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林頔最后也没回去,他和吴霁心挤在单人床上,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像哄小孩子睡觉那样。
吴霁心在这样温柔安心的抚摸中很快睡着了。
但林頔却失眠了,明天是课题组正式启动的第一天,新脑机接口芯片明天就会正式安装在吴霁心的脑后侧,跟随他整整半年。
无论谁看,这都是一场荒谬至极的悖伦实验,但奇怪的是,谁也没有正面对此提出异议。林頔没有,他的组员们也没有。
林頔瞪着天花板,从深夜盯到黎明破晓,直到天快亮,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没过多久,闹钟就响了,林頔只睡了一个多小时,脑子疼得仿佛被食人兽啃食。
他勉强支棱起上半身,才发现自己的手指还被吴霁心紧紧攥着。
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觉得自己是个助纣为虐的恶人,该被千刀万剐。
吴霁心被林頔起床的动静吵醒,睁开眼来。
他早就从昨天的场景缓过神来,醒来发现自己攥着林頔的手指睡了一晚上,他又回想起昨天自己还在人家怀里哭了一场,脸腾得一下就红透了。
林頔没睡好,腰酸背痛,此时一边捶着腰一边开电脑。
“你为什么一起床就开始工作?”
林頔转过头看他,发现他脸有点红,顿时觉得这小孩脸皮够薄的,有点可爱。
“科研工作者都是全天待命的。”林頔打开一个文件夹,又对吴霁心说:“赶紧起床收拾一下。等会和其他老师开个会,今天要给你植入芯片,知道的吧?”
吴霁心当然不知道,他是信息差最底端的受害者,既不知道那个学校为什么送他来研究所,也不知道研究所在搞什么名堂。
他试着问过林頔,林頔说是保护他,但却什么都不肯告诉他。按理说这样的语焉不详他是该害怕的,但林頔总有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明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可以信任他。
况且即使他不知道也没有退路,就像他竭尽全力扔下窗的那张纸条一样,他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去留,他的勇气在张校长把他扔进禁闭室的那一刻就全消耗光了,在那样的地方他都做不出任何反抗,更别提这是北京,这是中央研究所,他来的第一天站在这座大楼脚下,向上望都望不到头,于是他很自觉地把所有希望都掐灭了。
“知道。”吴霁心听到自己说。
清晨的阳光透光窗上的玻璃打在林頔敲打的身影上,金丝边眼睛搭在鼻梁上,眉头依然皱着。
吴霁心以为像林頔这样的人不会有烦恼,但和他相处了这么久,他发现林頔的烦恼要比自己想象得多得多。他似乎每天都在焦虑,可是他在焦虑什么呢。
他无意间听过林頔课题组的人打趣他,本科就发了核心,毕业直接读了博士,他是个有名校光环、二十多岁就把三大顶刊发过一遍的人,他到底有什么可烦恼的呢?吴霁心不明白。
新脑机接口组这天来了个专业医生负责芯片植入。
不同于传统的fMRI和EEG,需要被试者头戴仪器在实验室里进行测试。新脑机接口只需要将一小块新型芯片植入被试者的后颈上方,就可以实时观测被试者的脑活动。
这是个全新的技术,所有人都在摸索阶段,没人知道这块芯片植入后究竟能不能达到他们的预期。
医生给吴霁心打了麻药,开始在他的后颈上方植入芯片。
吴霁心本人根本不怕疼,毫无心理负担地让医生在他脖子上穿针引线。反倒是是林頔,看着比他本人还紧张,一直握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安抚他。
植入的过程比他们想象的快多了,那医生目不斜视,15分钟就开始收线缝合了。
其他几个研究员把数据对接电脑,和林頔一起就着吴霁心的数据开始研究讨论起来。
可能是因为麻药劲过了,吴霁心觉得后颈传来阵阵刺痛,他刚开始没在意,直到那刺痛越来越严重,他才感到不对劲,他眼前开始模糊,整个身体抖成筛子。
林頔本来和同事在分析基础资料,忽然发现数据屏幕上一阵极速异动,那频率波澜惊悚得仿佛上个月医疗股票大跳水。
林頔一回头,发现吴霁心脸白得和具尸体差不多,冷汗漱漱地从额头上冒出来。
一实验室人全慌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頔眼睁睁看着数据波动越来越大,手抖着给刚刚离开的医生打电话:“被试脑区数据全乱了,现在有发抖和冒冷汗的症状,怎么回事?”
那医生也吃了一惊,带着几个同事赶紧奔了过来。
他们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迅速把还没捂热乎的芯片取了出来。
“排异反应刺激到中枢神经了,我们明天换个材料再试试吧”
排异反应?人类医学发展到现在,能和人体器官接触而不产生危险的材料那么多,如果用的是安全材料怎么会有排异反应。
“为什么会有排异反应?你们之前没有测试吗?”
那医生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顿了下回道“新材料,他就是测试啊。”
林頔的表情让医生有点发怵,又见缝插针加了句:“在猕猴身上测试过,没有排异反应。猕猴已经算最接近人类生理特征的动物了,谁也想不到会这样…”
这一屋子研究员以前用的都是小白鼠和小猕猴,出了问题大不了处理完重新换一个,但这问题要出现在一个大活人身上,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医生坚持换一种材料就能解决问题,但林頔知道,和神经沾边的他们拿不准,他们也是在试。
林頔去看吴霁心,发现那孩子虽然看起来痛苦,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仿佛连他自己都没把自己当个人看。
这一屋子人,甚至连吴霁心这个被试本身,都不觉得这样的情况有什么不对。
如果有人出去看看,会看到研究所门口三三两两经过的学生,他们的身上遍布名牌。研究所附属小学里的老师用双语授课,等他们长到初高中,他们的父母又会花几十万让他们去国际学校或者直接送出国。研究所大门后的标语醒目,科学创造人类未来。
科学茹毛饮血,科学踩着人骨,科学给权力做嫁衣。
林頔觉得整个世界都错了,没人该被活该当小白鼠,没人该为你们冠冕堂皇假大空的理由奉献身体。
他最终没有在工作场合失态,只是要求医学部和自己做资料对接,他除了自己严盯死守以外没有别的好办法。
吴霁心被林頔带回了休息室,他感受得到林頔的努力压制的愤怒,身体上的痛苦没有影响到他,相反他还有一点窃喜,因为从来没有人为自己愤怒,为自己出头。
林頔不会在工作场合失态不代表他不会失态,他大力地关上休息室的门,开始整理吴霁心的东西。
吴霁心一时没反应过来,木讷地问他:“你干什么?”
“你跑吧,晚上我在这里,你刷我的门卡出去,出去以后去警察局。”
吴霁心看着毛手毛脚整理东西的林頔,脑子里在想,他应该是个不太会照顾自己的人。
“我不走。”
这句话让林頔的愤怒忽然爆发了,他上前扯住吴霁心的领子。
“你为什么不走?我是你的负责人,我让你走你就得走。”
吴霁心看着这个比自己低一些的男人,他的手劲其实不小,自己被他扯的有点痛,但这痛又让他体会到久违的、人与人之间的纯粹温情。
“那你呢?你怎么和领导交代。”吴霁心轻轻地问,他知道林頔头上压着领导,除了一线实验的事其实什么都管不了。
林頔被他拖泥带水的问题气笑了,“他们把我邀请回来的,用得到我的地方多了去了,不会开了我。”
吴霁心忽然垂下眼,抓住林頔扯着自己领子的手腕,说:“我不走。”
手腕上传来的温度让林頔很快清醒了,握着吴霁心领子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走?谁能走?证件被研究所扣压,报警也未必有用,这样一个高中生就算出去能走去哪里。
林頔捂着脸,缓缓坐下来,不知道是在安慰吴霁心还是在说服自己:“我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