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蒙巽的踪迹再不可寻, 但好在边叙带着松竹他们成功将大长老擒获。
谢镜泊清楚蒙巽不可能就这般收手,他费尽心思布了这个局,不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其他人此时都无暇顾及这件事。
燕纾的状态依旧不是很好。
回程的路上莫名高烧不退,中途被梦又魇住了几次, 浑身颤抖控制不住地小声啜泣, 近乎呼吸暂停。
樾为之和姜衍费尽了心思, 才勉强稳住他的情况。
“他从前神识有旧疾……”樾为之吐出一口气, 也顾不得仪态, 一屁股坐到马车内底座上, 对上姜衍拧眉的神情,含糊开口。
“所以这次牵动旧伤, 反应会大些,等熬过这阵……”
方才谢镜泊追问他燕纾做了什么时他便含糊其辞, 如今也想这般模棱两可过去。
没想到姜衍直接一句话就直接揭穿了他的“谎言”:“师兄从前心神崩溃过?”
樾为之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
——燕纾这些师弟这两天怎么一个比一个敏锐。
“摄神的后遗症,他如果曾经大量动用这类仙术,神识会很容易不稳,一旦受刺激便会很容易重新勾起旧患。”
姜衍自知自己猜对了,神情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扭头望向燕纾, 平平静静地低声开口。
那天谢镜泊将入梦后看到的记忆告诉他后,姜衍整个人便莫名沉默下来。
谢镜泊说的那些过往,他果不其然完全不记得。
也几乎是同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 燕纾到底做了什么。
他自己修习类似的取念之法,但仅仅也只能简单窥探人回忆过往,而燕纾所修的摄神之术轻则控制人意识,改变行径;重则能强行抹除记忆, 施术者修为越强,术法范围越广。
但相应的,对自身的反噬也就越重。
姜衍每次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心口疼。
他这两日一直在努力回想当初燕纾抹去的记忆到底是什么,但却仍旧只能想起一点点毫无关联的记忆碎片。
——他记得当初魔族突然入侵销春尽,但师兄却莫名失踪。
——他记得他与边叙、明夷他们合力抗敌,但却最终落败。
——他记得小师弟终于赶来,将魔族击退……
再然后……看到的却是燕纾入魔,然后传来谢镜泊亲手诛杀魔教叛徒,成为销春尽宗主。
“师兄为什么要抹去我们的记忆?”姜衍低声开口,呆呆坐在马车地上的樾为之神情顿了顿。
“燕纾他没……”
他试图反驳,却忽然听到姜衍低低打断了他的话。
“你若是真的想瞒,便一开始便不会主动联系谢镜泊。”
樾为之神情一顿,抬起头,对上姜衍平静无波的目光。
“师兄若一直瞒着,这些事便会一直折磨着他……他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养起来。”
樾为之眼眸微闪。
旁边传来细微的呛咳声,樾为之下意识偏过头,望向不远处昏睡的人。
旁边满头雪发的人被谢镜泊揽在怀里。
他整个人蜷缩在狐裘里,偏瘦的肩胛骨隔着素绢中衣凸起嶙峋的弧度,谢镜泊低下头一字一句不知在哄着什么,忽然伸出手轻轻捏住他的下颌,伸手轻轻抹去他昏睡间无意识咬住的下唇渗出的血珠。
——即便失了神志,也能看出来极为难受。
樾为之手指一点点收紧,姜衍的声音放的极轻:“你也不想他这般难过……不是吗?”
马车内一片寂静,明夷蹲在燕纾身前,小心用手捂着自家师兄冰凉的手骨,所有人下意识屏息凝神,只剩下车轱辘转动发出的“骨碌”声。
樾为之沉默了几秒,终于低低开口:“燕纾确实曾经篡改了一部分你们的记忆……为此心神重伤,昏迷了月余。”
“但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他对这些向来讳莫如深,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姜衍怔了怔,神情间闪过一丝失落,下一秒却听樾为之的声音再次传来。
“但有一次他梦中呓语时我仿佛听到……他一直在对他师父,说‘对不起’。”
谢镜泊指尖颤了一下,他终于抬起眼,却看樾为之并没有看他,而是依旧怔怔地望着他怀里昏睡的燕纾。
“这么多年,我看着小纾身上的伤逐渐好转,从最初整日整日的不发一语,到如今笑盈盈地与旁人插科打诨,恍若不在意任何事。”
“好似……已经全然无恙了。”
樾为之深吸一口气,唇边逐渐流露出几分苦涩的笑意:“我能从你们如今的神色看出来,这仿佛就是燕纾从前一直以来的模样,仿佛他一直便该是这般对万事都无所谓、笑意盈然的模样。”
“但我是在悬崖下被燕纾捡到,我没见过他从前是何种风姿……他在我记忆里却从来都是悬崖底一坐便能枯守一日的人。”
形容枯槁,混沌无光。
这个词当初用来形容燕纾,一点也不为过。
所以燕纾从来那般讨厌自己白发,那般厌恶……孱弱的自己。
若不是当初樾为之也重伤濒死,借此利用燕纾的良善,逼着他吃药、努力好转,怕是燕纾那时都几乎便要放弃了。
谢镜泊呼吸滞了一瞬。
从来没有任何人提过燕纾那两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他们不敢问,燕纾也不愿说,直到如今才终于从樾为之口中窥得一二。
“可是师兄如今……”旁边的明夷已忍不住颤声开口。
“你是说,他如今还算平静吗?”樾为之低笑一声,打断他的话。
“他如今还算安然,是因为他想要做的……还未完成。”
他从来恐慌,燕纾仿佛一直只强撑着最后那一口气,不知何时……便会无声无息地散了。
车轮碾过盘虬的树根,车帘忽卷忽舒间,碎金似的阳光在燕纾苍白的面容上织就流动的暗纹,仿佛像给他蒙了张半融的黄金面具。
樾为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复杂的情绪一点点按捺下去。
“我这么多年一直想让他放下那些心结、愧疚,但到底未能如愿。”
他终于抬起头,定定地望着谢镜泊,眼中是莫名的怅然与祈盼:“或许你们可以……再试一试,试一试让他真的活下去。”
·
燕纾是被喉间残留的血腥气呛醒的。
他意识还浸在混沌里,鼻尖已先撞进一缕熟悉的幽兰香。
燕纾神志未清,却已本能地朝热源处蜷缩,发出满足的喟叹。
“九渊……”他浑然不觉自己正用侧脸摩挲对方掌心,却只是不满为何一直未得到回应。
直到旁边的人低低应了一声,温热的手掌不轻不重抵在他后腰,安抚般轻轻拍着,燕纾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周身仍疲累已极,恍恍惚再要睡过去,忽然却想到什么,身子骤然一颤,竟然强撑着蓦然坐起,一把拽住旁边人的衣袍。
谢镜泊一时没反应过来,身形被拽的蓦然前倾。
他这般贸然压下去,以燕纾如今的身体状况绝对承受不住。
最后刹那,谢镜泊一手垫在燕纾脑后,一手有些狼狈地倏然撑在他颈侧,才堪堪止住身形。
他心中一时后怕一时又有些着急:“你做什么,师兄——”
他话还没说完,却突然感觉胸口一凉。
面前的人竟然径直扯开他的衣袍,冰凉的手指近乎急切地抚到他的胸前。
谢镜泊眼眸一瞬睁大,有些狼狈地猝然挣开身将已经半敞的衣领匆忙合拢,猝然低声开口:“师兄!”
下一秒,却听面前的人仓皇开口:“你没事吧,九渊,我有没有……有没有伤到你……”
谢镜泊的动作戛然而止。
床下的青玉砖映出他摇摇欲坠的身影,燕纾却不管不顾,近乎仓皇地扑到谢镜泊身前,神情间满是遮掩不住的惶恐与不安。
“我之前是不是……是不是伤了你,你哪里受伤了,对不起……我不想……”
他重伤初醒,一时受不了这般剧烈的情绪起伏,身形不自觉一点点往下软倒,却还执拗地试图扒开他的衣领。
谢镜泊没想到他第一反应是这个,神情间带着几分无奈与遮掩不住的紧张。
“你没伤到我,师兄,我很好,你也没事……”
他一手揽着面前坐不住的人,一手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领。
他扣住他后腰的力道放轻几分,放缓声音示意燕纾跟着自己调整呼吸,一字一顿低声开口:“你忘了吗,师兄,我最后把你接住了,你没有伤到我,也没有伤到你自己,现在已经没事了。”
怀里一声声倒气的人眸光聚起又涣散,似乎逐渐回想起来了什么,攥着谢镜泊衣襟的手一点点松了下来。
“是……你把我,抱住了,我没有……伤你……”
“嗯,是。”
谢镜泊低低开口,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小心松开攥着衣领的手,却没忍住双唇不经意小心划过他额角。
“你已经没事了,师兄。”
他感受着面前的人呼吸逐渐均匀下来,手掌触到后腰濡湿的衣料,小心用锦被将人裹起。
“我帮你换一身里衣,再睡一会儿吧,师兄,等你睡了我把樾为之他们叫过来帮你再看一下……”
谢镜泊低声开口,一点点帮他把被冷汗浸湿的雪发拨开,怀里的人似乎已经力竭,反应了几秒,忽然慢半拍摇了摇头。
“不想……再睡了。”
他往谢镜泊怀里缩了缩,眼皮有些怔然垂下,低低开口:“我睡了多久?”
谢镜泊犹豫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
怀里的人自嘲般笑了一声,似乎轻轻叹了一口气:“五日,也没睡多久……我还以为我会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呢。”
“师兄。”谢镜泊手指一颤,瞬息不满开口。
燕纾笑了一下,促狭般抬头看了一眼,忽然却意识到什么,脸色一瞬变了。
“你……都知道了。”
谢镜泊微微一怔。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扶住忽然挣扎着想要坐起的人:“知道什么?你在说什么,师兄,你先别着急……”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脸色已完全白了,撑着身子从他怀里坐起,有些急促地勾了勾唇:“樾为之……都跟你们说了,是吗?”
下一刻,他看着,谢镜泊脸色隐隐变了。
这便几乎是等同于默认了,燕纾神情间闪过一丝极力遮掩的惊慌,撑着身子胡乱便往后退去,谢镜泊伸手想拦,却冷不丁看着面前的人身子一颤,后背猛得撞上床栏,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小心——”
谢镜泊猝然收回手,蹙眉望着面前的人,一时却也不敢再动。
“我不动了,师兄你别急,我……”他也有些慌了。
樾为之之前说过,燕纾心神重创,再醒来可能会有些不安、惧人,更甚者可能意识依旧不清。
谢镜泊原本并没打算询问抹除记忆一事,只一直担心着燕纾的身体,想等着人养好了再说。
——没想到燕纾这般敏锐,竟然一瞬便看破了他的异样。
缩在床脚的人似乎想勉强笑一笑,但唇色却已近乎雪白,撑着身子的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呼吸也明显急促起来。
“你知道了什么,九渊,你跟我说……”
他话还没说完,却听谢镜泊急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樾为之什么也没有跟我们说。”
燕纾的喘息声顿了一瞬,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樾为之只是告诉我们,你确实曾经……抹除过我们的记忆。”
燕纾呼吸窒了一瞬,但谢镜泊碧色的眸子仍静静望着他,让他恐慌的情绪下意识又安稳了几分。
他听着谢镜泊慢慢低声开口:“我们只知这些,其余的他什么都没有与我们说。”
其实马车上时,谢镜泊能清楚樾为之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燕纾向来是个心软至极的人,樾为之这么多年与他在一起,只要是磨一磨,都不可能全然一无所知。
但谢镜泊却并没有再追问。
“我知你不想让我们知道这些,所以……我可以等。”
“我可以等到……师兄自己愿意告诉我们的时候再说。”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床脚的人似乎有些怔愣地望着他,半晌忽然小声开口。
“你……不生我的气?”
谢镜泊愣了一下,神情间似乎划过一丝无奈。
“你担心的是这个?”
面前的人环着自己的膝盖,犹豫了一下,呐呐开口:“……不止。”
谢镜泊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
他盯了不远处的人几秒,忽然慢慢坐起身,床脚的人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却看谢镜泊没有再往前,而是慢慢冲他伸出手。
熟悉的幽兰香再度袭来,让他惶恐的情绪不自觉一点点静了下来。
燕纾犹豫了一下,到底从阴影中慢慢挪了出来,小心侧过头,将脸轻轻在他掌心间蹭了蹭。
冰凉的双唇擦过他手指,又一瞬收回,好似初醒的猫咪小心向人袒露柔软的腹毛,不安间却又带着全然信赖。
谢镜泊指尖不自觉地一颤。
——他本只是想……先将人拉出来的。
他呼吸急促了一瞬,望着面前不明所以望着他的人,瞬息又有些狼狈地回过神,低低开口。
“师兄会伤害我们吗?”
燕纾瞬息摇了摇头,“当然不会……”
紧接着,他便听面前的人低声打断了他的话。
“那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知师兄不会伤害我们,那既然不是伤害,师兄隐瞒……便隐瞒了。”
谢镜泊声音低哑:“我想知道,也只是因为……我不想师兄总自己一个人扛下一切。”
“我不想师兄……再那般难过。”
温热的触感从指腹间传来,燕纾怔怔抬眼,感觉谢镜泊带着薄茧的手似乎在他唇角停留一瞬。
“只一点……”
“师兄无论做过什么,都不会对不起任何人。”
“师兄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再……自己瞒着所有了。”
面前一道微风蓦然袭来,谢镜泊还没反应过来,已下意识抬手,接住一瞬扑到自己怀里的人。
冰凉的额头轻抵在他眉心,温热的吐息一瞬交缠。
面前的人跨坐在他腿间,抬手揽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几乎都埋到他怀里。
“好。”
滚烫的热度从两人紧贴的小腹间不断传来,谢镜泊脑海中已一片空白,压根没反应过来燕纾说的这个“好”是什么。
“师兄你说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两年前的事吗……”
燕纾垂下眼,取念之术在琉璃色眼眸间一瞬运转,柔和的水色直直坠入碧色深潭:“我现在……便不想瞒着你了。”
·
三年前。
魔阵最后的刹那,燕纾即将没入咽喉的鞭尾,到底还是被他师父拦下了。
燕纾不可置信地转回头,顾不得周身疼痛,近乎踉跄地跑向方才出声的地方。
他终于看到了三月未见的师父。
只一眼,燕纾便脸色一白,膝盖蓦然发软,“扑通”一声踉跄跪倒在地。
他那从来仙风道骨,老顽童一般的师父,此时正狼狈地靠坐在山底,周身魔气已进入经脉肺腑,脸色魔纹隐隐浮现。
只一眼燕纾便看出,他的师父……已快被魔气完全吞噬了。
【师父,您怎么了,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
他几乎一瞬掩盖不住声音间的颤抖,却勉强撑出一副笑脸,撑起身子又想要走过去,却见对面的老者冲着他随意摆了摆手。
【行了,坐原地歇会儿吧……平日里生个小病都要为师巴巴地跑过去看,怎么如今疼成这样还要自己凑到近前与为师撒娇。】
周身的魔气一动便不停往骨髓间钻,痛的他周身瞬息出了一身冷汗。
燕纾不理会自家师父的调侃,执拗地往前走了两步,终于撑不住脱力地跪倒在他身旁,才慢慢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这不是见到师父……太过高兴了。】
【我已许久……没见过师父了,师父你这次迟到了,可要补偿我……】
他颤抖着想如往常般去勾自家师父的手指,却被面前的老者先一步避开,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慢慢揉了下自家徒儿的头。
【为师知道……所以为师这不是赶来了。】
燕纾呼吸又滞了一瞬,喉咙间弥漫起一阵血腥气,却又被他强行咽下。
下一秒,原本落在他头顶的手忽然一瞬点在他眉心。
燕纾喉咙一甜,猝然偏头吐出一口鲜血,一时控制不住急促呛咳起来。
他听着自家师父带着些许调侃的声音传来:【说了多少次要把淤血吐出来,不然后面难受的只会是自己。】
面前的老者慢慢收回手,声音似乎隐隐弱了下去:【……每次都要为师替你看顾着,以后可怎么办啊?】
【……以后也要,师父一直看顾着我。】燕纾缓过一口气,勉力勾了勾唇,终于忍不住悄然拉住他的手指。
【谁对您做的这些,师父?】
【我替您……我替您去教训他们,您别担心,我一定……】
面前的老者没有说话,也没有挣开他的手,沉默了几秒,终于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长老殿。】
燕纾的呼吸倏然急促了几分。
他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感觉手腕一紧,面前的老者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浪费力气。
【他们一直心思不正……我劝导了他们几次,极力警醒,防止他们走上歪路,原以为他们已经放弃,没想到……却还是低估了他们的野心。】
【……他们做了什么?】燕纾颤声开口。
【长老殿……一直在捉那些无辜妖族,吸收他们的妖力来助长自己的修为。】
妖魔族类异常,修炼也向来要比修仙者进度迅速,长老殿想要走捷径,抓了无数还未化形的无辜妖族过来,试图寻找一个最好的助长修为的方式。
结果没想到一朝失控,引来妖族报复、魔族入侵。
【我一个月前回宗时,发现了长老殿那个方向似乎灵力波动有些异样,前去查探,却发现殿内有无数黑鸦已全然妖化,丧失神志,而被其咬伤者更是……几乎入魔,魔气暴增。】
【我将其中几名伤人者就地正法,却还是一时不察,着了他们的道。】
师父苦笑一声,握着燕纾的手隐隐收紧了几分。
燕纾唇色惨白,猝然回过神,挣扎着便要扶着旁边的岩壁站起,【没事,师父,我现在带您出去,带您离开这,我有办法救您……】
但下一秒,腕间一股大力传来,燕纾身子一软,踉跄地又跌坐了回去,被自家师父稳稳接住,顺手又呼撸了一把他的长发。
【多大的人了,还总躲师父怀里撒娇,害不害臊?】
燕纾听着自家师父沙哑的笑声从头顶传来。
他眼眶一热,终于再也忍不住,倏然一头撞进熟悉的怀抱,如孩童时般整个将脸埋进老者怀里。
【我好痛啊,师父,我好痛……魔气真的好痛……】
【对不起,师父,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入魔……我不想死在这里,您带我出去,我和您一起出去好不好……】
他死死拽住自家师父的袖口,声音间带着控制不住的哽咽。
面前的老者身形一僵,却没有如往常般调侃着将他的情绪一点点安抚,半晌,只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可是我出不去了,宿泱。】
燕纾身子一颤,却不愿抬眼,将头埋的更深了。
他感觉自己师父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幼年给他讲学般,一字一句低低开口:【这个魔阵能吞噬灵力,同时通过鲜血来锁定入阵者,将魔气倒灌入经络。】
【原本是长老殿用来给自己净化妖力、渡入灵力,助长修为的,没承想最后没能成功,反而催化了自身死亡。】那老者低低嗤笑一声,手中却近乎怜惜地一点点抚摸着自家大徒弟柔顺的青丝。
【我如今魔气已侵蚀至心脉……能保留些许神智已是勉强,不可能……再出去了。】
魔气钻入经脉带来的痛感,仿佛有万把冰锥穿心而过,燕纾已疼的神智有些模糊,但听着自家师父沉缓的声音,情绪竟一点点平静了下来。
【那我们……便不出去了,师父。】他含糊开口,将手揽在自家师父脖颈,眼皮已控制不住沉沉合拢。
【我本就是师父捡回来的,被师父养大,侥幸多活了二十余载,已足够了。】
左右他本就没打算活下去,如今与师父死在一处……反倒莫名心安。
只是可惜……他那个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师弟,又该生他的气了
下一秒,他忽然感觉眉心一凉。
【不是我们,只有我。】
磅礴的灵力从灵台间蓦然冲入经脉,燕纾身子一震,神志蓦然清明了几分。
【师父——】
他倏然抬起头,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听面前的老者低喝道。
【别动。】
燕纾咬牙,不管不顾便要撑起身,下一秒听到面前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周身一僵,燕纾蓦然睁大眼。
他看着自家师父微微坐直身子,饶有兴味地望着被定在原地的大徒弟,轻轻在他脸颊间弹了一下。
【救你的命呢,能不能安分点。】
燕纾眸色通红地望向前方,感受着磅礴的灵力在体内一点点将翻腾的魔气竭力按下。
【入魔的只有我,我的徒儿从来一身干干净净,怎么可能……会堕魔。】他听着自家师父低笑着开口。
【我渡给你的灵力将这魔阵灌注在你体内的魔气已基本封印,只要三日内你不动用灵力,我的灵力便可一点点将你体内的魔气完全化解,你不会入魔。】
他顿了顿,又似乎低低叹了一句:【我强撑着清明过来此处,似乎伤了阿衍他们,劳烦你……帮为师道一声抱歉。】
燕纾已完全说不出话了。
体内的魔气仿佛知道即将被驱逐,无数尖锐的叫声在燕纾耳畔响起,带来痛彻入骨的撕裂般疼痛。
燕纾口鼻逐渐溢出鲜血,定身术随着施术者灵力耗尽自动解除。
他抬手想抓住自家师父渡灵的手,身形却再支撑不住,蓦然一软,沉沉倒在自家师父臂弯间。
他脖颈无力后仰,几乎一瞬便失去了意识,但恍惚间却还是挣扎着拽住了自家师父的手。
【师父……】
燕纾想让师父带他回家,他想回销春尽,想回愿曦阁寻他的师弟,想让师父……再抱一抱他。
但他涣散的瞳孔却已一片昏沉,再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模模糊糊感到,一个枯瘦的身形小心扶着他躺倒在他腿间。
——他记得从前自己第一次入宗时,也是被自家师父这样抱着,穿过满城风雪,最后枕在师父膝间,缩在炭火旁沉沉睡去。
来时路是师父抱着他,去时亦然。
【抱歉为师……这次回来晚了。】
【这就当师父……补偿你的最后一个礼物。】
耳畔模糊的声音传来,燕纾努力想要睁开眼,但意识却仿佛落到深潭般,控制不住一点点被拽入昏暗。
【小纾,别怪师父,也不用替我报仇,好好活下去……便好。】
【只要……活下去。】
·
回忆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谢镜泊倏然直起身,喘息着望向面前脸色冰白的人。
燕纾半跪在塌间,见他已清醒过来,勉强扬唇笑了一下。
“你……都看到了?”
谢镜泊喘息着点点头,终于哑声开口:“所以……”
“所以是师父牺牲了他自己……救了我。”燕纾微微点头,低声开口。
那日记忆中姜衍说的伤了他们的模糊人名,也是他们师父。
“那魔阵侵蚀力极强,我不过在里面待了半日便几乎半身入魔,长老殿强行逼师父入魔,便是想以此来污蔑,转移宗内其他人的注意力,掩盖他们自己的罪行。”
燕纾低低地吸了一口气,身形似乎有些不稳,却仍旧强撑着继续开口。
“但师父灵力深厚,入魔后强行将魔气压下逃了出来,只半路不知为何遇到了阿衍,大概是心神恍惚下不小心伤了他们。”
燕纾想到什么般,低低苦笑了一声。
“师父临死前一直对此耿耿于怀,不愿阿衍他们知道他入魔一事,更不愿他们因他难过,我便……消了你们,消了那场大战几乎所有人的记忆。”
“你们不要……记得师父曾经入魔,也不要记得我。”
——所以失忆的从来不是燕纾……而是他们。
谢镜泊心中痛的几乎麻木,面前的人也终于忍不住,肩膀蓦然一瞬塌陷,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却掩盖不住声音间的颤抖。
“若不是师父将灵力全数渡给我,师父或许还能再撑上一阵,或许凭着他的修为,最终也能将魔气完全消弭……”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周身一暖。
“不是你的错,师兄。”
“你知道师父……从来不是那般想的。”谢镜泊小心将人揽在怀里,一点点抬起他的手,将滚烫的泪珠小心拭净。
怀里的人脱力般坠在他怀里,怔怔垂着头,并没有接话。
但他和谢镜泊都清楚。
当时即便没有将灵力渡给他,师父也已撑不了许久了。
面前的人呼吸一点点缓和下来,似乎情绪已逐渐稳定,谢镜泊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那为何后来我们看到……”
——看到燕纾在世人面前仍旧入魔。
燕纾眼睫颤了颤,仿佛后知后觉回过神般,轻声开口:“后来……我还是没撑住,让魔气侵蚀,辜负了师父,也对不起……你们。”
他语气轻描淡写,谢镜泊蹙了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他听着燕纾深吸一口气,直接掠过了那一段,继续低声开口:“我后来坠崖后,便一直想回来替师父报仇,但长老殿当时已经势大,当年的证据又已经近乎完全损毁,所以我只能徐徐图之。”
但谢镜泊知道,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一点。
——最重要的是,当时燕纾已接近濒死。
“如今长老殿暴行已被世人知道,大长老我们也已抓住,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师兄。”谢镜泊低声开口,小心慢慢揉着他的心口。
怀里的人重伤初醒,说了这许多的话精神已濒临极限,气息不自觉断续起来,却仍执拗地不肯合上眼。
眼看着他唇色透出一股青紫,几乎便要喘不上来气,谢镜泊不得不强行打断他的话:“先休息吧,师兄,你太累了。”
怀里的人没有说话,只固执地仍拽着他的袖口,却到底抵不过意识昏沉,不过片刻,手指便一点点松开,脱力般坠了下去。
房间内一时安静下来,谢镜泊沉沉站在原地,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听到门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紧接着,姜衍小心探出头来:“师兄方才醒了?”
他看着谢镜泊的脸色,已隐隐猜到了什么,语气忍不住焦急起来:“三年前的事,师兄同你说了……”
谢镜泊点了点头,沉默了几秒,却又微微摇了摇头。
姜衍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你摇头做什么?师兄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床上的人即便睡着眉心也依旧紧蹙,仿佛仍陷在无尽的不安中。
谢镜泊沉默的垂着眼,忽然想起那天蒙巽说的那番话。
【你们这些人凭什么就这般得到他的垂怜,却从来一无所知——】
【他明明当时有万般选择,却偏偏选择救你们!】
谢镜泊闭了闭眼,沉沉吐出一口气。
原来蒙巽当初说的……是真的。
燕纾当时确实有……那般多的选择。
可他偏偏选了……最不利于自己的那一种。
谢镜泊深吸一口气,忽然开口:“师兄……没有说实话。”
或者说,没有说出全部的实情。
——燕纾消除他们的记忆,并不完全是因为师父的原因。
姜衍眼眸瞬间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