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86、引火烧身
清早,薛时醒了,眯缝着一只眼睛,抬手拉了一下窗帘,把刺目的光线挡在外面,侧头一看,莱恩攀着他的一条手臂睡在一旁,他这一动,那人也跟着动了一下,翻了个身,换成平躺的姿势,露出布满枕头压痕的侧脸。
薛时欣赏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很小心地将手臂一点一点慢慢抽出来。莱恩似乎被惊动了,但人没有醒,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了过去,只留给他一个满头支棱卷发的后脑勺。
该出门了。
工作狂人薛时穿好衣服,对着镜子用手指随意耙了耙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不打算剃须了,反正崇明岛不是什么摩登地方,每天在工厂里跟几十个兄弟在一起,没人会在意他是个什么造型。
薛时往一只半旧的牛皮背包里塞东西,边塞边回头看一眼,内心希望莱恩能醒来,能和他亲昵一会儿,哪怕拥抱一下都好,算是告别。
自从两人住在一起之后,衣服一直都是混着穿,他挑了几套洗净熨好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一起装进包里,又带上了一盒新唱片。崇明岛上都是乡村,没有什么娱乐设施,虽然也有茶馆酒肆,但是都开在地域较大人口较多的邻镇,距离工厂所在的小村镇比较远,再加之岛上道路不好,雨天泥泞,晴天崎岖,他不爱去,宁愿在工厂宿舍里摆个留声机,夜间无聊的时候就窝在屋里听听音乐,倒也清净自在。
这一趟离开上海的时间会比较长,工厂正在加紧赶一批货,等这批货赶出来了,按照萧先生的嘱咐,薛时将亲自把这批货走军用运输线路运往广西,交到一位军需官员手里。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这一趟押货去南方,走最快的货运铁路,一来一回也得一个半月,是相当漫长的苦旅。
苦于相思的苦。
磨蹭了一会儿,见莱恩还是背对着自己,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薛时在心里叹了口气,轻手轻脚摸到床边,依依不舍在他侧脸落下一吻,在他耳边用气流送出声音:“我走了。”
早晨这个时间,整条酒吧街都很安静,四周空荡荡的,只有拐角处停着一辆汽车,顾家的汽车,不、现在应该改称叶家了。
叶弥生一直坐在车里等他,等他走到近前,立刻为他打开车门。
薛时上了车,坐在他旁边,从包里摸出一支万年笔,旋开笔盖,朝他伸出手:“合同拿来。”前几天在滨江公馆,他曾经在萧先生面前对叶弥生承诺过这笔交易,他想在这一趟出门之前把这事了结。
叶弥生没有动,只笑了笑:“时哥还没有吃早饭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详谈。”
薛时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赶时间。”
“不会耽搁你很多工夫,”叶弥生朝汽车夫打了个手势,“我们一起去吃个早饭,你也有时间好好看一看合同。”
薛时皱着眉,终究没有多说。
汽车缓缓开动了,叶弥生叹了口气:“李先生真是不懂照顾人,早餐也不会准备,让你饿着肚子出门工作。”
薛时看了他一眼:“我们是平等恋爱,他没有义务为我做那些事。”
“这话是他教你的?”叶弥生幽幽道,“还真像李先生会说出口的话,你总是这么听他的话,也总是这么维护他……”
“我曾经也这么维护你!”薛时打断了他,怒道,“是你自己不珍惜。”
叶弥生骤然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转过脸去,神色黯然地看着车窗外。
气氛变得十分僵硬,过了一会儿,叶弥生转移了话题:“去苏州河公园吧,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去那里吃早餐了。”
薛时不再多说,他不想再制造话题让叶弥生给莱恩扣上莫须有的罪状,他们的恋爱和日常相处,舒服、平等、自由,无须他人置喙。
一路上,叶弥生频频侧目。五月初的清晨,空气里还有些许凉意,薛时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薄毛衣,头发没有抹油,额发耷拉下来,皮鞋和背包也是旧的,整身打扮显得十分慵懒随意,对于叶弥生来说,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他们的确是很久没到苏州河公园这一带来了,公园里新近开挖了一方池塘,池塘边还建了个古色古香的亭子,连他们以前总光顾的早点铺子都跟着扩建了,成了个像模像样的二层小餐馆,招牌都漆了金字,桌子一直摆到临水而建的长廊里。
这个时间,吃早餐的食客挺多,小二将他们领到长廊拐角处一张稍微僻静的餐桌前,两人面对面落座,叶弥生跟小二交谈,随意点了些薛时以前爱吃的米面小食。
薛时一坐下来就扭头望着垂柳依依的水面,他被这一方池塘吸引了注意力。
小池塘是个瘦长的葫芦形,还有半边绕了个弯,掩映在一丛密匝匝的竹林后面,池塘里的水很清澈,荷叶尖角即将破水而出,一群红鲤鱼在水中逡巡。
几个月前,他和莱恩一起去江里游泳,发现水不干净,有异味,上岸后看到腿上汗毛上都附满水里的污物,用手一捋就化成几道脏水顺着小腿往下流。从那以后,他就再也不允许莱恩独自去江里游泳了,他担心那些脏水会泡坏他的皮肤,侵蚀他的健康。
然而莱恩喜欢游泳,不能去江里游,就只能去游泳馆。平常他不在家的时候,莱恩每天傍晚都会去游泳馆,这个季节倒还好,游泳馆人不多,但等到天一热,游泳池里就跟下饺子似的人挤人,男女老少都乱糟糟地泡在水里,莱恩一定不会喜欢那样嘈杂的场合。
这地方就不错,幽静人少,水也干净,是个游泳的好地方,下次可以花一点钱买通管理员,带着莱恩一起来游泳,为他们的约会找些新的乐趣,不然约会内容总是吃饭看电影跳舞泡澡,久而久之也觉得无趣。
“时哥,”叶弥生见他看着池塘愣神,又叫了一声,“时哥?”
薛时立刻回过神来:“什么?”
叶弥生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推到他面前:“你先吃。”说罢又揭开了桌上的小蒸笼,朝里指了指:“小笼包和虾饺,你以前最爱吃的。”
薛时不想和他多说,埋头默默吃早饭。
另一碗小馄饨也端上来了,叶弥生拿起汤匙浅浅喝了口汤,笑道:“我就快有第三个孩子了。”
“恭喜。”薛时淡淡道。
“你呢时哥?”叶弥生看着他认真道,“你不打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吗?男人应该要有自己的后代,不能断了香火,否则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玉姨”
薛时依旧沉默,他已经后悔跟着叶弥生出来了,他只想快点把这顿早餐吃完,签了合同就走。
叶弥生只意思意思吃了两个小馄饨就放下了筷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擦嘴。不得不说,这些年,叶弥生一直维持着良好的教养,无论是从装束打扮还是行为谈吐,都能轻易看出来,即便是在他最困苦的那几年也不例外,这得益于他从小开始就对自己严格要求。
只是,为什么这样一个从小就努力活着、努力想要改变环境改变命运的人,却没能守住人格的底线?
是我的错吗?薛时想。
“时哥,最近,我一直在盘算一件事,”叶弥生见他吃完了,又掏出另一块手帕放在桌上,推了过去。他斟酌着措辞,说:“我想把小叶子过继给你们,她从小就和你感情深厚,而且到现在也只认你一个父亲,也非常喜欢李先生,日后你们若是能够相守到老,总有需要人端茶倒水的时候……”
“不必。我们还很年轻,不用想那么远,况且……”薛时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想了一下,吞下了后半句。
他就快和莱恩一起去美国了。
沉默了一会儿,薛时说:“孩子还是跟着她母亲生活对她的成长比较好,李小姐会帮着你们照顾好孩子们,我那里来来去去都是男人,不合适。为了有个孩子养老就把她困在身边,这太自私了,李先生不会答应的,孩子她应该有她自己的生活。”
“也对,是我欠缺考虑,是我冒失了,对不起。”叶弥生释然一笑,从随身带着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到薛时面前,“时候不早了,就不耽误你工作了,这是合同,我已签好,你看完了签个字,什么时候结款都行。”
薛时接过合同,前后随意翻了翻,觉得没什么问题,拿出笔,郑重其事在上面签了字,又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甩脱了叶弥生,从苏州河公园走出来,薛时心情还算不错,站在路边等黄包车的时间里,他发现路边有一间看起来很随意的杂货店,橱窗里摆着的货物十分眼熟,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是一种英国产的洗发香波,当初薛时厚着脸皮挤进华懋饭店跟莱恩同住时在浴室里见过。是莱恩从英国带回来的,香味特别好闻,那是一种形容不来的清爽香气,薛时特别喜欢嗅他发丝间的味道,可惜后来那瓶香波用完了,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再买到,为此两个人都惋惜了很久。
莱恩今天醒得比平时早了许多,因为明天开始就要去学校开露天音乐会了,威廉姆斯先生是个傲慢的白人,虽然因为利益驱使答应他要帮忙,但他对中国人存在很大的偏见,对这件事也不是很上心,许多地方莱恩得自己提前准备。
一开门就看到阿南搬着一箱重物走进草木葱茏的玻璃长廊,他将那箱东西放在茶桌上,朝莱恩比划着简单的哑语:是薛时差人送回来的。
莱恩困惑地打开木箱一瞧,都气笑了:那人买这么多洗发香波送回来是想干嘛?
阿南安置好装洗发香波的大木箱,又将一封信交给莱恩,莱恩接过一看,是父亲从美国寄来的,拆阅之后,他的心脏开始咚咚狂跳,抑制不住喜悦,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薛时。
那是父亲为他出具的担保书,有了这份担保书,他才能顺利将薛时一起带到美国去,否则薛时只能当一名偷渡客,藏身在肮脏恶臭的船舱里,在海上颠簸一个多月,登陆后还不一定能通过海关的盘查。
没错,他之前曾在信中告诉父亲,他为了他的中国恋人放弃了在英国的一切,他请求父亲原谅他的任性,并请求父亲无论如何也要为他的中国恋人出具一份在美国的经济担保书,他知道这很难,因为移民局的官员对中国人异常苛刻,唐人街的先驱们也是与移民局斗智斗勇了很多年才能在那片国土上立稳脚跟的。
没想到,父亲并没有责备他的任性,父亲的回信字里行间轻松愉快,甚至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欢迎他带他的中国恋人回家。
他将担保书仔细锁好,把那一箱洗发香波分出一半让小章送去陶方圆那里。酒馆的浴室太小了,他们一个月有大半个月都是去白家澡堂子里洗澡的。
收拾好一切,他心情非常愉快,带着阿南就出门去准备演出事宜。
.
朱紫琅从外面回来,发现寓所楼下停着一辆汽车,他立刻快步上楼,门一开,就看到叶弥生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举着高脚杯在自斟自饮。
朱紫琅有些意外,他们幽会一般是在外面,偶尔会在薛时过去的小公馆一起住一晚,叶弥生很少到他这里来,他捉摸不透叶弥生的来意。
“晚晚害喜吐得厉害,人也没什么精神,最近我一直在家陪着她和孩子们,还要挤出时间来应付萧先生,”叶弥生倒了杯红酒推到他面前,“外面的事,辛苦你了。”
朱紫琅接过酒杯与叶弥生碰了一下,啜了一口酒,皱起眉:“其他倒没什么,就是陈亚州这个人,不好控制。”
叶弥生了然点头:“他跟了我岳父许多年,对于顾家在江浙等地的工厂,除了时哥,就是他最熟,我们暂时不能和他撕破脸,你忍一忍,横竖当个顺手的人先用着。”
“嗯。”朱紫琅闻言闷了一大口酒。
“二哥。”
朱紫琅看着他,知道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我这两天去见了时哥,我觉得,时哥和李先生,他们很有可能打算离开上海。”
他的直觉一向很准,那天在萧先生那里看到薛时第一眼,他就明显察觉到时哥有些不一样了。时哥眼里多了一些陌生的希冀,说话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对上海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朱紫琅放下酒杯,高脚杯在桌面上一顿,发出不悦的声响。
“他要和李先生一起走跟你有什么关系?事到如今你还惦记着他?你醒醒吧!他眼里除了李先生,其他什么都看不到!他甚至早就想好要抛弃我们这些一早就跟着他的兄弟,你、我、我们这些人,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拿什么跟李先生比?”朱紫琅满腔怒火,语毕脸色铁青地看着他。
“二哥,你不明白,”叶弥生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人活着,应当有梦可做。时哥是我这辈子的执念,就算得不到,我也要确保他永远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待着,所以,我是不会放他离开上海的。”
“你想怎么做?”朱紫琅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们眼下根本无法掌握他的行踪,他要走,你拦得住?”
“我们可以从李先生入手,李先生是他的致命弱点,只要李先生一出事,他必定方寸大乱。”
“李先生?你自己也看到了,李先生身边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来路,相当厉害。这还不止,我查过,他们家附近有暗线,一有什么风吹草动时哥都能及时知道。经常和他们往来的那些人,应该是江湖人士,受过训练,组织严密,其中不少都是高手,侦查能力很强。”朱紫琅摊开手,“毕竟兄弟一场,他很了解我们,这是有心要防着我们。”
“时哥他在李先生身边筑了一道墙,”叶弥生不以为然地笑道,“但是二哥,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这堵墙可以从里面突破呢?”
“你要干什么?”朱紫琅听闻此言突然有点恐惧,“你不能轻举妄动,时哥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一个岳锦之已经让我们兄弟反目,要是动了李先生,依着时哥的性子,我们恐怕会被他追杀一辈子。我倒是无所谓,可是你现在不一样了,你有妻子儿女,还有这份家业,这些都是你好不容易得来的,难道你都不要了吗?听二哥的话,为了一个李先生赔上全部,不值当。两个男人是不会有结果的,兴许真像你对李先生说的那样,过了几年,他们厌弃彼此,自然就散了。”
叶弥生冷笑着摇了摇头:“二哥,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加害李先生,我可以放他离开上海,因为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但是时哥不行,我是不会放任他把时哥也一起带走的,这是我的底线。替我继续盯着李先生,我要掌握他的一举一动,等待时机,击溃他。”
.
威廉姆斯先生果真商人本色,他一旦意识到莱恩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赚钱的买卖,立刻就推说自己忙,并且把协助他的任务交给了任先生。
任先生一直在百代公司任职,也是位小有名气的作曲家,莱恩见过他多次,但两人并没有深交。一直到这次,任先生听说了莱恩要开露天音乐会的计划,给了他很大的支持。从策划宣传到组织排练,以及后续的许多工作,都是任先生一手包办,可以说,没有任先生为他到处奔走活动,他这次的音乐会不可能这么成功。
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莱恩已经在上海各处的学校举办了十二场音乐会,每一场都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许多学生特意走很远的路赶来听他的音乐会,他们喜欢他的音乐,但是根本买不起唱片和留声机。
时节进入六月,日头开始毒辣,空气好像停止了对流,每下一场雨,水汽便厚重一层,是江淮流域的黄梅天到了。
晴朗的日子太少了,动不动就下雨,此时已经不再适合举办露天音乐会。莱恩估摸着薛时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便决定把在徐汇公学举办的音乐会作为最后一场,之后便进入夏休。
最后一场一如既往地成功,音乐会在少年们的热烈掌声中落幕。校长向他们发出邀请,执意留他们参加晚间在学校举办的宴会。
晚宴还有几个小时才开始,任先生被校长请去共进下午茶,莱恩推说疲劳没有去,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马不停蹄地连续举办了十三场音乐会,确实已经疲惫到极点。
他在休息室的长椅上躺下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窗外已经暗了下来,天空中堆满乌云,似乎又要下雨。
休息室是坐落在校园中的一间欧式小亭子,亭子外面便是他举办露天音乐会的草坪,此时,草坪上有几名工人在搬运他们的钢琴和设备,拆卸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他们必须赶在下雨之前把这些东西都搬上货车运回百代公司。
莱恩走出亭子,看了一眼手表,约定好的晚宴时间快到了,他沿着修建在草坪中央的青砖小道朝学校的宴会厅走去,路上偶遇了几名学生,少年们都很礼貌地朝他打招呼。
行至一处僻静的校舍旁边,一名校工拉着装满垃圾的板车迎面走来,那人穿着简单的粗布褂,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走起路来脚有点跛,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不知怎的,莱恩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熟悉感,他叫住了那人:“等等!”
那人身形一顿,背对着他站在那里,压低帽檐,没有回头。
“您是……赵先生吗?”莱恩对着那人的背影试探着问道。
那人缓缓转过身,伸手抬了一下帽子,露出一直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一双眼睛。他一只眼睛上覆盖着肉色的纱布,另一只完好的眼睛眼神里带着戒备。正是当年莱恩被囚于监狱时认识的那位赵煜城赵看守长。
“赵先生,真的是你!”莱恩连忙走上前去,伸手想要与他握手,赵煜城却是后退了一步。
莱恩怔了怔,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形容憔悴得可怕,后背微微佝偻着,粗布衣衫包裹不住他身上嶙峋的骨头。
“你……怎么了?”莱恩怎么也想不到,只是几年的工夫,一个人的变化能有如此巨大,他不知道这几年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
赵煜城警觉地左右望了望,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李先生,你若是想帮我,今天就当没看到我。”
赵煜城说完,又压低帽檐垂下头,推着板车就走,但他没走出多远,突然左腿一软,就地跪了下去,用力撑住板车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莱恩连忙跟上去扶起了他,一触到他的皮肤就发现他已经浑身滚烫。意识到他左腿抖得厉害,似乎使不上劲,根本站不起来,莱恩弯腰掀起他的一条裤腿一瞧,血水已经浸透了他腿上的纱布。
“你受伤了?”莱恩抬起他的一条胳膊扛在自己肩上,“我送你去医院。”
“李先生!”赵煜城很急,他眉头紧蹙,看着他,哑声道,“这是枪伤,不能去医院,会引来情报局的人,你和他们打过交道,你知道的……”
莱恩停住脚步,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学校宴会厅布置得像模像样,屋子正中置了一条长桌,桌上放了鲜花和食物。
晚宴宴请了学校所有的教职人员以及几个担任一些日常职务的学生,还有十来个颇有头脸的学生家长。校长是位意大利神父,头发早已银白稀疏,教务主任是个中年法国人,此时他们正被几名富家太太们簇拥着。
莱恩和任先生与这个氛围格格不入,他们选了一处角落的小餐桌落座。经过这一整个月的合作与相处,他与这位任先生非常投缘,都是搞音乐的,两人的交谈毫不费力,讨论之下还能互相激发灵感,总体来说是相当愉快的社交体验。
他们的交谈被打断了几次,有几名少年的父亲听说了莱恩的身份,到他们桌上来敬酒。他们嘴上说着恭维的话,无非是一些听闻他从伦敦来,久仰大名、买过他的唱片,但是没想到本人这么年轻之类云云。莱恩怀疑这场宴会本来就是为了宴请这些学生家长,校长邀请他们,纯粹是顺便。
不多时,宴会厅大门外传来喧哗声,一名少年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推搡着撞开了大门,发出“呯”的一声巨响,整个宴会厅里的交谈戛然而止,众人纷纷侧目,一脸惊恐地看着那群不速之客。
为首的黑衣男子默然走上前,双手背在身后,缓缓扫视了宴会厅中的人。莱恩眼皮一跳,不动声色拿起酒喝了一口,心脏提了起来,悬在空中。
来人是他的旧相识,而且是给了他很多不愉快记忆的人。
校长表情严肃地走上前,挡在那人跟前:“我是校长,请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您好,帕特里克先生,我叫陈华,”男人向校长冷声道,“我们是情报局临时成立的特别调查行动组,正在搜查斧头帮余党,我们怀疑有一名可疑分子混进了贵校,希望您可以配合我们的调查。”
帕特里克校长朝门口伸出一只手:“你们可以在校内随意搜查,但请不要惊扰了我的贵客们用餐。”
“很好,谢谢您的合作,”陈华背着双手在宴会厅中巡视了一圈,在经过莱恩他们这一桌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居高临下看着莱恩,表情有些诧异,“是你?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