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破碎
车子刹住之后,秦昭鸣和艾思都愣了一瞬。
飞驰的金属撞上活人肉体的震动令人胆颤,秦昭鸣的车并不是轻巧的城市静音座驾,而是复古型改装越野。那样的速度碰上去并碾压,能活着的可能性太小了。
秦昭鸣抓着艾思的头发将他拖下车来,对他的尖叫充耳不闻,像拖死人一样拖着他往回走。
车轮胎擦着长长的血痕刹出去老远。秦昭鸣看着那人躺在地上,后脑都被压碎了。鲜血和脑浆混在一起,像一朵鲜艳的花,盛开在苍白的阳光之下。
秦昭鸣只觉得这身形略眼熟,认出他那条长长的发尾,不由心里一动。
他俯身从对方口袋里拿出钱包,翻了翻,果然看到了李陵的证件,和周檀的信用卡。
“好了,这下能找到周檀了。”秦昭鸣掏出手机,打通了医院的急救线。
周檀肩头的血稍微止住了,他有些晕,吃了块巧克力,盖着毯子等李陵。可是李陵一直没有回来,周檀慢慢地睡了过去。
他醒来在自己的那把高背椅上,然后就愣住了。
空庭已经不是原先他见过的空庭,明显要广阔得多,如今已经一眼看不到边际;那片环绕空庭的树林之间多了很多东西,铺好的石子路,成串的彩色气球,横跨流水的玻璃长廊,林木深处的教堂,钟楼,甚至更多的来自南半球的植物和鲜花。
附近有陌生人的声音,远处也有没见过的人看着他。
周檀按耐着心中的不安四下环顾,终于看到了熟悉面孔。
是那三个才上大学的男孩,六七分相似的面孔,偏栗色的瞳仁和头发,有些上挑的眼角和明艳的脸色,微笑起来像是带着光。
“周檀前辈。”其中一个远远地向周檀打招呼,然后向高背椅跑了过来。
周檀直接问他:“这里是怎么回事,尹令仪不在?”
最近到他面前的是森栗,那男孩所在的国家宗教盛行,明明已经因为“黑信”而陷入恐慌,但他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焦虑抑或忧郁,有的只是纯粹的愉快。“前辈,我和明柑、董白柚今天已经完成同步了,从尹博士那边接过了空庭计划的主数据。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小组达成同步,加入平行运算。好期待啊,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大之后,会怎么样呢。”森栗笑着指给周檀看,“前辈,看那边三个人,灰色头发和眼睛的,是不是和尹博士有些像?他们都来自不同的国家,而且一点关系也没有,却长得像兄弟。就和尹博士猜测的那样,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成组出现的。”
“那三位前辈,是徐麟兮,郑薄言,和陈其楚。”明柑接话道,“今天听段雪松前辈转述尹博士的话,跟着尝试了同步,一次就成功了。”
“现在这座空庭,登陆了约50人;这是时差的关系,预计全世界,能够登陆的人接近一百个。”森栗笑着说,“不可思议呢,大家都平均分布在全球各地,居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
周檀听得背上发麻:“尹令仪居然这么快做到了。”
“是啊,那些吓得像老鼠一样四处乱跑的人还真是帮了大忙。”尹令仪的声音在周檀身后响起来,“我还在考虑借谁的手把繁育了那么久的共鸣用生物蛋白扩散到全世界才好。”
周檀道:“最近到处都很乱,好像发现了新天体,还在逼近。你倒是一点都不紧张。”
“紧张有意义吗?如果真有世界末日,所有人都应该责怪自己没有更关心科学才对。”尹令仪冷冷地道,“如果科技发展得足够快,在这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到来的时刻,人类说不定就可以舍弃脚下的陆地,躲避世外桃源里。”
“世外桃源,也不是谁都在向往。”周檀举目望着如今形成了一方境界的空庭,意味不明地沉默了。
“发生了什么事?你身上有伤。”尹令仪问他。
周檀点点头:“我大概,遇到了和你的朋友一样的事。尹令仪,你现在安全吗?”
“还算安全,我早有准备。”尹令仪道,“你知道IMI么。”
“看到过,我曾经以为是幻觉。”周檀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戴着——这样的颈环,上面印着IMI。”
“周檀你这个人,比谁都要早一步。”尹令仪啧了一声。
然后周檀被李陵的手机铃声直接吵醒了。
他裹着毯子坐起来,惊觉自己不知睡了多久,李陵怎么还没有回来?
看了看手机上的通讯显示,竟是城市平安队从公共紧急通讯线打入的,周檀心里一跳,接了起来。
“请问,是周檀先生吗?”
“我们接到一起意外报告,根据死者身上的证件和其他物件,您是我们第一个能联络到的对象。”
“请提供您的地址,城市平安将以最快速度接您前往R47综合医院。”
“请配合我们,确认尸体。”
“谢谢您的合作。”
周檀坐在城市平安的专用车上。
城市平安队警备一直在问他:“您受伤了,这是枪伤吧?您是否受到袭击?可以向我们说明情况吗?请您……”
“好痛。”周檀打断女警备的话。
“我们在尽快赶往医院,您很快可以得到专业的治疗。请您在那之后抽出一点时间,配合我们提供一些情况。”女警备还在公事公办地安抚他,“您不要惊慌,这是镇痛药物,您可以先服用。”
“好痛……”周檀没有伸手接女警备递过来的药片,而是紧紧按着胸口,脸色苍白地弯下腰去。
这并不是枪伤能比的疼,药片于我无用。
周檀这一生,才过了三分之一。
他认识李陵的时间,只占这三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一。
而他得以拥抱李陵的时间,却远远远远不到那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一的三分之一。
余下漫漫一生,何其长,又何其冷,周檀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
他想马上见到李陵,又害怕真的见到李陵。
周檀只想永远待在那间房间里,永远循环着等待李陵归来的时间。
他甚至愿意无止尽地等下去,总比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的好。
R47综合医院周檀从未来过,他在那照见人影的走廊上,被冰凉的灰蓝和白刺得双目酸痛。女警备和医生都拒绝回答他李陵在哪儿,直到他被强行按着完成了肩头伤口的重新清洁和缝合,注射了必需的抗生素。
医生希望他先休息,可是他坚持要见到李陵。医生护士都拦不住周檀,看他并没有虚弱的样子,才不得不同意,并给了随行的女警备一支应急镇静剂。
于是周檀见到了李陵,在暂存尸体的低温房间。
医院的工作人员将巨大白布向下掀开,露出李陵的脸和上半身来。
周檀在一瞬间没能忍住,闭上了眼睛。
女警备在那张俊美的脸上看到了深不见底的绝望,不禁心生同情,不再一句接一句地追问,而是等他慢慢调整了呼吸,转过头来。
“您看,这确实是您的同事……”她核对了放在密封袋里的证件,“李陵对吗?”
李陵的后脑几乎全碎了,脸上被尽力擦净,还是昔日温柔模样,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周檀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是李陵。”周檀回答,“但不只是同事,我们是恋人。”
秦昭鸣能给的口供并不多,他很快从城市平安案件办事处脱身了。
根据车辆内置的事故记录,碰撞瞬间和碰撞前后,几个导致事故的操作,驾驶屏录入的都是艾思的指纹,因此秦昭鸣不是责任方,可以免于被起诉。
而艾思似乎陷入了自暴自弃,城市平安警务询问任何话题,他一律大笑以对,包括身上伤势是被谁殴打所致,他都懒得应对了。毕竟他连秦昭鸣的名字也没有好好记住。因此艾思现在正被带往城市平安拘禁中心,等待进一步调查和起诉。
从案件办事处出来的秦昭鸣第一时间赶往R47综合医院,正赶上了要离开的周檀。
周檀耽误的这一小段时间,是在向医院要求带走李陵的尸体。
医院也有些为难,照理,周檀不是李陵的家属或配偶,没有资格领取尸体,但不论是公事公办的警备还是院方人员,接触到周檀的目光,都没法再劝出口。手续办不下来,就僵持了一阵。
周檀不太争辩,只是一再重复自己的要求:“我要带他走。”其余的时间都紧抿着嘴唇,任谁来劝也不肯离开。
最后除了出差的院长,副院长都被惊动了。花白头发的副院长是个面容悲悯的老人家,他跟周檀讲了一遍道理,叹了口气。
周檀张口似要再说,然而只说出了一个“我……”就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在场的人鸦雀无声,刚刚闯进门来的秦昭鸣也讶然看着这一幕。
那个骄傲,矜持,自信,稳固,从不失态的男人,与台上尸体苍白的一只手十指交握,艰难地支撑着身体;另一手紧紧掩口,似乎是害怕发出声音,惊醒这个不会醒来的人。
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汹涌而出,一滴叠着一滴,寂静而沉重地不断下落。
秦昭鸣第一次发现,痛居然是可以看见的东西。
沉默了的医生护士们,甚至几个原本劝说周檀的警备,都面色发白,甚至有人开始擦眼泪,秦昭鸣才猛地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是被周檀悲痛的样子吓了一跳,但不至于感同身受才对;可是刚才短短十几秒间扑面而来的激烈情绪,让心口隐隐作痛的感觉,十分不寻常。
周围毫无防备的那些人,显然没能意识到这点,纷纷被周檀的情绪所左右。
生物力场??
秦昭鸣心里一凉。
在这个世界,本应该无法打开生物力场的周檀,此刻在巨大刺激之下,无意识地复制了现世的行为机制。
“周檀!”秦昭鸣在现场出现物理破坏之前,赶上两步,一把扶住周檀,“别慌,我来了,我来接你们回去了。”
被打断的周檀好像才注意到秦昭鸣,抬起头来。
秦昭鸣硬挺着与他对视数秒,周檀像是仔细审视了秦昭鸣,觉得没有威胁,才站直了身体,拨开秦昭鸣,小心地托起李陵。
现在没有一个人再敢开口劝阻周檀,只是默默看着他将李陵的遗体放入搬运专用的长形袋子里,拉好拉链,又像抱着沉睡的孩子一样,将袋子横抱起来,向低温房间外走去了。
秦昭鸣赶紧跟出去。
他们走出很远,在场的人才慢慢缓过来,几个警备自愿出面作担保,补办了领取遗体的手续。
城市平安的车又将周檀原路送回周公馆。
车子远离市中心的时候,街上慌乱的人似乎比昨天更多了;更有不知道什么
组织的人站在箱子上拿着扩音器演讲,挥舞着黑色横幅,向过往的人发册子。
秦昭鸣一路上旁敲侧击,费尽口舌希望周檀换个更安全的地方待着,放弃大白天出入过的周公馆。而周檀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将袋子中的李陵抱在怀中,一动不动,甚至连看也没有看秦昭鸣一眼。
事到如今,秦昭鸣也明白自己没有周檀的信任,说什么都没有用,不禁急道:“周檀,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李陵他只是个……反正,你要是喜欢,今后想要多少个,都可以给你,保证一模一样。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啊?有人想要你的命,你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周檀似乎终于听到秦昭鸣说话,霍然回过头来,那双黑色的眼睛凉得瘆人,直直看着秦昭鸣:“……你打算从哪里,再找一个李陵来?”
“李陵本来就……我跟你一时也说不清楚。”秦昭鸣斟酌着说,“总之,你想要李陵,还是想要王雪川,统统不是什么难事。‘他们’本来,就谁都可以是。”
周檀不说话,只是看着秦昭鸣。
秦昭鸣还没能说出下一句,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掐在脖子上,向前一拉,将他整个人提起又凌空摔在宽敞的后车厢中间。摔得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蜷起身体不停咳嗽,喉咙里都是血腥气。
“感谢你。”周檀嘴上这样说着,声音却平淡没有起伏,“代表官方亲口证实我的猜想。”
“你已经……”秦昭鸣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再说不下去了。
前方开车的司机伸手敲了敲车厢的隔断窗,向后面道:“干什么?别打起来了啊。”
秦昭鸣一听这声音,也愣了一愣:“柳随意?”
“为什么这么惊讶,我老板被人枪杀,我能坐得住吗?”柳随意调侃一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来给你们带点儿好坏参半的消息罢了。”
秦昭鸣捂着胸腹之间被撞击的地方,缓了两口气才道:“说。”
“我这周把工作都带回家交给我哥,自己顺着他的人脉跑了一大圈,同步了几十个分区的漏洞记录,核对这三个月来时间接近的同类漏洞修复记录。发现都是以A区打头,向周围扩散的。作最坏的猜测,以A区Creator为核心,他们以某种方式取得了联系。”
提到Creator,秦昭鸣飞快地看了周檀一眼。
周檀置若罔闻。
他知道柳随意虽然看上去轻浮,却不是做事不顾后果的蠢货;既然敢当着周檀的面说出来,恐怕现在的情况其实已经严重到,连对Creator的遮掩都变得没有必要了。
“难道是A区Creator……不,不止是A区!”秦昭鸣趔趄地站起来,扶着车厢上的扶手,叫道。
“没错,我从你给我消息的时候,到狙击发生,一直都觉得,处刑人的登陆未免太快了。哪怕是处刑司原本就比IMI的信号简易,登陆的过程也不可能这样短。”柳随意道,“我的判断是,第一批处刑人很可能根本就不是艾四的信号传唤来的;而是你几十天前,上载过的紧急事态报告。”
“那只是个紧急事态报告!”秦昭鸣说半句话,又喘了一会,“IMI解析完这样的报告,通常做法是召回某些不靠近Creator的Watcher调查情况,酌情增减当下区域的Imitator人数而已,怎么会传唤来处刑人?”
“那如果IMI判断这是个需要尽快击杀Creator的情况呢?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次的先兆,和当年009崩溃前夕的漏洞,非常相似呢?”柳随意将车开得极快,嘴上也说得快,“要是觉得不信,你不妨现在好好看看自己的终端信息。”
秦昭鸣下意识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用指纹切换至IMI终端,点开官方反馈,赫然发现自己收到了一条“撤出确认”。备注是“Imitator撤出程序已提前激活完毕,如遇紧急情况请立刻确认,完成撤出。”
秦昭鸣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了,他拿出艾思那里抢来的终端,果然也收到了相同的信息。
“我也收到了。我哥也是。”柳随意道,“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IMI已经做好准备要放弃整个【Ivy】了,想把损失压缩到最小。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恐怕是预先登陆了处刑人,然后等待更坏的变化。”
“没错,没错!现在恐怕已经有其它分区的Watcher不约而同传唤了处刑人,这就是最坏的征兆。”秦昭鸣嘴里念念有词,“是啊,所以接受传唤的根本就是早已登陆的处刑人。他们确实很专业,但绝不可能击杀所有创造者;因此优先处理最早开始传唤的区域,并且发布预先设置好的撤出程序,一旦……”
“对啊。你们老秦的花木系列,可是有前科的。”柳随意道。
“对,你要是怕死,就赶紧抱着你哥撤出吧。”秦昭鸣道,“我是任何情况都不会撤出的,只会和【Ivy】共存亡。”
“身为高权限的Imitator,难道我就没别的事吗,要做准备手动撤离Balancer们啊……唉,我就知道你也不关心这些。”柳随意啧了一声道,“我不到最后一刻也是不会走的。”
“我只能祝你顺利,提前说再见了。”秦昭鸣这个时候反而不再张惶,平静了许多。
柳随意骂了一声:“乌鸦嘴!”
也许正因为其它分区Creator的异动也变得明显,甚至是更多地Watcher传唤了处刑人,本当定点打击周檀的第一批处刑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秦昭鸣无法断定他们到底是调整了优先权,暂时去了A区;又或只是短时间内没有找上这里。
他当然希望是前者,也希望A区Creator撑得久些。
可是,每一个Creator,最终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秦昭鸣无法分心思考这个问题。
城市安全中心的车防弹防爆不是浪得虚名的,虽然不知道柳随意到底用什么手段弄来,但总算是安全了些。车子一路远离市中心,最终进了周公馆的车库,降入地下。
秦昭鸣还想起什么似地回到围墙外,撬掉了烙着“周”字的铭牌。
周檀抱着李陵的遗体,异常安静,完全无视柳随意和秦昭鸣,任由两人就这么跟进了室内。他现在甚至没有再藏起来的意思,直接上二楼回了自己平时的卧室。
柳随意识趣地待在客厅,眼看秦昭鸣还想往上跟,在背后叫了一声:“哎,回来。”
他话刚说完,秦昭鸣就在二楼走廊上被看不见的屏障顶住了,一步也不能再向周檀房间靠近。秦昭鸣恼火地一拳砸在墙上。
柳随意仰头在客厅冲走廊上的秦昭鸣道:“你还是人吗,没看到人家难过着呢。”
秦昭鸣:“周檀一个Creator,懂什么叫难过?他是有点不同,但也不会情绪化到这种地步!这样不行,他得好好明白一下自己的处境!”
“秦昭鸣……”柳随意看着他,总是神色散漫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认真的神色,“放他一点自由吧。”
秦昭鸣从走廊上瞪着柳随意。柳随意冲他耸耸肩,露出“你有本事硬闯进去看看”的神色,秦昭鸣又是气,又是无言以对。最后他还是从楼上下来,一屁股坐在柳随意旁边,长长叹道:“哈啊……我本将心照明月……”
柳随意却说:“明月没你还就不亮了么。”
周公馆房间很多,周檀回来住了这些日子,屋子里该有的东西都很齐全。当天傍晚秦昭鸣和柳随意就没闲着,他们将可以看见的地方,周檀生活过的痕迹几乎全部抹去,连玄关处放着的鞋子都只留下自己和柳随意的。这栋公馆,要是有人突然闯入,只能看出是这两人住着的样子。
现在二楼不仅上不去,他们连声音都听不到。上面像是自成一圈磁场,把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周檀洗了个澡,发现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合上了,于是用剪刀将缝合用的线剪断,徒手抽了出来。似乎是疼的,但是他已经有点无法对这些疼痛做反应了。就像一把巨大的钝刀捅在背上,贯穿心肺,谁还会在乎细针扎在皮肉上呢?
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洗澡,仿佛是不想用脏手碰李陵,又仿佛是不敢静下来。活下去变得每一秒都尤其艰难,思考的力量也失去了。
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热水里,周檀从浴室出来已经有些头晕,看看窗外也时至傍晚。
长长的深色隔热袋安静地放在床上,周檀慢慢将拉链拉下。
随着袋子敞开,无数朱红色纸鹤像是填充在礼物盒中的礼花那样涌了出来,散落在床单上和床下的地毯上,发出窸窣的声音。它们无穷无尽般不断地向外翻滚,最终连盛放遗体的袋子也开始慢慢崩散,尽数化为落椿一样红得灼目的纸鹤,推挤堆叠,又落下去归于寂静,直到铺满了床面和半个房间。
周檀小心地用手将纸鹤拨下去,李陵苍白的身体才从一片明艳的重彩之中露了出来。
“医院很冷吧?迟了这么多,才把你接回来。”周檀摸摸李陵的脸侧,低声道,“抱歉。”
李陵像很多时候一样,以沉默回答他。
“好吧,你对着我,总是没有什么要说的。”周檀俯身亲吻李陵早已没有温度的嘴唇,“你一直都有很多秘密。”
李陵同样有否认这件事。
是啊,秘密大概可以永远成为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