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管选D还是C,傅纭星这两个字都把冷了这些天的隔阂打破。程朔不再有负担地躺进沙发软塌塌的靠垫,怀疑地问:看了三秒就做出来了?
天才也不至于这个速度,这点时间都来不及读题。
傅纭星简单答道:以前做过。
高三的题目,这句以前起码值得上一年时间。
程朔已经不是第一次领会傅纭星学习的本领,都说音乐好的人数学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傅纭星正好卡进这个刻板印象的模子里,认识到现在,好像就没有他不擅长的事情。
不愧是照片贴在第一列的优秀毕业生。
程朔扭头把答案转述给了愁眉苦脸的蒋苗苗,沉着肩膀继续打字:在家里?
傅纭星的回答隔了一阵:干什么?
程朔被他警惕的态度逗笑,没忍住不正经起来:没干什么,随便问问,我在朋友家里拜年,闲着,来聊五毛钱天?
傅纭星发来一个点。
程朔问:什么意思?
傅纭星:没什么意思。
那就是答应的意思了?
程朔没再追究,改问了一个更关心的问题:寒假有什么打算?
这次回复来得很快:没有打算。
很符合傅纭星一贯的风格,冷梆梆,不带什么人情味。
程朔点开他的头像,半年可见的朋友圈里总共就不到十条,一拉到底。有傍晚昏黄的天空,咖啡店里简易的午餐,偶尔还转发一些学校公众号的文章——这个条数最多。
两月前的几张街景照看起来像拍摄于外国某处街头,然而分辨不出具体的位置,更别提从中看出个人爱好。
就差把‘别想了解我’几个字刻在背景。
程朔在他一个月前的最新照片下点了个赞,退回去聊天。
程朔:不和朋友出去旅游?
傅纭星:没有安排。
程朔轻轻啧了一声,想象不出傅纭星到底过的什么样苦行僧生活:那样多没意思,改天我带你去哪里玩玩?
顶部‘正在输入中’的提示断断续续浮现,程朔等了三分钟,聊天界面还是只有他的问题静静躺在底部。
有这么难答吗?
屏幕亮起,傅纭星的回复自带冷冷的语音:不用。
程朔径直无视,只管道:到时候我来接你。
良久,傅纭星又发来一个点。
程朔这回有点琢磨出这个点的作用,大概是想不出要回答他什么,所以随手发一个用作敷衍,和省略号差不多作用。
跟傅纭星平时的冷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做人不能言而无信,程朔给红包塞了五毛钱转手发出去,附了一行‘新年快乐’。
半分钟后,红包被领取,程朔稀罕傅纭星竟然真的会兑现这个玩笑似的举措,好笑地问:手滑了?
傅纭星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陪聊费。
收到消息的程朔被他的冷幽默逗笑,引来一旁看春晚重播的蒋飞几次横来眼神,看傻子似的。
本着不想回去一个人过年的心情,程朔后面几天都消磨在蒋飞家里,帮忙喂猫,顺带陪蒋苗苗做寒假作业,两周里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楼下超市。
春假结束前上秤一称,比年前重了六斤。
程朔摸了摸小腹隐约淡下去的肌肉,翻出两月前办的健身卡,还是当初刚入职的蒋飞为了业绩软磨硬泡让他办的,正好第一次用。
大约因为年尾,大家忙着享受最后几天假期,饭点时间靠近商业圈的健身房里没有几个人。蒋飞偷偷给公共电视调到综艺台,把遥控器藏在哑铃堆后面,程朔帮忙盯梢,顺带做了几组姿势标准的推胸。
今晚正好是林歇参加的音乐节目首播的日子,节目边录边播。
蒋飞等会儿还要上课,双臂抱着胸荡过来一眼,“这唱的都是什么?”
“Rap,曲子重编过,改的乱七八糟。”程朔不喜欢快节奏的歌,吵得耳朵生疼,专心推胸只等这组选手快点结束。
“就这种水平,你们乐队不得完胜?”
“不好说,”程朔没有全部否认,“这种节目都有后台操作,不到最后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蒋飞摸了摸刺挠的寸头,嘀咕:“还是以前短信投票的方式好,公平,还有参与感。”
等了半天,终于轮到林歇的乐队出场,程朔不知道是不是自带滤镜,被前一个选手折磨的耳朵短暂地恢复了听力。蒋飞还没听完,被约好来上课的学员意犹未尽地叫走。
穿瑜伽服的女人手腕垮着一个名牌包,正在不远处和蒋飞说话,短发干练,背影看得出不太年轻,但风韵犹存。
程朔一下子联想到蒋飞口中那个对他有意思的有家室女学员。
想把人叫住,念头很快又打消。
都是二十好几的成年人,有些事情他没必要站着‘为你好’的角度去劝,想必蒋飞不乐意听,说再多也没有意思。
“唱得不错。”
声音和歌曲重叠,一瞬间以为是从电视里跑出来,程朔朝后仰颈,杜文谦一身专业运动服从健身器械后方的羽毛球馆里出来,手里还提着一个红黑色的羽毛球包,看装备就知价格不菲。
程朔松开把手,铁饼相砸发出‘咚’一声闷响,“你怎么在这里?”
杜文谦斜了眼蒋飞和女学员进私教室的方向,颇为无奈地怂了下肩,“年前被蒋飞拉着办了卡,送我两张羽毛球券,说什么都要我来支持一下业绩。”
程朔乐得不行,“他还来找你了?”
听着像是蒋飞能干出来的事。
“看来他把身边能找的人都拉了一遍。”
程朔说:“我还以为你放着小区里的专业健身房不去,跑来这里体验生活。”
杜文谦笑了下,“笑话我?”
程朔举起手佯装投降,“哪敢。”
放下时,顺带扯了一下背心领口让凉风扇进去。
健身房开着暖气,刚才推胸时双臂一直在摆动,突然停下来,核心的热浪一股脑往五脏六腑冲去。
程朔调整微快的呼吸,他锻炼时就穿一件黑色背心和运动短裤,现在被汗打湿,紧紧吸附腰身的轮廓。手臂充血后鼓起一层不夸张的肌肉,细汗覆着淡淡光泽,给皮肤抹了一层蜜。
杜文谦视线停在那上面,透着男人之间的欣赏:“练得不错。”
程朔捡起地上的水灌了一口,没有因为被夸感到什么不好意思,笑了笑略过去,“随便练着玩。”
要不是为了支持蒋飞的业绩,他也不会花这大几千块办一张花里胡哨的健身卡。
但钱都花了,放着不来更不合适。
比起这家全是三四十岁人群来光顾的健身房,他还是更喜欢蒋飞离职的上一家。近住宅区,晚上年轻人多,偶尔还能看看帅哥饱眼福。
杜文谦卸下羽毛球包,坐在他旁边没人使用的健身器械,“春假过得怎么样?”
“没什么别的,就回家陪了陪我爸,”程朔说,“倒是你,怎么还跑出了趟国。”
那是杜文谦自己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定位在新西兰。
程朔有时候下夜班,刷到自己老板满世界到处游玩的奢靡动态能恨得牙痒痒,但又想到自己这个月的工资,一怒之下就给点了个赞。
杜文谦语气轻松,谈及晚上吃什么菜一样随性:“今年冬天太冷,新西兰阳光好,就去避一下寒。”
“难怪看你晒黑了点。”
“是有点,”杜文谦翻过来自己的小臂,内外侧肤色对比明显,“不过这趟去的很值,认识了一个新朋友,来回都和我同一班飞机,我们聊得挺投缘。”
“男生?”程朔轻挑了下眉。
“不是,一个女生。”
程朔哪有什么不懂,一下就听出来此朋友非彼朋友,佯装自然地点点头,“哦,挺有缘。”
“别阴阳怪气,”杜文谦翘着腿笑着回敬了一句,“我还没问,你和你那个高难度小朋友进展的怎么样了?”
程朔没时间吐槽这个称呼,反应很快:“林歇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现在越来越不是人,开始摧残祖国刚成年的花骨朵。”
杜文谦不知道有没有在话里添油加醋,一本正经地揶揄。
程朔举着水杯轻笑了两声,没否认,水波摇来晃去。
聊了几句家常和工作上的变动,杜文谦想到什么说:“本来我还想等会儿给你发消息问问,现在正好碰见,下周你有没有时间?”
“怎么了?”
“我和朋友约了周末去度假山庄玩两天,地方是私人性质,你要是有兴趣,带上你家小朋友一起。”
程朔还以为杜文谦打算盘问他新乐队的事什么时候有结果,刚打好腹稿,杜文谦这道邀请递出得猝不及防,消化了一会儿才回答:“是你那个挺投缘的新朋友?”
“是。”
“她不介意你带两个电灯泡?”
杜文谦没有反驳电灯泡之说,解释:“就我跟她两人有点不合适。”
程朔心中了然,原来还在暧昧阶段想让他帮忙做僚机,思忖了会儿道:“行,我问问他。”
“要来的话记得备一套泳衣,里面有温泉。”杜文谦提醒。
“知道了。”程朔说。
“这个器械你还用吗?”
有个男人走过来询问。
“不了,我马上走,”杜文谦提着羽毛球包起身,转头对程朔说:“名额我给你留着了,乐队的事情……”
程朔当即软下来,“再给我两周时间。”
“知道了,你好好找。”
杜文谦大约也没有什么办法制裁程朔,笑着轻拍了下他的肩。电视里慢长的广告结束,继续唱起改编得面目全非的歌。
周一是开始也是假期的结束,程朔难得起了个早,照着任天晨发来的课表找到今早第一堂允许校外人旁听的公开课。
出门前,特意多此一举戴上顶鸭舌帽,镜子里的男人眉眼被遮起来后,气质柔善不少,露出一截瘦削的下巴与颌线,看起来和大学生没有什么两样。
程朔抱着课外书混进教室,选在一个靠后的座位坐下。
学生陆陆续续进来,偌大的阶梯教室到处是细碎的脚步和说话声,程朔扬长脖子张望着门口每一道进进出出的身影,没有发现他的目标。
有女生走过来指了指他空着的邻座,“请问这边有人吗?”
程朔说:“有人了。”
不过几分钟,教室几乎被前来听课的学生占满,程朔身边的座位却始终空着,在偌大的教室里显得很突兀。
教授在电脑前调试PPT,见时间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程朔一开始强撑着听了一会儿,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趁教授转身写板书的时候,掏出任天晨给的课表戳了戳身边的男生,压低嗓音:“这节课是在这里上吗?”
男生看了一眼,“这间教室在隔壁,你走错了。”
草!
程朔赶忙道了句谢,猫着腰匆匆从课堂上溜走,隔壁教室的课已经上了有一会儿,程朔从后门的缝隙往里看,乌泱泱全是学生,纵使这样傅纭星的背影仍格外好分辨,程朔进去坐在了最后一排的空位,旁边是两个女生。
“那个就是我和你说的,坐第五排中间。”
“看不见脸,这位置太差了。”一个短发女生抱怨。
“等下课就能看见了,他和老师关系好,下了课总会被叫过去聊天,都半学期了也没见他和别的同学有说过话。”
“帅哥孤僻一点也正常,但真有表白墙上那么帅吗?”
另一个女生笑了,小声:“比照片帅。”
……
程朔听了半天的窃窃私语,托着下巴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第五排中间,也只有傅纭星的背影最为扎眼,即便看不见脸,但有的人只要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有着叫人目不转睛的能力。
看来傅纭星在学校里比他想的还要受欢迎。
PPT翻页,教授喝了一口菊花茶润喉咙,抬起的目光正好瞥见了最后面的程朔,放下杯子说:“最后排的同学,上课就别戴帽子了,这节课不点名,不用担心我会记住你们的脸,太高看了我这双老花眼。”
霎时,半个教室的人都投来注视,程朔楞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教授点名的人是他,悻悻地摘下了帽子,发现被他偷偷打量了半节课的傅纭星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转过了头,浅淡的视线几乎不带停顿地掠过,程朔很快地弯了下唇角,只是那道视线撤离的比他想象的更快。
“好了,我们把教材翻倒221页,今天来讲市场营销以及其产品策略……”
不知道两个小时的课程和节目里瞎改的歌曲哪个更折磨人一点,程朔最开始还能看着傅纭星的背影解闷,到后半节课干脆支着脑袋假寐,等到发酸的手臂坠下来,猛地发觉教室里的学生已经陆续离开大半。
程朔抓上书,在后门堵住快要离开的傅纭星。
“走那么快干什么?”
走廊不宽,下了课的学生比肩继踵,程朔挨靠得很近,气息霸道地扑面而来,傅纭星避开侧脸冷冷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程朔说:“你刚才不是看见我了?”
“你带了帽子,我没有认出来。”
鬼才信。
傅纭星刚才绝对认出了他。
程朔摘下帽子,没有遮挡的眉眼英挺逼人,向上一挑,“这样行了?”
傅纭星瞥向他,大约一两秒,“嗯。”
程朔跟上傅纭星的步伐,“去哪里,你不是没有课了吗?”
傅纭星一顿,视线凉飕飕地射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课。”
事情被戳穿,程朔一点也不见慌张,如实出卖了情报来源:“你朋友告诉我的,不然我怎么找到你的教室?”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隐瞒这件事,追人可不是一件能速战速决的事情,以后大约免不了常来,总不能每次都说是巧合。
况且用的也不是什么恶劣手段,合情合理。
傅纭星迎着程朔理直气壮噙着笑意的眼睛,向旁侧移开,不想再和他计较些什么。
显得一样幼稚。
“去哪里?”程朔又问了一遍。
前面丢来冷冷两个字:“吃饭。”
正值饭点,食堂里人声嘈杂,程朔拿了一个餐盘,跟在傅纭星身后排队。
原本他还想傅纭星会带他去什么餐厅咖啡馆,完全没想过低头就看见如此淳朴的不锈钢餐盘,不由有一种错位的滑稽。
打完菜,找到一处空位坐了下来。
“你平时也来吃食堂吗?”
傅纭星给餐盘旁溅出来的汤汁擦了擦,说:“很少。”
看着也是,刚才结账时程朔瞥见饭卡里的余额,四位数很闪眼,一看就知道鲜少被主人使用。
傅纭星毫不拐弯抹角地问:“你来干什么?”
“来旁听一下名校的课,”程朔埋头吃起饭,含糊不清,“味道不错,你这里校外人员能办卡吗?”
傅纭星不为所动,“说实话。”
程朔放下勺子,收放自如地切入正题:“你下周末有时间吗?带你去一个度假村玩两天,能泡温泉,我朋友自驾开过去,他还会带一个人。”
“我不去。”傅纭星声线冷淡,这就是拒绝了。
程朔可不会被一次拒绝打倒,小臂撑着餐桌,伏腰想要捕捉傅纭星低垂的眼眸,“你不是答应我会去吗?”
“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上次聊天,你还收了我的红包。”
傅纭星掀了下眼皮,含着讥诮刺了回去:“五毛钱的红包?”
程朔问:“约你不够么?”
耳边静了声。
傅纭星看着面前不以为意的男人,眸色沉沉。程朔总有本领,让他因为一句话而情绪莫名起伏。
也莫名地火大。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程朔还以为傅纭星不信任他,接着说:“是个正规的度假区,不会把你打晕卖了,这回不会又是你哥不让吧?”
傅纭星不言语。
沉默的这几秒,程朔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个恶毒继兄的形象,和洞穴里守着宝箱的恶龙一样,每天蹲守在家门口掐着秒表等傅纭星回家。
这哪是亲哥,分明就是个心理变态。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家有,蒋飞家也有,但到了傅纭星这儿——怎么就能那么难念?跟天书一样。
都快成了他追求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程朔余光乜见桌上那本他出门前随手拿来滥竽充数的书,现在才注意到是一本《格林童话》,都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买的。
程朔忍不住叹了句:“你家里也挺像童话的。”
傅纭星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那个故事叫什么来着,长发公主?恶毒后妈从小把你关在高塔里不让出去,你就只能在塔里面一直等到成年,你哥就是那个后妈。”
——要是让傅晟知道有人这样形容他,该会作何感想?
傅纭星眼尾抽了一下,觉得程朔发散的想象很是可笑,然而大脑不受控地把傅晟和所谓的恶毒继母对上,画面十分诡异。
那股极端的气质竟如出一辙。
程朔笑得没脸没皮,“然后,就靠王子把你拯救出来。”
勺子落在餐盘上一声脆响,淬着冷,接着就响起傅纭星没有温度的声音。
“我还有事,你吃完自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