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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他回来了

第87章 他回来了
云梦城内有肃杀的风掠过。

风穿过繁华的大街小巷, 醉了在虚幻的和平中奔忙的百姓,也将深藏在暗处的势力吹醒,干戈将起。

明镜堂中的十个席位上皆坐满了人, 堂下,更是更多中下宗门的长老宗主, 可以说仙门最高层的修士都在此汇聚了。

“擅自启动红尘卷,作为第二场试炼,本就不合理。红尘卷的试炼, 乃是师尊为渡儒门三劫的修士特意设计,其中难度可想而知, 连化神境界都会九死一生, 宋宗主却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将我儒道天骄们卷入其中,到底居心何在?”

众人闻言,除却少数几个心里有数的, 都纷纷抗议起来。

“此次仙门大比,第一场就闹出了舞弊, 这第二场更是过分,安排了这么危险的试炼, 把我们的弟子放出来,不比了, 不比了!”这是意识到危险的人。

“道门难道就是如此霸道?不公不义,如何服众?”

宋澜坐在主位之上,面色如冰如雪, 却仿佛没有听见质疑。

在他面前,红尘卷徐徐展开,仿佛用水墨绘着当年的临淄城, 可再仔细看去,上面却蒙着一层薄薄的雾,不容许旁人窥看。

“宋澜,你想做什么?”沈游之一身红衣,桃花面上寒意乍生,宛如玉面修罗,他不无讽刺地道:“你不过半步圣人,即使占了家师的法宝,也无法登圣!”

而这位道门出身的仙门之首,端坐云端之上,即使被戳了痛脚,也依旧神色疏离,道:“稍安勿躁,沈宗主。”

沈游之最烦他这种态度,假的不行。

“红尘世界中,三年不过三个时辰,是生是死,不如各位坐下,品茶等等看,正好,我有事也要劳烦诸位。”宋澜的口吻淡漠而客气,可是言下之意,却是丝毫也不显尊敬。

这无疑是将儒道各宗门未来天骄挟持为人质,逼迫他们坐下谈了。

一时沉寂。

想要拂袖离场的宗门长老与宗主闻言,又坐了回去。来参加大比的都是门内相当有天分的弟子,甚至还有少宗主,他们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叶轻舟没料到宋澜竟然拿红尘卷做了这等事,一时面色苍白,想要说什么,却被师兄瞪过来一眼,竟是觉得唇舌一涩,像是被控制住一般,神色有些许涣散。

继而剑神意识到事情不对,调动体内灵力,却觉得灵脉滞涩,面色大变。

“宋宗主如此行事,是把仙门大比的信誉踩在脚底,当真是说一不二的仙门之首,好生威风。”法家宗主韩殊还没有意识到不对,正愤愤不平。

若是平时,宋澜会不痛不痒地回应“韩宗主说的对”。

而此时,平日里颇有距离的仙门之首冰冷地刺来一眼,眸底仿佛有着些许猩红,冷冷呵斥道:“闭嘴,书生!”

他的语气冷厉,毫不客气。

法家宗主向来牙尖嘴利,定然不会吃这个亏,可他甫一张口,却惊恐地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了。

照理说,这种程度的言出法随,根本影响不到修为大乘的他。

不多时,明镜堂中的众位宗主长老,也意识到了相同的问题。

他们竟然一瞬间感受不到修为,灵力被禁锢在灵脉之中,好似被人为切断了联系,竟是滞涩万分。

“修为,我的修为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游之神色一冷,迅速点向周身灵窍,似乎想要找出这种情况的成因。能够同时让这么多大乘乃至渡劫修士出现问题,却不显半分异常,已是极其可怕。

“沈宗主可以省省心思了,这并非药毒,你纵然是杏林圣手,也解不开这一术法。”

宋澜却是从主座之上站起身,竟是笑了。

此时一举控制住所有人,他才真正露出真正的野心来。“在下只不过是要留各位三个时辰,谈一谈事情,不会伤害各位性命。”

他偏头,锐利眼神刺向那尝试驱动天工机甲的墨家宗主墨承,拂尘一扬,竟是让他脊背仿佛被重击,不得不趴在面前桌案上,面色发赤。

他淡淡笑道:“我为仙门之主,若各位肯放下芥蒂,听从于我,我怎会做出戕害同道之事?”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沈游之依然冷笑一声,道:“戕害同道,谁与你是同道?我们儒道与道门素有龃龉,可不是什么同路人。”

“我劝沈宗主,不要如此口上不饶人,会吃亏的。”宋澜却不像平日一样淡漠,狠戾浮现眼底。

他拂尘再扬,便是一道劲风向着沈游之的方向打去。

杀鸡儆猴。

沈游之不知这能制住渡劫期的术法从何而来,有何底细,却也一时挣脱不了束缚,只能硬抗他这一击。而他就算是死也不会示弱,面上却一直带着鄙夷讽刺的笑,早已经做好了重伤的觉悟。

风飘凌见状,目眦欲裂,低吼一声:“宋、澜——”

当啷。

拂尘如电的一击,被一把斜插入地面的剑刚好挡下,剑柄仍在微颤,犹如秋水洗练,却将这杀招化于无形。

剑柄之上,刻着一个叶字。是叶轻舟的佩剑“千里”。

沈游之侧头,墨色长发的发尾被拂尘与剑气对撞的风削去半截,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亦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他被暗算,护身灵气一瞬间消失,若叶轻舟不挡这一剑,他怕是讨不了好。

沈游之视线接触到那一把剑,面上浮现几丝动容。

他从未想到,叶轻舟当真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拼命护住他。

宋澜缓缓地移开眼,看向犹在喘息的师弟。

叶轻舟半跪在地上,好像在抵抗那不知名的术法,他的手指仍然保持着捏出剑诀的动作,鬓发几乎汗湿。

“我道是谁,原来是我的好师弟啊。”宋澜怒极之下,神色宛如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语气却极度不善,“为兄惩戒不听话的宗门,我的师弟却在背后拆台,好,当真是好!”

叶轻舟生得一副侠肝义胆,自然是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但是做出这样事情的是他的师兄,几乎是把他带大的师兄,所以面上也出现几分痛惜:“师兄,你不该如此,从前你嫉恶如仇,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恶?”宋澜重复了一遍,道:“这五百年来,我处处为仙门,殚精竭虑,恶在哪里?”

叶轻舟似乎不肯正面说他的不是,于是支剑撑着身体,沉默半晌,道:“师兄,无论你要做什么事,就此打住吧,仙门应当按规矩办事,你……”

“规矩?谁的规矩?”那身着阴阳游鱼道袍的男子走下高台,站在跪地不语的师弟面前,声音骤然一变,竟是高昂起来,“是我宋澜的规矩,还是先圣人谢衍的规矩?”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神色极是复杂,似乎没想到他连盟友也会控制。

一向嫉恶如仇的了空大师,念了一声佛号,竟然也保持了沉默。

叶轻舟几近挣扎之下,道:“师兄,不要再践踏圣人留下的公义了。”

“先圣人,哈哈哈哈,先圣人谢衍,一个坠天而死的圣人,凭什么压在我头上数千年,他留下的条条框框,凭什么限制我的权力?你们,又凭什么每次都抬出他来反对我,告诉我,这才是圣人之道,你要听从?”

“五百年过去,你们一个一个的,都没忘记过他吧?”

“我哪怕作为仙门之首,也不过是他的替代品,是个摆设,永远及不上他谢衍,对不对?”

众人寂静,可越是静默不言,越是会激怒他。

宋澜逐一看去,却是笑容满面,“韩宗主?当年诸子百家之乱,是他把你们治的俯首帖耳,一切以他儒门为尊,哪怕他死了,你们还是对他念念不忘吧?”

韩宗主沉默以对,他毒舌也是会看情况的,不会在这个时候刺激宋澜。

“墨宗主、李宗主,你们墨家、兵家,是不是整天都在想——我这样的人,不配治理仙门,及不上圣人谢衍?”

宋澜执着拂尘从主位上走下来,看着“明镜高悬”四字牌匾,冷冷一笑,竟是一扬拂尘,让其从高空坠下。

牌匾裂为三段,然后他抬脚踏了上去,近乎快意。

“今日起,仙门不再有明镜高悬。”

宋澜负手,几乎悲悯地看向对他怒目而视的儒道各宗主长老,淡淡地道:“有的只是,以我为尊。”

“狂妄!”沈游之怒斥道。

“书生啊书生,你们不会真的觉得,先圣人留下的东西是对的吧?”

“遥想上古时代,修真界杀人夺宝是常事,争夺资源也从不虚与委蛇,能者居之,优胜劣汰。就是这样的规则,才造就了一代至强者,才有上古洪荒的仙神行于地上,他们都足够强悍,触碰天门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谢衍,那个伪君子干了什么?”宋澜冷笑一声,道:“他竟然认为,弱者也是可以在修真界生存的,仙门需要制定法度,维护稳定与公义,把强者肆意妄为的权力关入笼中,以此来保护那些,我等一脚就能踏碎的孱弱之辈!”

“在我看来,圣人谢衍沽名钓誉,虚伪至极,不堪为圣!”

他似笑非笑,继续道:“强者本就应该占据最多的资源,如果不是这样,又何来上中下宗门之别?实力差距本就存在,非要以所谓仙门律令,勒住强者的脖子,让弱者苟延残喘,可笑,这只是一种无用的慈悲!”

“一派胡言。”风飘凌忍了又忍,还是斥责出声,道:“家师的改革,让修真界脱离了蛮荒时代,避免争斗内耗,开辟千年之盛世,可谓居功至伟,哪是你一言半句便能否定的?”

“在座的各位,明明都是修界顶端的存在,却要为一群孱弱又无用的小东西,被我困在这里,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

“你践踏公义,无视法度,我等必须拨乱反正!”风飘凌用力一拍座椅的扶手,却是心中怒极痛极,道:“你打压儒道多年,我们不与你正面对敌,已然极是隐忍,而你若是要破坏先师遗留之法度,我们师兄弟定然与你斗争到底!”

“宋宗主,你若有改革之心,当徐徐图之,若是圣人留下的法度一夕之间崩坏,后果不堪设想。”了空沉默了一下,哪怕佛门与道门乃是盟友,他也不得不出言劝阻。

可宋澜却半点也听不进去。

他被头顶上那座无形的大山压抑了多年,今日一朝得势,一切怨愤都如开闸的洪水,从他漆黑的心底爆发出来。

道子于明镜堂中央旋身,衣袂飞扬,竟是有种淋漓尽致的疯。

“拨乱反正,哈哈哈哈哈——何为乱,何为正?”

“谢衍,就一定是对的吗?若他一心为仙门,又为何不杀魔道帝君,让殷无极东山再起?若他毫无瑕疵,他又为何会渡劫失败,粉身碎骨?”

“这证明了,谢衍的道是错的,他被天道否决了,唯有我——才是对的!”

“什么礼乐升平,什么大同之世?谢衍之道,是羊群之道;而修真界便是修真界,该是豺狼之世。大道之争,杀人不见血,强者就该杀弱,弱者就该为强者的踏脚石!唯有不择手段去争,去抢,才会有大道,才会有天路!”

风飘凌浑身的灵力在流窜,试图冲破这无形的禁制。可他在冲击之后,竟是脸色一白,吐出血来,从手臂到脖颈,浮现出怪异的蓝紫色纹路。

“南疆巫术——”沈游之看他脖颈上浮现出的术式,终于辨认出了这诡异术法的来源,大怒道:“你竟然勾结南疆,戕害仙道同侪?”

“外敌?那又如何?”宋澜偏头,近乎嘲讽地看向沈游之,微笑道:“儒宗与魔的关系,这些年都没洗清,若说起仙门叛徒,我们是不是得追究一下先圣人?说的对吧,大祭司。”

他看向明镜堂的背后,一名穿着巫族繁琐的祭祀服,手握权杖,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从容走出。

“仙门腐朽,也该有雄主厉行改革了。”巫族大祭司声音悦耳,带着些笑意道:“宋宗主所言极是。”

“在这五百年中,我已经看到了改变规则的必要性。今日,我召集大家,便是要废除谢衍定下的繁琐法度,重订仙门规则,再度进行利益分配。”宋澜说罢,收敛了他方才近乎疯狂的态度,又淡淡地一笑,其中却颇多森然。

“若是愿意跟随我,服从我的秩序,我定然不会薄待,反之……”

道子脚下踩着的旧匾额,说明了他的态度。

“了空大师,道门与佛门关系一向不错,对吧?”宋澜走到和尚的身前,冷冷地道:“只有改变仙门制度,重整仙门战力,我们才能除去心腹大患魔宗,才能完成你除魔卫道的心愿。”

苦海寺主持了空,终而垂首,念了一声佛号,道:“宋施主说得有理。”

然后巫族大祭司含着笑,权杖一指,从他身上取出一只妖气所化的蛊虫。身着红色袈裟的大师身上一轻,才站起来,走到宋澜身边。

“江宗主……不,映雪?”宋澜平平静静地道:“你如何想?”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乃是渡劫初期女修,年轻有为,性格强势,唯一的弱点……

她对他有那么一点意思。

江映雪闭了闭眼,站队的时候到了,而她饮冰楼是道修,也向来与儒道不睦,此时哪里肯上那条沉船。

随即她下了决定,凌然道:“长清宗是道门之首,我自然是无甚意见的。”

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宋澜,才慢慢地,居高临下地走到了叶轻舟面前,他用拂尘挑起他犹在喘息的师弟下颌,看着那年轻侠客仿佛燃烧着的双眼。

叶轻舟天生一身侠骨丹心,对宋澜的野心与利益至上颇不认可,正想说什么劝阻他。

宋澜笑了,带着冷冷的嘲讽:“我的好师弟,生你养你的道门,与沈游之,你如何选?”

他没得选。

叶轻舟身负蛊虫,却被来自师兄的无形压力逼迫,半跪在地上,脊背被冷汗浸透。

若是他胆敢替沈游之说一句话,他的师兄怕是会当即翻脸,对他出手。

“轻舟师弟,可还记得你在天道与师尊面前,向我发下的誓言?”宋澜问道。

“……记得。”

“若是违背誓言,背叛于我,会有怎样的结果?”

“受九天玄雷加身之天罚,碎骨折剑,再无寸进……”

叶轻舟少年天才,在宗门内威望颇高,在道祖隐世之前,也有人因为宗主之位而站队,支持他做宗主,导致长清宗风波频起,差点分裂。

他心向江湖,无意权势,为表无意宗主之位,他离宗游历前,曾经向天道立下重誓,绝不背叛道门,全心全意辅佐师兄,永不起二心。

却不料,此时却成了宋澜挟持他的利器。

渡劫修士若非自愿发下如此重誓,是很难被操纵的。

而叶轻舟,却是受他一片丹心所拘,被生养之恩所制,才左右掣肘。

沈游之闻言,脸色变了几变,终而叹息。

他从未料到叶轻舟也有这样犯傻的举动,却也不可能真的害他以身试险。他们隐蔽相交多年,早就料到有道统对立,不得不刀剑相向的时候,却不料,这一日来的这样快。

叶轻舟必须与他划清界限。

“选?宋宗主太看得起沈某了。”沈游之支着下颌,轻轻嗤笑,神色凉薄,“叶剑神与沈某不过数面之缘,一心向着道门,何来‘选’一说?”

叶轻舟知道他这是撇清,面色仍然暗淡了些许,鬓发垂下,一片润湿。

“是这样吗?师弟。”

“我与沈宗主,是有些大道之上的交流。”他的声音微哑,近乎滞涩。

“仅此而已?”宋澜不信地眯起眼,冷笑道:“我听说,你在外游历时,与沈宗主交情颇深,关系亲密啊。”

“我看不惯你们这些牛鼻子道士,又怎会与道门之人交情深厚?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宋宗主莫不是忘了,道门和儒门之间向来是对手。”

沈游之不屑嗤笑:“你若与叶剑神同门相残,我倒是要拍手叫好呢。”他一如既往的毒舌刻薄,说的话却是诛心。

叶轻舟即使知道他性格,脸色却也不禁灰败下来,良久,他才跪在宋澜面前,痛苦地闭上眼睛,道:“……沈宗主说的是,我们的确……”他近乎艰难地说道,“只是萍水之交,做不得真。”

什么萍水之交?

他与小游之,明明是红尘知己,却碍于道儒二道的龃龉,不得不各自站在宗门立场之上,隐瞒自己的情谊,甚至必须在道统相争时维护各自宗门,断绝往来,若是有丝毫勾连,连累的定是两个人。

沈游之刻意别开了脸,不去看他。看上去是真的要与他划清界限,再无往来了。

而宋澜哪管他心里如何想,只需要他一个态度,于是把拂尘搭在臂弯上,满意道:“早该如此了。”

然后他拂了一下黑白相间的道袍,弯下腰,伸手把叶轻舟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温声道:“师弟,师兄方才不该如此对你,只是气急了,原谅师兄吧。”

宋澜也并不是很想逼反叶轻舟,所以没有进一步刁难沈游之。他要的是威慑,而非杀戮,师弟是最好的一把剑。

毕竟,他也不是很想当光杆司令。

叶轻舟不答,只是垂下眼睫,俊美的面容上一片茫茫的冷。

师兄的态度变化太快,让人不知何为真,何为假。可是师兄却是没有如其他人一样,替他解开咒术,可见还是防着他。

南疆大祭司轻袍缓带,面上覆着半副假面,一身深紫色的繁琐祭司袍,脖子上悬着骨牙制成的项链。

他在敌营之中漫步,从容闲适,好像分花拂柳而来。

他的语气带着些恶意的调侃,对叶轻舟笑道:“这下你可体会到了吧,伴君如伴虎啊。”

叶轻舟侧了侧脸,盯着他的眼神犹如利剑。

大祭司举起手往后退了两步,微微笑道:“玩笑而已,剑神何必动怒?”

宋澜并非君王,只因修真界祖制如此,无人可以接受帝王的存在。可他如今大权在握,又先发制人,手中捏着人质,以咒术控制了仙门半壁江山,几乎让其变成自己的一言堂,与凡间君王也一般无二了。

沈游之也知道形势比人强,与风飘凌对视一眼,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

宋澜见自己占据了绝对优势,便志得意满起来,他微微笑了,“今日将诸位聚集在此,是要共商大计。”

“北渊洲乃是我仙门心腹大患,魔道势大,帝君暴戾恣睢,嗜血好战,总有一日会犯我仙门,即使我等过往有龃龉,此时在仙门利益之前,也该放下,共同对付魔门才是。”

“若是诸位同意,便在此时昭之天道,订立盟约,我为仙道盟主,择日便向魔门宣战。”

这个他自封的盟主之位,便是他要摒弃谢衍的那一套,集中权力的证明。

宋澜点上香炉中的熏香,然后微笑着看向唯一没有向他表态的儒道众人,道:“诸位只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考虑,然后在盟书上签字,立誓效忠于我,否则,就只能回去替弟子们准备棺材了。”

开什么玩笑,他想对魔门宣战?

风飘凌还是没忍住,几乎要拍案而起,可他用力握紧了拳,最终还是忍了下来,眸中却近乎猩红。

宋澜他疯了吗?魔君手握百万雄兵,他不想着如何与之和平共处,却要联合南疆向魔门宣战,是觉得自己能够打过那五洲十三岛的第一人,魔道帝尊殷无极吗?

而宋澜却不觉自己是以卵击石,他听南疆大祭司卜算,北方帝星暗淡,有衰落之相,以魔君之命盘,恐怕命不久矣。

若能在战争中,让魔君彻底陨落,便是最好的血祭。他会以殷无极的头颅为筹码,让自己的威信超越谢衍,教五洲十三岛,再也无人能够说他不如谢衍。

明明室内暖意融融,此时却如三秋催寒。

原本应当身在世外的道子,放下拂尘时,露出的是一双带着勃勃野心的双眼。

烛火燃尽,斑驳红烛泪滴落,犹如干涸的鲜血。

三个时辰已过。

宋澜慢条斯理地抬了抬手,让手下弟子呈上盟书。

那盟书之上,仙门十分利,道门独据七分,端得是不平等条约。

而这位仙风道骨的宗主,却像是胜券在握,只因为他留出三个时辰等待回应,也是别有深意。

三个时辰后,红尘卷会开启,如他所料不错,红尘卷中,谢衍的残余神念,为护那些拖后腿的儒道弟子,将会一个一个地拔除他投入的妖引,那衰弱的一点残魂也会被消磨殆尽,他便可对红尘卷印下神魂印记,将其据为己有。

而届时,南疆蛊术也将侵入肺腑,再难拔除,从而让整个仙门的强者都对他俯首帖耳。

宋澜不是没有试过以德服人,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也没有折服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

如今他不想再等,就该用强硬手段打断他们的傲骨,这些清高到让人厌烦的书生,才会成为他的狗,让他在仙门独断之路再无阻碍。

那盟书以金粉调墨,落笔时姓名契约昭示天道,化为无形束缚。

饮冰楼楼主江映雪签了后,觉得自己的一缕神念被契入盟书,心下一凛,问道:“宋宗主,若我等服从,可否彻底解开蛊虫?”

她感觉到,哪怕限制灵力的蛊虫被取出,自己身体中仍然还有一道束缚。

伴随他左右的南疆大祭司紫袍一拢,含着笑道:“宋宗主意下如何?”

宋澜声音冷冽,道:“你若听话,自当解开。”

江映雪脸色如霜雪般苍白,她用第一次认识他的眼神看着道子,然后垂首道:“是。”

宋澜一扬拂尘,却是侧眸,看向风飘凌方向。

盟书已经递到了他的面前,等待他签名盖印。

风飘凌纵然被制,却是面冷如雪,毫不动容。他甚至连笔也未提,头微微侧向一边,便是拒绝了。

“风宗主不肯归顺于我?”宋澜臂上搭着拂尘,悠然走到他的面前,提醒道:“宗主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得容我多嘴一句,贵师弟可是在红尘卷中。”

“小师弟聪明绝顶,自有对策。”风飘凌冷然道:“从未一道,何来归顺?宋宗主多想,在下今日就是没法活着踏出明镜堂,也要誓要守住先师之道义。”

却是凛然孤绝,心存死志。

他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心里筹算,若是此时强行催动灵脉,能够爆发出多少力量,又是否能够改变当下不利局面?

“千年苦修,风宗主可要想清楚了。”宋澜拂尘一甩,却是右手一转,从中那银丝之中抽出一柄细剑,指向强撑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森然微笑:“莫要一时冲动,前途尽毁,性命无救。”

“为天下大义,死又何惧。”

风飘凌却是个傲骨铮铮的人,他全身灵气逆流,冲击自己身上的灵窍,白皙皮肤上出现血一样的细线,灵脉之下有着青紫色的蛊毒加速流动,血顺着指缝流下,滴滴答答,全是乌黑。

可风飘凌的黑发却微微飞扬,朗逸蓝衣被劲风卷起,连漆黑如星子的眼眸中,似乎也闪耀着奇异的神采。

“风飘凌!”沈游之也意识到他孤高倔强的师兄能干出什么,狠狠皱眉。

他是医毒圣手,见宋澜要拖延时间,他也需要时间,于是暗示风飘凌沉默等待。他本在寻找解决体内蛊毒的法子,缓冲时间不长,他争分夺秒,刚刚灵光一闪,想到些许南疆记载,却不料解毒还差临门一脚,宋澜却不会等他们恢复。

风飘凌此时对抗,却也并非以卵击石,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为他争取时间。

师兄弟多年,虽然平日里时常吵架,关键时候却是最了解对方。

沈游之捏碎了扶手,差点灵气走岔,唇角溢出一条细细的血线。

“风宗主,不可——”韩殊劝道。

“若为儒道存续,死我一人何妨?”

风飘凌没有回头去看沈游之的神情,恐怕,他那位心高气傲的小师弟,现在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可他是大师兄,如今的理宗宗主,儒道的顶梁柱之一。若他不挺身而出,他们便再也守不住先师遗泽,儒道归顺道门也是注定,而道门与自家道统争端已久,一旦归顺,必然被蚕食吞并,他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对方如此来势汹汹,便是冲着将他们儒道尽灭来的,此时不杀他们,是为了向魔门宣战,他们还有用,可以当个炮灰罢了。

若是仙魔大战开始,他敢打赌,儒道弟子一定会被胁迫走向最前线,成为抵抗削弱魔道的炮灰。

等战争结束,无论是赢是输,宋澜深恨儒道多年,届时清算,再想反抗,战后的儒道便再也没有那个能力了。

此时,风飘凌之行为,无异于彻底撕破脸。

“风宗主乃是儒道双壁之一,你之反抗,意味着……儒道不肯归顺于我?”宋澜的神色一冷,透出几丝残忍凶戾来,他道:“既然如此,成王败寇 ,我灭了你们,不过分吧?”

“你若是做得到,便来!”风飘凌轻啸,却是唇角溢出一口血,灵气瞬间如潮水散开,充斥整个明镜堂。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九歌·国殇——”

“风飘凌你敢!”沈游之只觉气血上涌,儒门三相自从成名,就是并肩而立。在老师门下游学时,虽是吵吵闹闹,却独独没想过,若有一人提前陨落,会是什么情况。

谢衍的坠天,已是他们师兄弟心中永远的隐痛。

若风飘凌再在此时舍身而死……

沈游之不敢想。

“风宗主在燃烧寿数。”南疆大祭司声音温和平淡,却是抱着臂在看戏,“这剑阵倒是难缠。”

“愚蠢至极。”宋澜看着风飘凌的国殇剑阵,看似辉煌,实则内虚无力,虽能纠缠他一阵,却造不成威胁。

他淡淡地道。“以这样的身体与我为敌,与找死无异。”

他拂尘一扬,竟是走下台阶,要与风飘凌正面对敌。

风飘凌渡劫后期,而宋澜却是半步圣人,他们本就有实力差距,更何况风飘凌此时燃命相争,本就后力不济,处于绝对劣势。

风飘凌清楚,在场之人已有半数以上倒向宋澜,儒道本就是边缘道统,不过负隅顽抗,他此时怕是凶多吉少。

南疆倒向道门,可那又如何?佛、道、世家势力连成一片,儒道几乎孤军奋战……那又如何?

“我等已忍辱负重,受尔等欺凌近五百年,若是在此时继续退却,只会再无立锥之地,不如拼个痛快。”

风飘凌昂首道:“今日我以性命,换得我儒道中人一线生机,已是最划算的选择……游之师弟,一切拜托你了。”

这是几百年来,儒道最接近灭顶的一次。

反抗到底?怎么反抗?

儒道叫得上名的大能,几乎来了三分之一,其中上宗门五家宗主,有四家皆在,若是他们死去,于儒道如顶梁柱坍塌。

而宋澜先以蛊毒威逼,又利诱道门佛门大能,已呈现绝对优势,他们式微力孤,拿什么来抵抗?

而他们此时遁逃呢?

先不论宋澜与巫族大祭司压阵,他们逃不逃得掉。若是儒门精英弟子全灭,百年内青黄不接,未来无望,更是无半点翻身可能。

即使审时度势,签下盟书,投效道门,又会怎样?

儒门底下的小宗门也许只是被打压,剥夺资源,而上宗门五家,素来与道门有旧怨,等到仙魔大战结束,之后定然会被借故清算。

等到那时,再给他们头上安罪名,也不过仙门内部倾轧,旁人定然不会伸出援手,他们就算是渡劫修为,侥幸存活,也无法挽救儒道颓败之势。

这是死局。

韩宗主也是鬓角流下汗来,看着沈游之的脸色。心宗宗主那张艳绝的面容,竟是微微扭曲,手上青筋崩出,显然是在克制着巨大的痛苦。

“若是圣人还在……”韩殊不禁叹息,无意识地说道。

他这无心之言,却触动了在场所有儒道大能。

是啊,若是圣人还在,他们定然不会落入这等田地,只要有他在,一切危机皆可迎刃而解。

圣人谢衍是那样无所不能,又怎容得宋澜这样的半步圣人只手遮天,恣意掀起大战,卷入整个仙门?

宋澜,恰恰最听不得“圣人”二字。

这位心思极重的仙门之首勃然变色,不过是拂尘一扫,便是道法浩荡,便将整个明镜堂扫为齑粉。

大能们仍不能动,而风飘凌的剑阵却牢牢护住了整个儒道坐席,让他们透过那透明的剑光,看着风雨如晦的天际。

漂浮在中央的红尘卷,仍然散发着暗淡的光。

一片废墟之中,维持九歌剑阵,护住儒道众人不受欺凌的风飘凌,却是一扶胸口,半跪在碎石之上,吐出一口黑血来。

风飘凌是强弩之末,本以为这一击他剑阵会被破,却不料,他在抬起头时,见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背影。

他白衣落拓,一向温润淡雅,眼神却是比星子还明亮,抱琴而来时,犹如抱月而归。

“大师兄,收了你的‘九歌’。”来者手中怀抱太古遗音,背后负着山海剑,平静地道:“你若再这样不惜命,游之师弟一定愿意替师尊抽死你。”

“……相卿。”风飘凌半跪在地上,心中一释。

白相卿一向温润不争。自从谢衍死后,守住儒宗的他不问世事,一心修出个圣人境,证明儒道通天,也要挽救儒道颓败之势。

他执念太重,修为足够,心境却迟迟不破,后来等到谢景行的出现,让他有了些许体悟,才慢慢将重心转移到保护小师弟上。

而此时,白相卿出现在此地,无疑是预感到了什么,否则,他不会带着镇在圣人祠堂的山海剑。

“三个时辰前,我察觉到小师弟的气息消失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我座下的几个弟子。”

“事情紧急,我便卜了一卦,凶星大炽,便立即动身向云梦城赶……”白相卿说到这里时,微微冷笑,“我却不知,宋宗主也安排了手下客卿在儒门盯梢,是想要掌握我的动向吗?”

白相卿性子好,却也是一代大能。

平日里他下手都很有分寸,若是惹急了他,他哪会手下留情,宋澜派往儒门的客卿自然是被白相卿废了。

风飘凌收了九歌,站起身,却是脚步摇晃,差点倒下去。

而此时沈游之点了自己胸口几处大穴,封住灵窍,然后吞了几种药,勉强能够行动,灵力却是迟迟未恢复。

他找到了办法,但是目前没有任何条件解开蛊术,儒道必须要撤出这个是非之地,重整旗鼓,再与道门对抗。

若是今日出不了这云梦城 ,他们恐怕凶多吉少。

没有灵力驱动,连法宝都催动不了,何来对抗半步圣人?

“别给我找麻烦。”沈游之扶着风飘凌,一边骂他,一边往他嘴里塞灵丹妙药。“想死就滚出我的视线死,有你这么做大师兄的?风飘凌你是个白痴吗……”

叶轻舟背倚着残缺的石壁,手中握剑,支撑身体,却是轻声吐气。

白相卿已至,此时儒道算是暂时获得喘息之机,也就不必他强行出手了,这才将蓄势待发的剑意悄悄敛去。

而那身着黑白阴阳道袍的道子,却未意外白相卿的出现,不如说,白相卿才是他真正要废掉的男人。

他最是清楚,儒门三相之中,最难缠的是白相卿。

在微茫山负责拖住白相卿的客卿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渡劫老祖不可能被那点诡计牵绊住,但是能拖一时是一时,只要他的大计得成,死多少人也不打紧。

宋澜并不觉得,自己收拢了半数仙门大能,却没法收拾一个白相卿。

面对严阵以待的白衣琴师,道子扬起拂尘,却是向前一步,神色淡然。

“一群榆木脑袋,顽固不化。”宋澜道:“白宗主何不归于我麾下,重建仙门法度,对魔门开战?若能灭除魔道,自然功在千秋——”

“还是因为魔君曾是儒门出来的,与你等有同门之情,儒门三相要出卖仙门,向魔君邀功,摇尾乞怜?”

这样一个大帽子扣下来,儒门三相皆是咬牙切齿。

儒门三相本就嫉魔君最受师尊关照,恨他间接害死师尊,又纠缠小师弟不放。如此新仇旧怨下来,最是介意旁人把他们与殷无极并提。

魔道帝尊殷无极,在理宗、心宗甚至都是禁词。

而宋澜却说,他们有劳什子“同门之情”,还意有所指,栽赃他们暗通魔门,这如何能忍?

“宋澜,你可敢与我决战?”白相卿手指按弦,孤身站在了儒道同道的面前,作为唯一能一战的人,他要护住整个儒道,何其艰难,所有人都领他的情。

“白宗主,你当真不是个管理宗门的料子。”宋澜却是执着拂尘,笑了,“若是一战能够解决诸多事情,那世上便不会有阴谋阳谋了。我虽不惧战,却不认为此时我有与你交战的必要。”

他说的没错。

宋澜如今手握道门、佛门、南疆的支持,在场十名大乘以上大能中,有六名臣服于他,还有其他门派宗主、长老若干,皆由他长清宗弟子去勒令签盟书,如今大半都已经屈服于他的威势。

这盟书一签,白纸黑字,若是胆敢违反,不仅要被天道惩戒,更是会被仙门群起而攻之。

宋澜勾连南疆,兵行险招,却是雷厉风行,一举定乾坤。

如今他处于必胜之地,当然不在乎有那么一两个叛逆者。

“先圣人去后,儒道却是江河日下了。”宋澜的语气明明平淡,却说出让儒门三相都为之勃然大怒的话语。

“想来也是先圣人不会教导弟子,一个叛入魔门,三个分裂儒宗,我倒是可怜谢衍,平生心血被这般糟蹋,若是知道,怕是能从九泉之下爬出来……”

他一顿,然后沉沉地笑了:“呀,我忘了,先圣人在坠天之后,理应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才对。”

“你……辱我先师,何其可恨!”沈游之哪怕再想隐忍不发,却是个暴脾气,他再也忍不住,却是一咬拇指,以血为墨,打算硬拼。

沈游之还是那个性子,但凡有人辱谢衍一分,他必定还之一丈。

他心里还涌起几分悲壮来。

儒门三相自成名起,便被人一同提及,就是在此身殒,也是一道,足以荡气回肠。

叶轻舟看风飘凌妄动,还能勉强忍住,见沈游之也抱了死战之心,却是喉头一甜,强运灵气,把淤血吐出。

他握紧了佩剑千里,直起身来,显然是也要插手了。

义与情,他从来不能兼得,是他命该如此。

可无论他需要还师兄多少恩情,沈游之都不能出事。连心中所爱都保护不了,他为何修剑?

混战一触即发。

“不知好歹。”宋澜先是威胁性地看了一眼叶轻舟,嗤笑着,却是拂尘一扬,打算给他们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了。

就在此时,原本暗淡的红尘卷,突然发出盈盈的光亮。

宋澜正以道法把沈游之打的后退三步,见红尘卷试炼终结,便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不禁带了几分喜意,分神去看。

依照他的计划,红尘卷自然会变回无主之物,他便可轻易夺去。可他的手指刚刚触碰,试图打下刻印时,他却被一道电光灼伤,转瞬间,那静默的儒卷消失在原地。

这在提醒他,红尘卷认主了,却不是他。

“是谁?”他为夺红尘卷,不惜杀上儒宗,明抢不成又杀人暗夺,为磨去谢衍神念,他又费尽心机去妖族领地寻找“引”,以红尘卷豢养妖魔,却从未料到,这世上会再有人能成为红尘卷主人。

五百年布局付诸东流,让他恨得发疯,于是面色大变,厉声喝道:“谁夺了我的红尘卷?”

那一缕从红尘卷溢出的光,盘旋着落在了空地之上,雾气四散,中央赫然是之前被关入红尘卷的儒道弟子们。

众人定睛看去,却见为首者是一名白衣风流的青年。

他的面容雅致,宽袍广袖,墨发垂腰,手中握着红尘儒卷,眸如深潭,神情却显得淡漠,犹如高高在上的仙神。

这世上,唯有他站在远山云端,俯瞰众生!

这种气场,这种气场!

他们只在一个人的身上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