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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

第87章


自那日之后, 我的身后总是跟着这个孩子。

说不清是恨意呢还是深切的爱意呢,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总能品出几分破碎的味道。

我不再去做些脏活了。

经济下行是其中原因, 更多是因为,每次跟着我去工作,他就露出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受不了。

他变得安静的可怕,不出声,像是个小尾巴。但当我需要武器或工具,他就会递给我,专注的眼神, 仿佛将我视作很重要的存在。

路过的旅客问我,是家人吗?

我说,是仇人。

摆摆手,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我们披着雪衣冒着风雪离去。

冬天可真冷啊。

……

后来出了点意外, 他想要救下一个男人,却没想杀人劫财的刀子在阴影处蓄势待发。

我早已预料到这种场面,但事发突然, 不小心刀子就捅到了腹部。

不是很痛, 也死不了。

但他却哭的很惨,像是块碎裂的水晶, 整个人都要稀里哗啦的碎成满地的碎片。

我和他讲一些我和他父亲的故事。

说来好笑,我的存在, 和他的父亲有很大的关系。

传说中红色家族在边境异军崛起, 强势统一了暴乱团体, 威逼政府改动政策。他们从不真的和政府死战,而是游走在边缘, 不停施压。

对于这个已经许久都不需要战争的国家,利益的毒已经深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反抗军是必须战胜的存在,于是他们开始绞尽脑汁扳回一城。

他们研究了对方的人员构成,发现红色家族的成员拥有极高的战争天赋,其实士兵构成和武器补给都是政府占优,但指挥官的眼光却能够压垮一切精心布置或前期优势。走投无路的政府为了应对他们,开始强行培养指挥官类人才。

于是我诞生了。

我是应对他们的兵器,是他们永远的宿敌。当我存在,我们必定不死不休。

于是那孩子欲言又止的张张口,漂亮的红色眼睛深深垂下去。

我问他想要说什么,他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说:

「我只是想到,这个计划进行了三十七年。」

……他说的对,这个计划进行了好久好久。

我的前辈们前仆后继,我的后辈们前仆后继,但之所以现在我被挂上通缉,只是因为只剩下我了。

于是他又问我,为什么要离开政府呢?

为什么呢?

我说,这个问题很无聊,因为它可以和计划为什么停止划等号。

计划停止的原因,是有个疯子在友人死后炸毁了训练营,一个人抹灭了所有见证他成长的老师的存在。

所有见证他人生的人物都已经离去,从此只剩下纸面信息和一些无关紧要的浅薄印象。

我还记得那天,是烟灰色的清晨,铅灰色的石墙上嵌着银灰色的科技工具,远处也是寡淡的薄灰,但矮树的绿叶却自灰幕中挣扎出来,在风中簌簌发抖。

拿着烟的手控制不住发抖,聊天框中是处刑结束的信息通知,片刻后,对我的质询层层叠叠地想要冲爆我的大脑。但就算如此,如果我想要回去,我可以回去。

当一个人的价值远胜一切,关于人性的部分就会被轮流研究计算,我猜我的暴走也在他们的预判之中。

正是因为他们认为能够承担我愤怒的后果,所以才会肆无忌惮的从我身边夺取什么。

因为我无处可去,所以他们笃定我的愤怒无关紧要。

在那一刻,我为我过去的十几年感到无与伦比的恶心,仿佛生吃了一大口新鲜的血肉。

服从于不想服从的人,清醒的成为提线木偶,洋洋自得自己的荣誉,在他人的恐惧中找到‘自我’。

此时此刻,为时已晚,我的荣誉和‘自我’,终究被扭曲变形成离奇恐怖的噩梦。

清晨的寒风中,这片空地站着许多脸上沾染了尘土或血迹的孩子。其实这些孩子都是未来的军队长官,他们被驯养的冷静谨慎,纵使迷茫也压在心底。尽管身处同一片区域,他们却从不靠近,彼此的距离保持在三米。

身为英雄与模范生,我的行为惊世骇俗,于是这些少年们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他们甚至不敢拿枪对着我。聪明的孩子因知晓未来而面色凝重,愚钝的孩子因老师死去而怒火难平。

他们还不明白那件事,那件我后来才意识到的事——

扮演好孩子的话,将在哪里都无法飞翔。

在内心被消磨殆尽之前,挣脱世界的操控,不要大祸临头才知悔改,逝去不会回返,荣耀终成泥水。

还有,栏杆上没有锁,牵着我们的绳子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

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一根烟燃尽的时候,他们向我行了军礼,然后转身跑掉了。

少年们跑向晨光,我被留在原地。

「我想,最后我们是在寻找存在的意义。」

那个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这句话,忘记是从哪里看到的。

在背后无人机的嗡鸣中,脑子里仿佛很多人七嘴八舌的嘀咕,那一瞬想到了很多话,点燃新的烟,仰头看向昏沉沉的天幕,似乎世界很吵,又安静的可怕。

真是场安静的盛大。

……

我的通缉,始于那场过分疯狂的大爆炸,十三处政府机关的同步崩溃,给我换来了一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超强度通缉。

忘记捏碎手机的时候在想什么,记得那时的自己很轻松,空荡荡的,就算当场死掉也没关系。可我还不能死,那种轻松就变成了痛苦,绕过矮树和矮树上的火,踩过地面上属于自己的新鲜的血,在黑与白的无尽空白中,我看到有几个少年正为我指路。

是啊是啊,你们跑了,跑的可真快,现在该我了吧。

……

不过这场迟到十年的逃亡,其实没有想象中有趣。

我有偷偷一个人抱怨过,可惜后来我习惯了沉默。

精疲力竭的在不确定中前行,久而久之除了尽量活着,找个机会正确的死去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再去回想,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只记得胸膛内那无法让人呼吸的阵痛。

就连最开始寻找人生意义的初衷,最后也扭曲的不成样子,乱七八糟的活下去,但连痛觉都变得无比寡淡。

大概当初跑的方向跑错了,一不小心丢失了前路。可我要怎么追过十年光阴,追过历史的凹痕,调转方向和那群孩子一同起跑呢?

「你明明没有错,为什么,为什么不向他们复仇?」他抓紧我的手腕,我甚至能从他过分紧绷的血肉中,感受到彼此血液的共鸣。

他又把我想到哪里去了?难道杀死他父亲的我在他心里,始终是个好人吗?

「我没什么能做的了,一切都完了。」我轻轻拨开他的手,望向他的双目,看着他紧绷的身体,仿佛要马上逃跑或发起攻击。在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我看向窗外的火光。

可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看,这个国家完蛋了。」

当意识到我的话都是真的的那一刻,他突然颤抖起来,我看到过他无数次崩溃的瞬间,却在这一次察觉到了他的恐惧,那恐惧紧迫的令人窒息,我甚至听到他喉咙中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低鸣。

他如此紧绷,甚至牙齿都摩擦出了可怖的声响,我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在为我的未来恐惧。

失去了过去,而无法寻找到未来,在这个世界上成为无法理解的存在,那种噬骨的空虚和安静,他在为这件事恐惧。

「拒绝改变,延续过去,等待任何人的审判。你这不是把一切都记在自己身上了吗?你这不是完全认为自己无法被拯救了吗?」

他咬破了口腔内壁,血丝蔓延到唇角,两只眼睛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抓紧了我的手腕,目光坚定的可怕:

「我要救你。」

他说,我们做个约定。

他会为我带来新世界,反抗军会带来新的一切。他和我约定,在他死前,那些无法分辨爱恨的死去的人,那些无法定义自我存在的过去,懵懵懂懂成长后走上错路的痛苦,以及自我逼迫的麻木与残忍,我都要尽量无视。

像是一个全新的人。

真是吓人一跳,他愤怒的说了好多好多话:

「你总说你无法拥有正常人的生活,可你明明一直在尝试,你想写,其实你已经在做了。

你甚至救了我,教我如何活下去。你救我根本不需要那些理由,你要如何承认,其实只是你想要这么做?」

「自你带我杀人开始,我就一直在困惑。你在做好事,却又非得做出这种样子。胆小鬼!你只是觉得自己不配做出任何好事。

其实我父亲很喜欢你,他不怪你,我也不怪你,根本没人计较你做了什么。」

他说,他父亲其实一直很喜欢我,战场是战场,战场不能留情,但私底下,他一直关注着我,就像另一个孩子。

如果我被操控的人生是罪恶,那么一切罪恶的根源,试图改变国家但又无法下定决心而导致37年间无数孩子的人生被扭曲截断,次次大战中死亡的士兵与破损的家庭这尸山血海般的罪恶,是否也要归咎于他的身上?我们都心知肚明,可我们也都身不由己。

他气着气着,又哭了:

「我想恨你,可我父亲死前一夜,让我不要怪你,他说你被这个世界逼迫做出这样的选择,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我不会杀了你,可就当是为了我和他,为了补偿我,不要那么难过的活下去好不好?」

……

真吓人。

奶猫发出了狮子的叫声。

我看了他一会,其实我不太清楚我平时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是多么狼狈,才让一个孩子可怜我。

其实,我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空白与沉默,什么都没想,也不觉得高兴或者难过。

那天的手记是他写的,我没看。

等那行字褪色,我才重新翻开那页。

他写道:

「为了保护他人做出的任何事,都可以被宽恕。」

「如果你看到这,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我原谅你了。」

「我允许你如普通人般忘记过去,努力生活。」

——《无意义文学》·其四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