想要立即走向他的身边,可是他一抬头,对上小师叔那双漆黑的眼,却感到凛然的气场。
小师叔明明仍然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此时不过一抬眼,便有举世无双的威严。
这让所有熟悉谢景行的人,心中一时悚然。
他到底是谁?他的修为真的只有化神?他当真只是圣人弟子吗?
谢景行眼瞳中仿佛有流光,像是洞察一切的智者。他的目光扫过弟子们,从他们所剩无几的灵力与疲惫的面容上,读出了真心的喜悦。
他们坚持到了最后,儒道未来有望。
“做得很好,辛苦了。”
圣人颇感欣慰,手中抱琴,悠悠地往前踏了一步。
只不过一步,却是让那追逐血肉的妖祸本能地感受到威胁,硬生生向后缩了缩。而他身上缠绕的妖树枯藤没有灵智,凭借本能,如活物一般,继续向着结界薄弱处鞭打,似乎要撬开这脆弱的壳,掘出其中甜美的血肉饱餐一顿。
谢景行轻笑一声,也不急着拨弦,而是下达命令。
“现在,所有人分成三组。擅长结界、控制与御兽的,与不擅打斗的医修为一组,负责加固结界防御。”
“体修、兵修、剑修守卫结界。”
“擅长远距离术法的修士一组,每次五人一列,上前,只攻击我所说的部位。”
谢景行命令干净利落,像是常年处于权力顶端一般。
他淡淡道:“张世谦、封原。”
他的语气很平,却让理宗、心宗的两位大弟子心里一怵,立即走到他的身边执礼,道:“谢师叔。”
“张世谦,屈子的《九歌》都会吗?”
“在下愚钝,只学了《云中君》、《湘夫人》。”
“用《云中君》。”谢景行抬起黑沉沉的眼眸,简单地吩咐道:“你们负责驱散瘴气。”
“封原,心宗弟子可通《诗经》?”
“学的最好的是在下,“风”、“雅”几乎都可以纯熟使用。”封原道。
“《大雅·江汉》,《周颂·武》,再以《国风·七月》为理宗修士护法。”
谢景行的命令轻车熟路,眼里是凌冽的黑。
封原几乎无法拒绝,因为他给出了最好的方案。
“……尊谢师叔令。”他深深施礼。
“墨临、韩黎、李纵。”谢景行指了指结界方向,道:“法家负责结界,墨家、兵家护法,保证法家、心宗、理宗弟子安全。”
“……尊先生令。”
圣人弟子平日里都是温润雅正的君子,如今再见,却不复平日尔雅,却显得格外有威严,足以把散乱的人心一下子抓了起来。
“小师叔,无涯子呢?”风凉夜方才退下前线,见他孤身一人,不禁担忧道。
“……他去宫城内部了。”谢景行神色一暗,良久才道。
“方才陆先生也离开了,他们……”
韩黎刚问出口,却猛地脸色一变。
原来是妖祸的爪子已经落在了结界之上,像是遮天蔽日的阴云。它像是要按碎一颗鸡蛋一样玩弄着结界,青色结界上浮现琉璃的龟裂。而维持结界的修士们,却已然快要承受不住。
“不要慌乱,做好自己的事,有我在。”谢景行道。
众人向后撤退,而白衣的书生却在向前。
他的衣袖飞扬,手指拨弦时,有沧海龙吟。
铮——
在电光与火光中间,谢景行静美的侧脸显得凛然无情,犹如九天之上的仙神。
音潮如浩荡洪流,疾风迅雨,向着妖祸涌去,化为山脉的重压,把妖祸重重砸入地面,下一刻,它身上的妖树枯藤剥落,化为齑粉。
妖祸再欲站起,却被无形的音波割断龙尾。断尾之痛让妖祸痛苦地摇摆肢体,掀起黑云狂潮。
而此时,好像远处宫城发生了什么,要几欲疯狂屠杀的它,甩开这些让他暴躁不安的凡人,拖曳着受伤的尾巴,向着孵化出自己的宫城而去。
*
九层高台之上,殷无极疾步向前。
陆机见他身侧已然没有了谢先生,可不愿意触他霉头,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尊上,我们去取什么东西?”
“天/行君的遗物。”
“当真在此?”
“圣人为红尘卷主人,这个猜想,是他向我提出。”殷无极笑道:“我只是去验证一下罢了。”
“……那家伙,怕是要疯。”陆机以扇点着掌心,声音低了些。
殷无极顺着已经化为断垣残壁的宫墙,走入那原本的九层宫城的废墟。
只见御天阁内,乌国国君如一具木偶,坐在他的龙椅之上,双目无神,浑身布满漆黑脉络,显然是已经被邪气侵蚀骨髓,已经没救了。
可他仍然没有死,邪术将他身体里残余的紫气一点一点地榨出来,然后供给妖祸。
“人烛。”殷无极轻启唇畔,淡淡地道。
这世上,哪有什么举国升仙的秘法?
若是成为仙人那么简单,谢云霁又何必赌上性命,去辟那仙路?
国君是枯木道人的棋子,而枯木道人,也是是某个人置在前台的木偶。真正博弈的人,仍然藏在幕后。
殷无极懒得去管他是死是活,拂袖挥开那些看守国君的妖物,不过烈火燎过,皆被焚为尘土。
魔道帝尊稳步走向几乎成为一具干尸的帝王身侧,停顿几秒,继而注视着他头顶的帝冕,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紧接着,他的右手落在了那金碧辉煌的帝冕之上,从中心取下了一枚青碧色的玉髓。
不过刚刚取下,那活死人般的乌国国君浑身颤抖着,很快便化为一抔黄土。
殷无极用锦帕擦拭了一下通体流光的玉髓,温润至极。
他淡淡地道:“美玉蒙尘啊。”
陆机负手而立,叹道:“若是将夜见了,怕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在他去世后,仍然利用他的遗物,这是何等的轻慢侮辱。”
殷无极笑了,道:“就是要告诉他,若是小猫儿知晓罪魁祸首,以他之手段,怕是要对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成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正好给他点动力。”
陆机:“……陛下高见。”
听上去像是驭下之术,可陛下说的坦荡,陆机也不以为意。
他们是刀,是剑,是盾,是笔。
可鼎定山河,可大破坚阵,可书批历史,亦可扭转乾坤。
但无论他们如何强悍,却只是臣子。殷无极,才是那个万魔拜服的君王。
国君死后,御天阁发出一声巨响,整个结构都在震动。
“人烛已死,妖祸就不能无限制地从整座城抽取怨气化为妖气,断了粮食,它发现不对了。”陆机将两袖拢起,漫声道:“陛下啊,它已经掉头,离我们很近了,大概只有——欸,来了!”
他话音刚落,妖祸铜铃大小眼睛便浮现在二层的栏杆之外,窥视其中,似乎不能理解为何区区两只蝼蚁,便把人烛杀死。
漆黑的利爪从天而降,似乎要把擅自破坏他进食的人族拍成齑粉。
陆机想做什么,却看见殷无极陡然冷下来的眼眸,暴戾魔气涌动,要他的漆黑外袍无风自动,仿佛漆黑的死神。
能够长伴君王左右的臣子,定是极有眼色。他拂衣敛袖,甚至还十分乖觉地离上司远了些,站在七尺之外。
下一刻,一股腥臭的妖风袭来,连带着滚滚的瘴气。
殷无极薄凉地抬起眼眸,里面仿佛燎原着绯色的烈火,好像要择人而噬。
不过离开师尊片刻,他身体里的魔气都在涌动,全身心都在叫嚣着回到他身边。他的气压极低,简直如戒断反应。
“我心情不是很好。”帝尊的声音低沉,仿佛蕴着沉沉的暗雨,冷笑道:“找死。”
说罢,漆黑的魔焰平地燃起,只不过一瞬间,便几乎将整个妖祸席卷,让这整座御天阁陷入一片火海。
*
“巫祖大人,请您回到南疆吧,我等已经等您数千年,太久,太久了……”
虚幻的声音徘徊在他的身边,久久不去,让离群的少年只感觉厌烦。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巫祖,那是你们一厢情愿。”
“巫祖大人,巫族被赶出仙门已经快五千年了,时时蜗居南疆,还被那些杂种妖排斥,唯有巫祖大人,为纯血大妖,万年以前便是我巫族的精神图腾——”
“所以,这座大阵,是你们为了复生巫祖……”陆辰明顿了顿,道。
“为了复生您,我们巫族祭司,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所以,这临淄城,甚至整个乌国,都是那份代价。
沉睡在他心中的辰明鸟睁开了眼睛,要他漆黑柔软的眸底,透出奇异的金红。一股冰冷的情绪盘踞在他的心中,要他站在通天妖塔的废墟之上,看向夤夜中的临淄城。
少年身上的白色儒袍在风中飞扬,像是雏鸟纯白的羽翼。
红尘卷中被消灭吞噬的妖祸,留下无主的妖引。在感知到巫祖的存在后,它们都飞到了他的身边,化为黑色的光点,融入了他的身体。
“回南疆,回南疆罢——”
“巫祖大人,您该归来了,除灭二圣,踏平仙门——”
*
御天阁中,他们遇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天/行君仍旧宽袍广袖,白衣纷飞,以天地为逆旅,视万物如蜉蝣。
他法袍上精美的刺绣化为流光,缠绕在他的身边,如同护佑着他。而他整个人于星河流转处,静静俯瞰众生。
而他手中的书正在自动翻阅,每一页上,都记载着一种妖引。有人面树的枝条、腾蛇的皮、人面鸟的卵、天残火凤胎心等等,绘制栩栩如生,极为惊悚可怖。
好似那并不止是一页记载,而是一种封印。
天/行君当年游历至乌国时,已经来的太迟太迟,他以一人之力,除灭乌国几乎所有的妖祸,却只救下寥寥数人,皆是用传送秘法,送他们去了安全的地方。
于是,才有那些像是志怪小说的乌国记载。
而在红尘卷中,另有一圣一尊在,妖祸已经不再需要他动手收拾,而等在人烛身边的殷无极与陆机,也如愿截住了这位传奇散修。
殷无极玄衣披发,锦带长袍,腰间悬剑,一道至尊的气概体现的淋漓尽致。
陆机则是青衣黄裳,执折扇轻摇,俊脸上带着玩味的神情。
天/行君即使被两名大魔截住,仍然淡然自若。
“城主为何拦我去路?”
“受下属之托,寻人。”
“寻我?”他蹙眉,“不知尊主受何人所托?”
“将夜。”
“……”
天/行君原本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何事都无法牵动他的心,但是一旦提起这个名字,他却向他一抬眼,露出了些许接近人的神情。
“原是城主收留了他?”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错愕,先是思忖半晌,后而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我离去后,他可还好?”
殷无极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终于确信,他是知道未来的。
至少,知道自己的死期。
“不好。”殷无极摇头。
天/行君的神情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低垂眼睫,然后刻意平静道:“城主此话何意?”
“你若逝去,他怎么能过得好。”殷无极此话倒是像责备了。
殷无极与天/行君生前并无来往,此时面对亡者之影,却依旧神色不悦,像是在替那别扭傲娇的弟弟抱不平。
“想让他过得好,就别随随便便把人丢下去死,本座可不想替你照顾小家伙,麻烦。”
“……在下别无选择。”天/行君被说穿未来,却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当年天/行君被仙门数名高层安上以禁术毁灭乌国的罪名,并且趁着圣人谢衍闭关之时,组建联军,对天/行君下仙门通缉令。
之后,天/行君为逃避追杀,也不欲连累将夜,刻意支开他,在五洲十三岛隐藏行踪,却不料,他被仙门联军在墟海之畔堵截,要将他擒回仙门,夺他禁术。
他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数名大能逼迫于他,已是穷途末路。而他手中禁术,更是涉及世界本源,一旦流出,必然引起天下大劫。
当年的天/行君宁可自毁,将禁术带下黄泉。
后来圣人谢衍出关后震怒,想要追究参与逼死天/行君的宗门。
但是苦于对方以“大义”之名出手,又缺少栽赃的决定性证据,乌国之灭亡成了无头谜案,最后被记在了死人的身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维护那虚假的和平。
圣人谢衍毕竟是仙门之首,又怎能为无证据的案子,出手制裁“正义凛然”的宗门联合呢?
谢衍也对那几个宗门起了戒心,认为其“好利、斗狠、狡狯”,从而在宗门利益上有所权衡。后几百年,这几个宗门也在悄无声息中退出了仙门前十,大多都沦为籍籍无名的普通宗门。
但圣人心中知晓,这几个宗门都是被人当做枪使的,单单凭他们,是断然没有胆子挑战圣人权威,组织这场围杀的。
背后之人,谢衍也尝试寻找过,却始终无获。
“我有三问,还请君指教。”殷无极道。
“尊主请说。”
“你已经逝去,为何一丝神念又寄托这枚玉髓?是谁将玉髓保存在红尘卷中?你徘徊这段历史,又是在寻谁?”殷无极手中捏着那枚青碧色的玉髓,里面的碧色仿佛流动。
而此时天/行君抬起了他疏离的眉目,道:“我不能答。”
殷无极皱了皱眉,换了个问法,道:“你是否早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才提前支开将夜?”
这回天/行君沉默了一下,轻轻回答道:“他不过是三百岁,同我一道,十死无生。”
这显然就是预言到自己的死亡,却是对他只字不提了。
殷无极感觉到一股久违的无力感,按了按眉心。
他和将夜果然同病相怜,看上的人,都那么爱一个人承担一切,却是半点也不说。
“你既然只余一缕神念,可愿附身这枚玉髓,随我去见一见故人?”
“既然已投入尊上麾下,那将夜现在应当诸事无愁了……”天/行君的广袖微微拢起,静美的面容上露出几丝忧虑之色:“只是为何再度踏入魔道……”
不知何时,他已经换了称呼,显然是看穿了他的尊者境界。
“魔道又如何,他现在是我的弟弟,在我的麾下也备受重用,至少比那劫杀你的仙门强得多。”殷无极却是嘲讽地扬起了唇,道:“倒是你,我行我素,自以为对他好,你真以为将夜会感谢你吗?”
与之相反,刺客将夜度过了恨意滔天的一千年。
这些年岁中,他无时无刻被血海深仇折磨着,撕扯着,骨血魂灵都在叫嚣为他杀尽每一个仇人,至死方休。
“他该恨我,我无抱怨。”那如神明一样的白衣青年叹息,然后道:“多谢尊主,时过境迁,我也该去见他一面。”
说罢,他微微闭了眼,化为流光,回到那枚玉髓之中。
殷无极握住玉髓,却是听到一缕悠长的叹息。
“那孩子本性桀骜,不驯,不臣,不友,尊主肯收留他,甚至肯做他的亲人,已是大幸……”
“嗤,若不是顺道,我也不欲跑这一趟。”殷无极不肯认下,冷哼一声,说:“我不过是来陪师尊的。”
“……多谢尊主。”
“真的是顺手。”
*
终局将至。
这段因为无人生还而尘封的秘史,正徐徐落幕。
谢景行带着身后的儒道弟子,走在满是瓦砾与妖祸残骸的宫城道中,而漆夜之中最明亮的地方,便是笼罩在烈焰中的御天阁。
依附山体而建的宫城与地表接触的地方,几乎完全龟裂。
皇城仍然在轰鸣,犹如九层高台拔地而起,与整座城割裂开,妖雾已然不再掩饰,疯狂从上层向下倾斜。
继而御花园里的南疆植物,几乎疯狂地在妖气中生长,毒藤层层缠绕,恣意疯涨,将那几乎四十五度倾斜的城池给牢牢绑在山体之上,几乎要把整个王都都化为幽暗的妖雾森林。
那高高的妖祸被四面升起的黑火给困在其中,仿佛牢笼,而它接触到那火焰的表皮,就会瞬间烧穿一个大洞,血肉化粉,停止再生,而那看似无害的黑火甚至还会在表皮蔓延传染,转瞬间就在它的身上燎原。
被魔君的火焰缠上的妖祸,浑浊黄目被烧瞎了一只,它忍耐不了这种疼痛,狂乱地摆动自己的龙尾,似乎要将整个王都夷为平地。
儒道一行终于层层推进,来到御天阁外,却见那被火焰蚕食的妖祸,庞大如山的身躯已经被烧的只剩下半边,它的所有狂乱挣扎,只会让火焰在他身上蔓延的更快。
“不要碰这些黑色的火。”谢景行哪里认不出殷无极的伴生之火,他天生的才能,永远与破坏相伴,于是他偏了偏头,冷声道:“谁若是碰一下,后果便如那妖祸,我可救不了。”
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站在高阁之上的玄袍男人,终究还是隔着重重烈火,向下瞥来一眼。
在他眼中,众生皆是碌碌,唯有落在谢景行身上时,眸光才温柔似水。
“是无涯子道友。”风凉夜终于看见那孤绝的身影,烈火中,他的容貌模糊不清,可风姿却依旧教人心折。
“这么大的火势,他怎么在那里?”
“只要碰到这黑色的火焰,就会被烧成灰……”墨临的神色凝重,道:“他被困在御天阁了,谢先生,您……”
继而,他们看见青衣的书生,亦然那副懒散模样,却站在火焰中央,以扇点唇,笑着对谢景行做出口型。
他说:“回头见,圣人。”
儒道弟子们又是炸了锅,纷纷开始积极想对策,墨临试了一下天工机甲,只是沾了一片火苗,便转瞬间燃尽,连灰也没留下。
可见,若是人碰到了这火,后果该多么可怕。
“陆先生也在阁中!”
“快救人啊!这火应该怎么扑灭?”
“是啊,谢先生,无涯子难道不是您的……”
谢景行站在原地,久久未能说一句话,
他身边依旧笼罩着剑意,剑阵化形,蓄势待发,似乎随时能够如让万剑如星落,将妖祸牢牢钉死在原地。
圣人弟子也有无能为力的事情吗?
儒道弟子们陡然发现,原来是有的。
“小师叔,您怎么了……”风凉夜试探似的扶住谢景行的臂膀,本以为他的情绪极冷,可只是一碰到,他却觉得,谢景行好像被抽掉了弦似的,肩膀一瞬间颤抖起来。
继而,他大踏步向前,站在了那被火光席卷,已无一丝缝隙的御天阁面前,背影纤薄而瘦削,仿佛悲慨。
重重黑火之中,雕栏画栋化为灰烬,连带着那困在阁中的人,消弭于此世。
就在御天阁湮灭火海的那一刻,布满黑云的天际龟裂了,像是被剑劈出的裂口,断裂之处,那些混乱的,紫黑色的灵流,像是星轨,只要有活物进入,定然会被这高速的灵流绞杀。
妖祸被魔焰烧尽,红尘卷的出口终于打开了。
“走吧。”谢景行催动识海里的红尘卷神魂印记,已经感觉不到殷无极的行踪,才面无表情地道。
他极力隐忍住那离别的钝痛,情劫的折磨咬着他的内心,光是不去打断他暴力撕开红尘卷缺口,他就用了百般的克制,却还是肩膀轻颤着,仿佛戒断反应。
天知道,他有多想把殷无极给抓回来,再用玄铁锁上一次,把他不听话的少年关回儒宗,要他只能日复一日地看着他的脸。
而他这些异常的表现,旁人看来,犹如失去了最亲的爱侣,却不得不为儒道大计着想,必须坚强面对,连泪都不能落上一滴。
谁都知道无涯子与谢先生,情投意合,日久生情,在红尘秘境之中互相扶持,是一对璧人。
他们早就议论过,出了红尘世界后,无涯子与圣人弟子什么时候会办合契,无涯子又怎么过三位渡劫老祖那一关。
甚至,理、心、儒三位大弟子,还真情实感地卷起袖子,做好了去说服师尊的准备,若是被吊起来打,就继续硬磨,怎么着也得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却不料,世事无常,在最终之战中,无涯子与陆先生前往除妖,却葬生火海,谢先生无法挽救道侣,又怎能好受。
须臾见,天崩地裂,一切都在向下陷落。
唯有谢景行与儒道弟子所踏之地高高升起,向着那天际之处唯一的裂缝而去。
紧接着,那些化为齑粉的宫墙瓦砾,向着天空之上飞起,堆叠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通天之路。
黑云散去,天空之上是一轮寂静的明月。
整个世界被分成两半,天梯之上是岁月安好,下方是毁灭之景。
那炽烈的漆黑色火焰,没有因为灼烧妖祸而熄灭,反而在原本的城池中恣意流窜,如同熔岩奔流,将一切生机吞没。
而那妖祸似乎还有最后一点妖气,它浑身都燃着火焰,于熔岩炼狱之中翻滚着,盛怒着,用尾、用爪、掀起火焰的巨浪,把崩毁的城池彻底掩埋。
谢景行恍惚之余,想起,数千年之前,他与殷无极相争之时,也曾在这样的一片火海之中遥遥对峙。
那时的殷无极,魔气都带着焚尽一切的疯狂,烈火冲天而起。
他绝望而热烈地看着他,剑锋指向他,却道:“谢云霁,至死方休。”
明明是杀意,却犹如承诺。
谢景行微微闭了闭眼,却是笑的悲怆,心想:你说话根本不算。即使我死了,这五百年来,你可有一时一刻罢休过?
“谢先生,不想笑就别笑了,我们知道您痛失爱侣,内心难过。”划拳输了,被推到前面的老实修士,鼓起勇气,笨嘴拙舌地安慰道:“……还请您向前看!”
“……”
谢景行微微错愕,继而意识到殷无极先是把他们之间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又不管不顾的死遁。
自己的些许异常,旁人看来,便是“痛失道侣,悲痛欲绝”了。
“别再和我提他的名字。”谢景行心里冷笑,却终于明白他使用“无涯子”这个身份的原因。
就算谢景行圣人身份暴露,身缠绯闻艳情,只要“无涯子”一死,这一段圣人的风流往事便是死无对证,就算有人猜测他是魔道帝尊,只要殷无极不认,没人能够以此攻击圣人与魔君有染。
至于那“无涯子”是谁,已经不重要。圣人想要什么人,想要宠着谁,于任何修士都是荣幸。
殷别崖可当真是心思缜密啊,方方面面都替他考虑周全,问都没问他一声。
“知、知道了。”修士见圣人弟子生气了,立即一缩脖子,像个鹌鹑。
其他围观的儒道弟子也都眼观鼻鼻观心,还是无端畏惧圣人弟子发怒,心里七上八下。
“没有怪你的意思。”他们之间的问题,谢景行并不想吓小辈,于是和缓了语气,道:“此乃他所求之道,求仁得仁,我亦无法阻拦。”
可他心中有气,说到无法阻拦时,却是依旧忍不住咬紧了牙关。
“……懂了。”圣人弟子这是伤心欲绝啊。
“等到明月升至中天,通向出口的路会打通。”谢景行不欲在那个话题上多做说明,索性就让他们这样误认了。
“出去之后,防备四周,此次仙门大比断不可能善了。”
他说罢,再度回望这红尘世界。
天际如同被撕裂的纸帛,显得虚无,露出山河图的本相。那维持不住形态的王都,从四周向中心崩碎,周围全都是乱流,将风暴中心团团包围。
原本流散在这红尘残卷里的妖气,被魔气一荡而空。殷无极决意洗一遍红尘卷中驳杂的力量,那便是一丝隐患也不会留下。
“这是红尘卷本来的样子吗?百闻不如一见……”封原惊叹道。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风凉夜感觉到经过考验,他身上的修为凝视浑厚许多,好像分分钟就能提升境界。这便是红尘卷带来的好处了。
谢景行看向当空明月。
他展开手掌,红尘卷金色的法印,便从空中落下,无声无息地融入他的手心。
“红尘卷也该物归原主了。”转世圣人想着,却是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
“夺卷、布阵、投引,宋东明用心筹谋多年,只为夺去我的法宝,却在最后,功败垂成。”他眼睑一垂,却是笑了:“他怕是气的想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