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八,十,五十。
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的时候,我就会计数。
八米,是虞百禁和地面的距离;十米,是我和虞百禁的距离;五十米,是我所处的位置到厂房大门的距离。
八,十,五十。我再一次调整坐姿,变换身体的曲度,想让那两只窃听器从衣物夹层里掉出来,掉进我反剪在腰后的手心——纯属侥幸,他们既已搜过我的身,却百密一疏,唯独漏掉这两枚我从安全屋带回来的便宜玩意儿,倘若真有天意,这就是祂赐予我的转机。
我短促地吸气,为自己积蓄体力,半撑着眼皮问段问书:“变心……你有证据吗。”
“我……”
他下颚松动,转瞬间又闭合,没有跳进我的圈套,“我没必要对一个外人交待这些,简先生。硬要说的话,我们无冤无仇,要不是虞先生……在那晚出现,你们都不该卷进这件事里。你和晚晴早就解除了雇佣关系……你不是她的任何人。”
还差一点。
“你这是在嫉妒?”
我扯了扯嘴角,想激怒段问书,用以拖延时间,好想更多对策,他却并不受我挑拨,仿佛深谙多说多错的铁律。
“请你告诉我。”
他单膝弯曲,蹲下来看我,“晚晴的最后一句留言是什么?”
我抑制不住地想往虞百禁那边看。即使我明白,我表现得越在意他,越容易让他成为我的弱点。“前面三张的内容你都看过了。”
“是的。”
段问书手里仍攥着容晚晴那张单独的小像,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着。“出城,卡车,雨中的岛……是哪座岛?X市周边的小岛?”
到手了。
我再一次挺直上身,纽扣大小的窃听器从衣物夹层间脱落,一枚落入掌中,另一枚则被我牢牢夹在了指缝里,险些掉在地上,弄出声响。悄然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我整个人就像一根拧太紧的螺丝钉,迟迟不能松劲,牙关咬得生疼,对段问书说:“我不知道。”
“别欺骗我。”
他摇摇头,“你们直奔X市,而不是边走边找,肯定有你们的依据。”
“你跟踪了我们一路。”我嘴上回话,手藏在背后,试着启动泡过海水的窃听器。死马当活马医。“我们在路上做过什么,你也都看见了?”
我故意笑了声,“想不到段先生有这种癖好。”
此言既出,他身边那些随从抑或是手下们的脸色都变了变,抬起头又低下,唯恐主人颜面受损,段问书却不为所动,好像没听出我话里的挖苦。
“……你说的没错。”
我很少见这样的人。谦卑,甚至可称之为怯懦,不具有成年男人的侵略性,亦不会被视作成熟的恋爱对象,容晚晴口中邻家弟弟一样长不大的小男孩,事到如今也扮演着弱者的角色,居高临下地对我说:“我确实嫉妒。
“我嫉妒你……能陪她去留学,她宁愿雇佣一个陌生男人当她的保镖,都不肯让我陪。因为我劝过她不要出国?读那些书有什么用,早点和我结婚不好吗?这门婚事有多重要,你家和我家都在等着我们联姻,传宗接代,你父亲竞选不能没有财团支持……她却一意孤行,带着你跑去了S国。
“可我能怪她吗?我只能忍着,打电话给她,都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我分享不了她的日常,参加不完的聚会,交不完的朋友,我不喜欢……她的那些朋友。
“你们瓜分了她的时间……一点都不给我留。但我以为,等她回国,你们都远离了她,状况就会改善……结果我等来了什么?
“她说她不想和我结婚。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他眼角皱了皱,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简先生,你可能不理解这件事有多严重……我和晚晴是青梅竹马,我们从小就订了婚。这二十多年来,我都在学习当一个好男人、好丈夫,合格的家业继承人……我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只等走完最后一步,她却……选了另一条路。”
他露出了一个扭曲的、近乎于悲凉的表情。
“她把我……丢在了那个防空洞里。”
“这也就意味着,她要舍弃两个家族、两代人的深厚渊源和资本积累,包括我们为下一代积攒的资源,我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了。
“所以简先生,我一定要把晚晴找回来,和她当面说清楚,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或者……你知不知道晚晴悔婚的原因?”
他将目光转向了我,“她爱上别人了?不惜背叛最爱她的家人,跑去和那个人私奔?是在S国遇到的人吗?”
“不是。”我说。
“那是为什么?”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他看起来是真的不懂,才会向我这个垂危之人求助,哪怕问题如此浅显,答案昭然若揭。
“她不爱你。”
湿冷的衣物缠裹着四肢,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说话时都有点打颤,“很难接受?那你该找的人不是容小姐,而是精神科大夫。”
八,十,五十。想想办法,该怎么从这里脱身。段问书能把我们带到这种地方来,就证明他没打算给我们留活路,我还没蠢到去和这种人做交易。
但至少有一件事可信,那就是容晚晴的“逃婚”,它绝不单单是一对普通男女的情感纠葛,而是牵涉到政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两家世交的名誉危机,是名副其实的丑闻。她的婚姻被寄予了太多超出婚姻本身的“厚望”,沉没成本极高,一旦她毁约,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会触犯到另一群人盘根错节的利益。
一个女孩不想结婚而已,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我和虞百禁这等草芥自然体会不到;谁的未来化作泡影,谁又该站出来收拾残局,此刻的我都不关心,我只是感慨:原来我也有贪生的时候。
想挣脱腕上的绳结,我必定要废一只手,让它脱臼,才能突破关节的局限将其解开,但这个方法吃力又冒险,我不敢保证段问书会不会翻脸,虞百禁在他们手上,沉睡的魔鬼就不再是魔鬼,而是我最想要守护的软肋。
“我告诉你。”
我对段问书说,“那张照片上只有八个字。你要是不信,现在就可以去找个旅行社核实。”
“请说。”段问书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先撤走你的人。”
我内心忐忑,但还是想搏一搏,“万一我刚说完,你一枪把虞百禁崩了,既然他没有行动能力,找不找人看着都没区别,你愿意做君子,我也不做小人。怎么样?”
这是一步险棋,走不好就会满盘皆输。段问书却愣了愣,说:“……好。”
他向高处招了招手,让自己的人都下楼,把虞百禁一个人留在光秃秃的楼板上,又跟我说:“简先生,你真的是个很……难骗的人,但又比我想象的重感情。我说过了,我不会杀人,那样,我的人生会有污点。”
那我的人生早就肮脏不堪了。
我深吸一口气。
“容晚晴的最后一句留言是——”
“我已抵达,不日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