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9章

第9章
“那就是车上除了石小冉,还有别人?”赵新涛最不愿意想的就是这个可能性,他脸都垮了:“两个小孩加一个农民工,还嫌不够热闹的。”

伍凤荣的神经被“农民工”这个词蛰了一下,反射性的一个激灵。他跳起来去找周延聆那台笔记本电脑,噼里啪啦地开始搜索查找。就见无数的新闻页面从弹窗口跳出来,都是通达建筑公司被控告的新闻。伍凤荣逐条仔细地看,看得赵新涛莫名其妙,不耐烦了,躁动地挠头发,挠得窸窸窣窣地响。伍凤荣把他打开,让他一边儿呆着去。

“你在找什么?我能帮上忙么?”赵新涛委屈地问。

伍凤荣正把鼠标滚轴往下滑动,网页一直拉到了最后。凌乱的网页页面被各类小广告覆盖,页码缩成蚂蚁大小的一行字体被挤压在中间。伍凤荣点进了第二页,那是一张图片,有一张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图说标记着“工人亲友集体签字书”。

伍凤荣将图片放大看,像素太低,四五十个名字里大部分的字迹非常潦草,很难分辨。他从最边上的一列名字看起,倒数第二个的字体非常大,很醒目。

——黄野。

“找到了!”伍凤荣蹭的坐直了身体,顿时明白了。他一把抓住了赵新涛的手腕,着急地说:“新涛,不是石小冉,策划爆炸的是黄野。他想要的是何佑安的命!”

赵新涛把他扶起来,一边给他穿外套一边往外面引。伍凤荣就只顾着说话了。

“黄野是建筑工人,何达的公司是建筑公司,他们俩之间很可能是有联系的。这份签字书就证明黄野参与了起诉何达的案子。何达的公司害死了工人,那名工人应该是黄野的亲友,黄野要为亲友翻案,但是打官司打不赢,他就要报复何达。”

赵新涛没有反应过来:“‘亲友’是那两名从安全绳上‘意外坠落’的工人?”

“对,黄野和这两名工人的具体关系可以再查。工人死了,黄野不服‘意外死亡’这个结果,和家属组织起来打官司,官司一拖拖了五六年没有解决,到了今年还在联名上诉,这说明他对通达公司是抱着死磕的态度。按照延聆的说法,证据不充足,没有办法证明这起意外是人为谋划的,所以案子被驳回了。黄野也知道继续上诉的结果不乐观,底层工人和集团公司抗衡,是螳臂当车。他必然陷入绝境。”

火车的速度也随着他的语速越发加快。伍凤荣嘴唇发干。

“但是希望没有完全破灭,因为黄野发现外甥女石小冉竟然和何佑安在同一间学校念书,还谈起了恋爱。九?二七杀人案出现,石小冉把事情告诉了最信任的舅舅,黄野就知道机会来了。他一面护送外甥女到白河,另一面的目标是何佑安。说不定是他怂恿石小冉叫上何佑安一起旅行,两个小孩子感情深厚,何佑安又觉得石小冉是为了维护自己才杀人,所以毅然决然地来陪伴女朋友。他没有想到背后有人盯着他的命!”

只要有石小冉,何佑安就逃不出黄野的掌心。这趟到白河的列车,就是何佑安的葬身之旅!

何达的算盘打得是很精,一面将儿子从杀人案里摘出来,一面为了公司的利益做打算。他虽然贿赂刘钦,但只要咬死不认,手脚处理得干净些,可以把主要责任都推到刘钦身上,反正袭击伍凤荣、玩忽职守这些事情都是刘钦真真切切做过的。何达甚至可以事后和周延聆再谈条件,以帮助周延聆洗脱罪名的恩情来让周延聆闭嘴。以后,通达公司可以和周延聆继续合作,金钱、名声、前途有好大家分,完全是互利互惠的结果。

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达没有算到,他的身后还有一个黄野。年利润上亿的民营企业家,好歹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被一个建筑工人算计了。黄野撼动不了何达这座擎天大厦,但是可以拿何佑安开刀。心爱的独子被杀,家业无以为继,膝下无人承欢,恐怕没有比这个结局更能让何达悲痛的了。黄野要的不是法律公正,也不是经济赔偿,他就是要一命还一命!

“从石小冉失踪开始就是黄野在背后行动,陈红平被杀、何佑安被拐走、氯气爆炸事件都是他,从头到尾是他想要何佑安。石小冉只是个幌子罢了,我们都被骗了。”伍凤荣叹气。

赵新涛恨恨地说:“这丫头未必无辜,她难道不想和何佑安逃跑吗?如果一开始不是她逃避杀人的罪责,黄野也没有机会下手。”

他的话不是不对,也不全对。石小冉的确有罪,萧全的命必然系在她身上,但是牵扯出后面的事并不完全因为她。如果她没有提供这个机会,黄野也会找别的机会下手,换句话说,她有没有杀人,黄野都会报复何达的。恐怕黄野都没有想到是亲生外甥女来提供这个机会。

何佑安莽撞无知,被亲生父亲算计,石小冉怯懦畏缩,被舅舅当成幌子。两个孩子之间的情谊是这场阴谋大戏中仅存的微光,只可惜,这点微光虽然单纯美好,终究是被利用,成为了成年人满足私欲的工具。

周延聆正在给一个氯气中毒的伤患做急救,他兑了苏打水拿给伤者清洗眼睛,然后注射葡萄糖。伍凤荣见到旁边的椅子上全部都是维生素C的药瓶——车上没有配备太齐全的药品,也没有呼吸机和高压氧治疗的仪器设备,倒是维生素C很多——维生素C可以消除肺水肿和喉咙水肿,苏打水可以缓解眼睛和皮肤上的灼伤,10%的葡萄糖注射液则有助于支气管受损的康复。这就是他和周池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们目前急需酒精、甘露醇、氨茶碱和呼吸机。

“延聆,”伍凤荣一把抓着他的手,周延聆的手有点湿,都是苏打水:“何佑安的命不能白白被搭进去,这孩子虽然有错,但不应该被牺牲。黄野制造爆炸可能是为了掩盖他杀害何又安的罪名,如果何又安不幸‘意外’在爆炸中身亡,就没有人知道他杀害何又安的意图了。他还可以留下何又安手机里的消费证明,把杀人案的罪名依旧栽赃给何又安。”到时候,黄野只要带着石小冉在白河安安稳稳过个黄金周,什么事就都过去了。肯定还会有第二次爆炸,不能让他做出来,在到白河之前,一定要阻止他!

周延聆想明白了:“原来是他。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么引起氯气爆炸的。氯气本身是不会爆炸的,需要加热或者遇到易燃物引起爆炸反应。但是通过加热改变压强引燃氯气需要大量的氯气,不是两瓶子消毒液能解决的。所以应该有易燃物,黄野身上带着工业涂胶,里头的二氯乙烷易燃,氯气遇到易燃液体即刻就会发生强爆炸,量也不用特别大。这家伙现在就是个行走的炸弹,随时随地可以引爆这列车。”

伍凤荣眼睛一转:“黄野要杀何佑安,石小冉可能还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还得和她舅舅拼命。要找办法联系上石小冉,她才能帮咱们。”

周延聆想了想:“我有个方法,但是要冒点险。”

伍凤荣示意他把话说完。周延聆沉默片刻,说:“黄野要的其实是为工友翻案,杀了何佑安不能真的为工友讨回公道,只是发泄愤怒的下下之策。但是如果有人能够帮他,说不定他会改变杀人的主意。我手上有案子的资料,对打官司有帮助,或许可以拿来试试。不管有没有用,只要把他骗出来就成功了一半。我给石小冉发个消息,把黄野引出来,想办法套他的话,就算他嘴巴硬,至少也能给你们留出时间找人。”

伍凤荣不放心:“你会不会有危险?他身上有化学物品,还可能有武器。”

“没关系,”周延聆已经拿定了主意,态度很坚决:“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能让他主动现身,怎么样我也要试一试。”

30. 等我回来

快日出了。窗子上霜花冷光闪闪,山景模糊昏沉。但是伍凤荣能感觉到天快亮了,耳边吹来的风变了方向,意味着火车在下山了。

有什么东西贴着大腿震了震,他困乏的身体一个哆嗦,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周延聆坐在他旁边,一边打开手机一边露出微笑。伍凤荣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知道,黄野回短信了,鱼上钩了。

“他约我七点钟准时在电机箱后面碰面。”周延聆看了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不到。周池那边我顺道再去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的,她熬了一个晚上也很累了,小姑娘挺不容易的。要是能熬到下车,这些人应该都能活下来。”

伍凤荣没有动,只是虚虚地笑了笑:“好。”

周延聆知道他的情绪不高,放下手机把他的肩膀搂过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肩窝上。伍凤荣两只**叉着晃荡,他吹了一阵口哨,清亮悠远的调子敲得那窗户玻璃哗啦啦响。周延聆揉揉眼皮,他心想,要是能睡个十分钟也好。

过了一会儿,伍凤荣说:“你去吧,我想在这里再坐一会儿。”

周延聆拍拍他的肩膀,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出去一步,又返回来。两人接吻,周延聆说:“等我回来,一起吃早餐。”伍凤荣点头,看着他消失在走廊里。

天亮了,早霜折射的阳光刺痛了伍凤荣的眼睛,他眨眨眼,两行眼泪流下来。

赵新涛和周延聆擦肩而过,用眼神示意电机室已经安排妥当。

电机室旁边就是车厢门,这个位置其实有点险,周延聆低头点烟的功夫,有人从他的背后走过来。他没有挪动,一个肩膀轻轻地靠了靠他。打火机弹簧咔哒地弹回去,周延聆吐出一口烟,隔着大衣内袋敲了敲移动硬盘。两人背对背,都没转过脸。

“劳烦老哥走一趟,这次就不借电话了。”周延聆道。

男人发出低笑:“我没想到,你竟然是那个保险调查员。世界真是小。”

“可不是?我差点没记起经手过这件案子。”

“你要什么?”

“我要姓何的小朋友。”

“你被何达栽赃陷害,还要护着他儿子?”

周延聆点了点烟灰:“嗨,我护着他儿子干什么?萧全的命还系在我身上呢,我总得找个人把这口锅给背了啊。”没听到男人接话,周延聆明白他心存疑虑,慢悠悠地说道:“跟您打个商量吧,我把东西给你,你去告赢何达,你把他儿子留给我,我让这小朋友顶了杀人犯的位置,到时候何达这头没了钱没了公司,那头没了儿子,咱们俩都能称心如意。行不?”

黄野低哼:“你倒是想得好。”

周延聆说:“老哥,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我不跟你说暗话,咱们俩现在才应该是一条线上的,应该互相帮助,不然由着何达作威作福下场只会更惨。今天在车上遇到就算有缘分,我叫你一声哥,你要是愿意帮我这个忙,改天我请你喝酒。”

黄野没有马上说话。周延聆不催促他,耐心地把手里的烟抽完。他烟瘾不大,这两年又刻意控制,所以抽得更少了,只有需要精神集中思考的时候才会往嘴里塞一根。黄野突然咳嗽起来,周延聆微微转头能见到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有点辛苦,他闻到幽幽的中药味。

“我要先看看资料。”黄野说:“你别忽悠我,我知道,你们这些卖保险的最会忽悠。”

周延聆大大方方把硬盘递给他:“行,就当是见面礼了。”

黄野颠了颠那个四四方方的黑色塑料盒,从喉咙里发出不知名的嘟囔。周延聆以为他在嘲讽,却听他问:“何达给了你多少钱让你帮他做了那个意外鉴定的结果?”

周延聆说:“他没给我钱,我们会参考警方的鉴定,有时候鉴定结果出现偏差也是正常的。”

“他没给你好处?你们这些大公司的人,勾结在一起,要我们的命,然后把钱瓜分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你被何达害了,又来跟我说互相帮忙,哼,不就是见风使舵么?”

“老哥,保险公司也是要赚钱的,能不赔钱当然不想赔钱。如果鉴定出来安全绳断裂系人为因素,那我更高兴啊,还不用赔钱了。我和建筑公司没必要勾结。”

“你什么意思?那难道是我想讹钱吗?”

周延聆把烟扔在脚下踩灭了。他知道这话没法说下去了。黄野已经认定,建筑公司和保险公司勾结在一起,他觉得何达收买了保险公司,连警察和法官也被贿赂了,官司才会打不赢。这个想法听上去仿佛非常符合情理,其实漏洞很多。首先,为工人买工伤意外保险是建筑公司必须履行的法律责任,不是保险公司求着他买的,保险公司和建筑公司没有利益冲突;其二,警方已经立案侦查并通告案情,说明警方已经履行了职责,而法院驳回上诉的理由是证据不足,这个驳回理由是充分的,不存在包庇偏袒。要知道,包庇也是有成本和风险的。

这个案子当然可能有错漏,如果通达建筑公司毁灭证据、制造虚假现场、贿赂证人,就会干扰警方和法官的判断,就有可能造成冤假错案。但是这和通达公司勾结保险公司、贿赂执法司法机构完全是两码事。黄野固执地认为,只要结果不是他想要的,裁决者都是坏人。

简单的阴谋论可以一棒子把人打死,因为阴谋家不需要是真相,只需要一个假想的敌人来承受无处安放的愤怒。法官给不了他想要的公正,他就自己给自己一个“公正”。

“别激动,老哥你听我一句。”周延聆说:“咱们判断事情还是要用证据说话,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和你一样生气。但是做事不能全靠一根筋。你把人杀了就能让法院重新审理这个案子吗?不能,以后还是有更多人葬送在姓何的手里。”

黄野粗声粗气地说:“你去查查他那个公司近五年死了多少人,你就知道了!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法,让人从楼上摔下来,造成意外事故,然后骗家属私了。一家只给两千块钱打发,保险公司赔给他的钱有多少?肯定不止两千吧?我看再加个零头都不止!”

“他付款的时候有没有让你们在文件上签字?有没有收据?”

“就把家属叫过去签了一个文件,签完拿了现钱就走。回头要找他,他就说没有这回事。”

周延聆明白了,何达就没有准备让这些人能有反咬的机会。连钱都是给的现金,不用银行交易,连转账记录都查不到,算是做到万无一失了。这样一来,黄野要取证的确很难。

“根据你们知道的,大概还有多少人是所谓‘意外身亡’?”

“至少还有六个。”

“都是这五年里发生的事情?”

“以前肯定也还有。反正人家只会认为,这是风水不好。”

周延聆记起来,黄野曾经和他说,桐州这个地方邪门,老是死人,不光是工地和工厂,坐办公室的也有自杀的。桐州因为历史文化原因,有人从楼上掉下来摔死被说成了冤鬼要债,再加上前几年经济不好,外企生存压力过大,的确有不少人是真的自杀。于是,人们就更愿意相信这些工人死亡是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甚至会有很多人认为,大型建筑工程死一两个人来“消灾”都是值得的。很多建筑工人来自极其穷困偏远的地方,家属拿了赔偿款也满意了,不敢多话,如果何达再稍微威胁施压,更不会有人反抗。

从来没有什么冤魂恶鬼,只有活着的人相互毒害,人间因此沦落为地狱。

黄野阴恻恻地说:“他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他儿子还要继续害我们家小冉。如果没有他,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也不会有他儿子,更不会有我们家小冉今天这种局面。我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名声,我只要一命抵一命!”

周延聆心道不好,翻身就去抓他的肩膀,被黄野灵活地躲过去。他抬了抬手,从袖口滑出一个拇指大的黑色塑料小盒,上头有一枚红色按钮。周延聆只听到轻微的咔哒声,紧接着,脚下的钢板震动了,遥远的轰隆声像是从车尾传过来的。火车车厢有一瞬间从铁轨上跳了起来,猛地甩了个尾,周延聆没站稳身体撞在墙上,他及时扶住窗框,正巧看到后面车厢的窗户玻璃在空中炸成碎片。

是爆炸!氯气熟悉的、淡淡的臭味又回到了周延聆的鼻间,他忍着呕吐欲冷冷地看着黄野。

黄野举着爆炸控制器狞笑,他土黑色的皮肤越发的阴沉。

“你别动,不然我就再炸一节。万一要是炸错了,把姓何的炸死了,可怪不得我。”

周延聆咬牙忍耐:“东西你拿到手了,姓何的在哪?”

黄野说:“不急,你去让司机停车,我和小冉要下去,下去了我就告诉你姓何的在哪。”

下去了他恐怕得把整列火车挨个炸完,到时候死的死伤的伤,他正好装作逃难,再没有人能找到他和石小冉。周延聆心想,石小冉在这个过程中到底承担着什么样的角色?

“小冉要是知道她亲爱的舅舅要把她男朋友杀了,会怎么做?”周延聆问。

黄野毫不在意:“她现在想不明白,以后也会想明白的,我是为她好。”

放你娘的屁!周延聆说:“不,她会拼了全力保护姓何的。当初她为了姓何的杀了萧全,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再说,杀了何佑安,你觉得何达能放过你和石小冉吗?他本事也不小,你能保全石小冉不被警察抓到,你能保她不遭其他人暗害?冤冤相报何时了?”

黄野还是保持着简单的观点:“你果然是和警察勾结了。”

说完他转身就跑,周延聆紧跟着追上去。

外头车厢已经乱成了一团,第二次爆炸导致所有人都恐慌了,浓烟、碎片、血腥味四处可寻,有人大声地叫骂,有人拖着流血的肩膀从周延聆身边跑过去,有人坐在墙根边发呆。周延聆擒住黄野的后劲,被黄野后腿一扫松了手,他避到黄野身前,右手挥拳封住黄野的左侧,被黄野捉住了手腕。周延聆眼见他袖口的控制器,反手成刀敲在他的手腕上,那控制器从袖口掉出来。周延聆俯身就去抓,黄野见状不好,抬腿就往他脑袋上踹!

周延聆后空翻及时躲开,他多少年没有做这个动作了,觉得腰有点跟不上,腰椎喀拉喀拉地响,就这样他还不忘伸腿把控制器往自己身下勾。正要勾到,火车前方转弯,车厢狠狠晃动了一下,小塑料盒滑到了座椅底下。黄野趴低身体去捡,周延聆提拳赶上,黄野侧身打了个滚堪堪躲开。没有人在他们俩身上投射太多的注意力,爆炸的火光从窗外透过。

这火光与第一次爆炸时有点不同,汹涌的黑烟要把天都烧出个窟窿来似的,浓艳的火舌甚至从窗户里冲出来,张牙舞爪地扭动。周延聆来不及想,已经把控制器勾到了脚下,他踹开抱着他腿的黄野,把控制器抓进手里,黄野低喘着笑了笑,露出一个得意的表情。周延聆的心一沉,知道可能是锅炉房炸了,否则火势不会这么恐怖。这人竟然把氯气放在锅炉房旁边,火车没有失控已经算幸运的了!

周延聆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不妨身后被黄野踹了一脚,跌进隔壁机房内。身后的车厢门即刻关闭上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罩了下来,周延聆拍门叫喊,外头的黄野没有搭理他,完全安静下来。为了不打草惊蛇,赵新涛刚刚把机房的值班乘务先打发走了,这时候里头一个人都没有,车尾还发生了爆炸,乘务现在应当是处理爆炸现场去了,不会有人过来开门。

周延聆掏出手机给伍凤荣打电话:“荣荣,我在机房,你找个人过来给我开门。”他镇定心神,想着伍凤荣怎么样也会腾个人手出来给他开门,自己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这时,鼻子被一股焦灼气味包围。周延聆呛了一口,缩了缩脚,浓烟从脚底窜了上来。他惊恐地捂住口鼻,忍着杀人的冲动狠狠地踹了踹坚硬的不锈钢门。

——***的黄野,他还不想窒息而死!

31. 可那个人终究无法陪他走到终点

周延聆没把门踹开,他愤而把爆炸控制器摔在地上,踩得稀烂。

密室里的烟越来越浓,他开始费劲地咳嗽,手摸到门板,被烫了一下,应该是大火已经烧到了门口。这时候,伍凤荣就算派人过来,不知道能不能穿过火场,即使顺利到达,等到开门他也已经吸入过量浓烟窒息了,更别提黄野和石小冉早不知道逃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容易把蛇引出来,丢了一次再想捉到就难。

——必须逃出去,立刻就要出去!

周延聆在原地转了两圈。电机室窄小黑暗,站了他就容不下第二个人了。没留意脚磕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他低头拿手机一照,是车厢底板夹层的开关。他又惊又喜,俯身把夹板拉开,铁板厚实,两只手用全力才拉动。光线一下子冲了进来,滚动的新鲜空气立刻疏散了烟尘。

“咳咳咳咳——”

当初刘钦把何佑安藏在夹板下面,以至于连黄野都没有找到,这个方法虽然能瞒天过海,但也十分冒险。夹板下面就是车厢底,几乎紧挨着车轮,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到车轮下压成肉泥。在列车高速行驶的过程中,车轮快速滚动带起的气流很容易把人吸入车轮下。

然而要尽快从电机室出去,就只有一个方法——顺着车厢底部爬到车厢连接处,也就是风挡箱的位置,然后从车梯旁边拉开车门再回到车厢里。

面对夹板下方飞速掠过的轨道,周延聆的手指有点哆嗦,喉头紧张地来回滑动。他是当过武警,不是当过蜘蛛侠,身体倒悬在平面上爬动这种事他还从来没有做过。上次救小偷,只是把身体一半探到车外头去已经有点艰难,别说扒在车底下爬动,有没有力气扒得住火车都是个问题。他还不想年纪轻轻就丧命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里头。

急驰的火车车轮看不见具体形状,化成了一圈圈铅灰粗大的滚线,车轮与钢轨摩擦时不时带起细碎的金色花火,还未洒进空中,又被碾碎了压进下一个轮回里。

周延聆心一横,躺下来钻进了夹板里。他两脚倒钩住夹板,先将上半身伸了出去,悍厉的风差点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削下来。他伸手找到底板的一处凹口扣住,然后将腿也放了下来。两侧车轮带起的气流强劲有力,他的身体夹在中间,只能依靠手脚的力气维持稳定,顶着气流往前爬动。手心很快渗出汗液,滑腻腻的要从凹口脱出去,他后悔没有戴副手套出门了。

难的还在后面。周延聆尝试动了动腿,他看不到脑后的东西,只能一只手扣住凹口,一只手往脑后摸,确定可以趁手的东西,摸了半天摸到风挡的缓冲器。他一蹬腿,整个人的身体使劲儿往前挪,另一只手没有抓到缓冲线连带着上半身掉了下去!他吓得大吼,但是鞋尖卡在了凹口处,身体没能完全坠落,他把脚缩回来的时候只剩下袜子。至于那只鞋,甚至没有看清楚掉在哪里已经没了踪迹。

伍凤荣赶到电机室门口,见到窗帘烧掉在地上,火苗窜到半空中,比人还要高,把顶板熏得乌青掉渣。乘务拿着灭火器灭火,冲天的干粉与浓烟绞在一起,两股力量一黑一白,忽而黑的咬白的一口,白的又反扑吞噬,刹那间天昏地暗,瞬息万变。正斗到难分难舍的时候,黑烟张开胀气般的大网四面围剿,白烟钻身一躲,往底下的红心奔去,直接把火舌浇了个透。只听“嘶拉——”一声,焦烂的窗帘升起一道灰黢黢的游魂,随着黑烟冲散在空中。

两人这才合力打开电机室门,里面只有大开的夹板,哪里还有周延聆的身影?伍凤荣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再往空荡荡的车底一探,吓得手脚冰凉,脸色即刻黯淡了下去。他扶着车框深深地做了个呼吸动作,朝着车底大喊:“周延聆——”

没有人回应。他嗓子眼一酸,眨巴两下眼睛,脑袋里空空的。乘务不敢说话,听到伍凤荣牙齿打颤的声音,脸上茫然而不知所措,他从没见过列车长慌成这样。

伍凤荣转了个身靠着电机室跌坐下来,好半天才问出一句傻话:“人呢?”

乘务心惊肉跳地扶着他,劝解:“没事的没事的,周先生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掉下去的!”

突然对面的车厢门砰地打开!一只黑色的手颤颤巍巍地抓住了门把,带着人影从侧面爬了过来。周延聆像只鬼,满头满脸全是机油,鞋子掉了一只,手臂伤痕累累,皮肤发紫,脸上也有好几道细小的口子。他张嘴舔了舔嘴唇,猩红的舌头伸出来把嘴唇上的机油舔去,嘴唇显得越发诡艳。乘务吓得尖叫,以为是个扒火车的小偷。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周延聆露出狼狈的笑容。他想张开喉咙,里头还有剩余的烟灰,咳了两声,有点不好意思:“哎呀,丢脸了。”

伍凤荣两眼要把他瞪穿了,眼泪蓄在眼眶里晃荡,里头的光晃碎了,周延聆的心也碎了。

“荣荣,你别!我没事,这不好好的么?”周延聆强笑。

伍凤荣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两双手都在颤抖。要不是手上脸上都是脏的,周延聆就去亲他了,现在他连亲亲伍凤荣都做不到。他心里也难过,在车底下的时候他是抱着再也见不到伍凤荣的心情的,到底老天还是仁慈。

“不哭了,”周延聆碰了碰他的眼角,把眼泪刮走:“我的荣荣哭起来不漂亮了。”

伍凤荣勉强弯了弯嘴角,一向伶牙俐齿的列车长也有什么话都不会说的时候。

“你还要安排车里的事情,灭火要紧,我先去找黄野。”周延聆握了握他的手:“每个车厢都要检查,特别是夹板下面,看看有没有爆炸装置,发现了之后立刻销毁。重点搜人多的车厢,何佑安也可能被他安置在那些车厢里。”

伍凤荣抬起他的手亲吻,丝毫不顾满手的机油:“他和石小冉,我们都要。”

他恨不得和周延聆一起去,但是车上还有那么多乘客等着,他不能不履行自己的工作职责。

周延聆冲他笑:“好,只要你相信我。”

他们没有多余时间交谈,周延聆必须尽快追上黄野。他来不及喘气又一头扎进混乱的车厢里。爆炸过的车厢只有乘务在收拾遇害者的尸体,他们戴着简易口罩,不远处隐约能听到周池焦心地叫喊声。周延聆和她擦身而过,在狼藉遍地的火车厢一节一节找人。

一名乘警呼叫他:“周先生,我看到何佑安了,他在五号车厢!他和那个农民工在一起。”

周延聆精神振奋:“好,不要打草惊蛇,别伤了小孩子。”

赶到5号车厢的时候,里头挤满了人,全是受爆炸惊吓的乘客。这些人缩着脖子裹紧衣服,一个挨着一个坐着,座位坐不下了就坐在走道的地板上、桌子上。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大部分的人不说话,趴着睡觉或者独自流眼泪,像一笼拥挤的动物。

周延聆遥遥看到了黄野,他身边只有何佑安没有石小冉。何佑安安静地跟在大人身后,手里拎着一只旅行袋。也许是爆炸把他吓坏了,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僵硬,神采冷淡。两人站在热水器的背后说了几句悄悄话,黄野不时往车厢两边查看。没一会儿,黄野指了指4号车厢,何佑安点头回应,拎着包一个人往车厢里面走。

周延聆心头警铃大作,他以眼神示意周围乘警,压低声音:“那个小男孩手里的包可能有爆炸物,要把那个包尽快扔掉,然后把孩子救回来。”

周延聆不方便露面,怕惊扰何佑安,于是两名便衣乘警前后夹击,从走道上将人包围。

何佑安正走到车厢中部,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借道。”他本能地侧了侧身体,火车一晃,身后的陌生人突然夺过他手里的包,就手往窗外扔!何佑安吓得追上去要抓回袋子,只听一句高喊:“按倒!”身体即刻被两名乘警及时扑倒在地板上。

他刚刚着地,外头的窗户远远传来轰响,是熟悉的爆炸声。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还以为又发生了爆炸,本能地往乘警身上缩,扑倒在他身上的乘警立刻抱紧了他,安慰他:“不怕,爆炸物已经扔出去了,没事了。”他眨巴两下挂泪的眼睛,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这个男孩从头到尾情绪都很克制,到这时候终于奔溃了。他和黄野在一起的时候很压抑,黄野粗鲁强势,他只能顺从听话,大人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黄野让他带着旅行包找个位置坐下等,他也没有多想,包里是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一个星期之内经历了太多的惶恐,再不发泄一下情绪他可能会彻底疯掉。

乘警将他扶起来,确认四周安全后带他坐下,向伍凤荣和周延聆报告成功解救何佑安。

藏在暗处的男人等了一会儿,爆炸没有发生,他咬了咬牙,一转身被周延聆挡住去路。

“老哥,你做人不厚道,东西给了你,你一个人跑了,还差点害死我。”周延聆笑了笑:“咱们做人不能太贪心,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情可不会白白送到门上来。”

黄野冷哼,也不多说,转头就跑,他真的不愿意与周延聆多纠缠,起身就往车厢门外跳。周延聆站在门边叹了口气,他做梦都不想再到车厢外面去了,奈何这车上稍微有点本事的都喜欢扒车,恨不得能飞檐走壁似的。他问乘警要了一副手套硬着头皮追出去。

外头的雪在车顶积累地了薄薄的一层。黄野却像是手上长了毛毡似的,沿着车梯爬得飞快。这位建筑工人常年在高空脚手架上穿梭,身手迅捷,飞速的火车在他脚下仿佛不会动的铁疙瘩,如履平地。周延聆就不一样了,他倒不是害怕,是真的缺少经验。

两人在车顶追逐,黄野不时回头来看,见周延聆穷追不舍,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

追到下一个车厢连接处,周延聆终于赶了上来。黄野用脚蹬他,周延聆一手扒着车皮一边艰难躲过,说:“你这样不要命,把自己赔进去了,小冉也会觉得伤心。何必呢?”

黄野像是被触怒,挥拳反击:“反正是贱命一条!”

“命运贵贱不能自己拿主意,人格贵贱是可以的。”周延聆捉住他的拳头,他要顶风站稳,还要分心和黄野缠斗,下盘迅速降低扎稳,回手一拳打在黄野的脸上:“谁不是拼了命地活?谁不是没日没夜地发愁?死了一个无辜的,你就要拿另外一个无辜的去填命?”

黄野被他打得嘴角渗出血丝来,他两眼眩晕,一头栽倒,还要绊周延聆一脚。

周延聆气喘吁吁,也是手脚发软,没防备他绊倒,两人抱着滚落在车顶,黄野一手扣住了通风口的盖子,终于固定住身体,又继续纠缠。他们打得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纯粹是肉搏,在这风大雪大疯狂的车速里,每一下都使足了吃奶的劲儿。

“你不懂!”黄野发出粗哑的怪叫声,他浑身覆雪,只有两只血红的眼睛从暴雪中狠狠地瞪着周延聆,像个白毛怪:“你们这种人怎么能懂?你们不懂害怕,不知道哪一天你就被人推下去摔死,然后人家得意洋洋地拿着钱走了,还要怪你活着太碍事。每天每夜、每分每秒都害怕,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盯上了,是不是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你防不住!防不住!反正都要死,死了才自由!”

周延聆是明白的。他们是一样的,生命永远惶惶不安,他无法对黄野露出同情的目光。

黄野回应的是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稍微拨开毛衣的腰侧,露出两侧的气罐。

周延聆瞠目,想都没想就要挣脱他往回走。黄野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将他拉下来:“别走,要死一起死!我这儿的气虽然不够炸车厢,但是把这盖子顶炸开是够的了。”他敲了敲通气的盖子。周延聆立刻明白了,爆炸过后,氯气通过通风口进入车厢,要毒死几个未尝不可。

他可不想和黄野一起死。周延聆见他去摸索气罐,目光急切地搜寻,终于把目光定格在缓冲器的卷线上。他一把拉过来绕过黄野的脖子,紧紧勒住!

黄野拳打脚踢起来,周延聆将他压在身下拆他腰间的气罐。气罐用简易的绳结绑着不难拆,他先拆下来一只,顺手就往火车外侧丢了出去,爆炸的声响被火车的轰隆盖了过去,只能远远看到一团灰绿色的气雾在空中团起,又渐渐消散下去。

——还剩下一个。

周延聆的手脚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缺氧造成他脑袋不太清醒,手指也不利索。黄野突然一个翻身挣脱了他,爬起来又要逃。周延聆扯着他的裤脚,被他拖行了两米,黄野的脚踹在他的脸上,他能听到鼻梁断掉的声音。很疼,雪花已经密得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他仍然没有放开黄野的脚。又见到黄野去碰腰间,他情急之下一口咬在黄野的脚跟上,黄野痛叫一声,反射性地就往他脑袋上踹,被他躲过踹空,两人一起跌到了风挡箱上面。

“舅舅——舅舅——”

周延聆一个激灵,垂眼正见到石小冉被伍凤荣按着头探出窗外,焦急地朝两人高喊。他心里已经把伍凤荣亲了一百次。有了石小冉在手里,他不愁摆不平黄野。

其实黄野也已经精疲力竭,剩下一口气蛮横地支撑。周延聆刚刚那一口咬出了血,直接将黄野一块皮扯了下来,他糊得满嘴血肉,乍看十分恐怖,他知道不能让黄野在这里引爆,否则,一旦把风挡箱炸破,后面的车厢都要脱轨甩出去,到时候车厢里的乘客活下来一个都是困难!

“老哥,”周延聆气喘吁吁地说:“孩子在这儿……别……别在孩子面前做损阴德的事……”

黄野仿佛有点犹豫,他的目光痛苦地投向石小冉。石小冉还在叫唤:“舅舅,你下来!”只听周延聆接话:“跟我去见警察……咱们……咱们做大人的……一人做事一人担……小冉还小,法官会轻判的……”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到黄野的腰间悄悄去解另外一只气罐。

黄野似乎还在犹豫,周延聆顺利解下了气罐,他握着罐子的手有点发抖。

就在这时变化突生!黄野突发蛮劲,一头往周延聆的胸口撞去,周延聆手一偏,眼睁睁看着罐子掉在隔壁车厢的车顶,轰地炸了开来。

火车剧烈地晃动了。这条炸了鳞对钢铁长龙狂躁地震颤,发出浑厚的怒吼。

周延聆却听不见了,他的四肢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从胸腔深处叹出一口热气。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炸开的裂口喷出一道水汽,身体被火车的晃动直接甩了出去。抛到了空中的瞬间他以为自己伸手抓了一把,终究没抓住任何东西,其实甚至手指没能动一动。伍凤荣侧脸在他眼前掠过,他恍惚地露出一个笑容,想对心爱的人说句话。

伍凤荣是听不到的,只能捉住一个口型。周延聆说:“看天上。”

他仰起头,彩虹出现在裂口的水柱上,它像一个缥缈的吻,啜饮须臾的浪漫和梦幻。周延聆拽着黄野的身体从迷离中穿过,山谷张开深深的、不可见底的大口将他们吞了下去。

有人曾经对伍凤荣说,斯人若彩虹。可那个人终究无法陪他走到终点。

32. 只要人活着,就会不断向爱的人靠近

伍凤荣发出一声沉重的哀嚎,他双眼通红,突然揪着石小冉的头发一巴掌甩了过去。石小冉被打在地上,嘴角打破了,却吓得不敢哭,捂着脸往墙角爬。

赵新涛连忙把人扯开,将伍凤荣按在怀里:“荣荣你冷静,冷静,你要打打我。”

伍凤荣悲愤交加,双眼失神,世界像万花筒中的镜像打着转,到处点缀着雪光,太亮了,亮得他害怕。他膝盖发软跌倒在一个怀抱里,耳边赵新涛混乱的语言听上去不像真实的,他想开口回应,两瓣嘴皮一哆嗦,热泪从眼眶里滚落,烫得脸皮生疼。

有轰隆的响动由远及近从头顶罩下。

周池欢欣喜悦地一边跑一边喊:“外援来了。直升机!荣哥,直升机到了!”

窗外,两架直升机已经飞到了正上空。火车因为刚刚的爆炸触及了车顶装置的电路设备,司机果断采取紧急制动措施,车速不断减慢,最终停了下来。

伍凤荣脸上还挂着眼泪,示意乘警把石小冉压过来。他们打开车门,顶着骤雪迎接从飞机上下来的特警。伍凤荣简要交代原委后,由四名特警看护石小冉和何又安,等待后方驾车赶来的其他外援。另一架直升飞机往回搜寻黄野与周延聆。

阴云压了太阳一头,气势汹汹地朝着北方奔过去,仿佛数十条雪国列车横冲直撞,要拼个你死我活。三光不照覆盆之内,只听到狂风暴雪、飞沙走石,一声比一声紧迫,山崖上的树桠挂起一串串银白的雪絮,招子似的,哗啦啦地吟唱,调子又疯癫又凄苦,凄苦到了极点又有种荒唐的凶恶,大概是失心失志的人才能唱出这种歌。

远处有狗叫起来。两点红光从雪地深处靠近,是载着警犬的车到了,火车迅速被特警包围。伍凤荣站在原地,只觉得额心冷冷的,直升机的螺旋桨在他头顶卷起一片残云远去。

**

他们终于在当天晚上九点半到达了白河站,比预计时间晚了将近八个小时。

从白河发起一辆空车来接人,三百多号人最终只剩下一百九十号顺利到达。伍凤荣完成交接、安排返程后,天色已经沉如鸦羽。他累得不想动,但还要到公安局去配合调查问话。赵新涛给他拿了两个肉包子,他坐在火车站门口一边等车一边发呆,包子咬下去还没来得及嚼,突然鼻头一酸,差点没忍住红了眼睛。

赵新涛走到旁边接了个电话,回来的时候脚步逐渐轻快,说:“好消息,两个都救回来了。没摔下去,落在了坡上。雪厚着呢,护住了脊椎,没性命问题,但是冻伤得比较厉害,多处骨折。现在情况初步稳定,医院那边说心跳已经回来了。”

那口包子卡在伍凤荣的喉咙里,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直升机在火车停靠不到五公里的地方找到了周延聆和黄野,打包一起直接飞去了医院抢救。一个是炸火车的恐怖分子,一个是公安部的B级通缉犯,被找到的时候两人已经在雪坑中陷入深度昏迷。也幸好直升飞机速度快,否则,能不能救回来就很难说了。

接下来等待伍凤荣和周延聆的都将是漫长繁重的询问,周延聆恐怕还要在特殊看护病房呆很长时间,除了警察,闲人不能随意探视,意味着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逢。

但只要人活着,就会不断向爱的人靠近。

只要耐心地等,总会见到心爱的人。

—完—

番外 · 回到开始的地方

春,桐州北车站。

“欢迎你来指导我们工作,凤荣。”

“您客气了,我现在是新人,还请您多指教。很高兴加入咱们这个大家庭。”

这是伍凤荣到桐州北高铁车站担任计划调度部副部长的第一天。调岗文件上个星期正式下发,也是他三番两次去局里谈话的结果。

这个冬天,北城三市经历了一场浩荡。在白河火车爆炸案中总计遇难人数为三十七人,受伤一百一十四人,牵涉财产损失上千万。抓获犯罪嫌疑人1名,目前已由检察院提起公诉。案件引起的涟漪终究还是范围太大,不仅震动了省里,更是受到了全国关注。“英雄列车长”伍凤荣引咎辞职的新闻早在两个月前占满了报纸版面,如今才开始慢慢从公众视线中淡去。

偶尔仍然有电话打到伍凤荣的手机上,想对他做专访,问问他火车爆炸的事情。多少年没有出过火车爆炸这么大的新闻,伍凤荣知道他们想挖什么,要是早几年说不定他还有点心思陪记者玩,但现在他不想玩了,也没有义务满足窥探欲。

调岗第一天下午他就借**接工作没有办妥请了个假,从单位出来直奔飞机场。

到达南城是傍晚六点半,刚降落打开手机有一个未接电话、一条短信,都是赵新涛的。

——荣荣,石小冉的庭审日期决定了,在下个月初三,检察院请你出席作证。

伍凤荣招了个计程车,用方言告诉司机:“去工业大道中,南城报社编辑部。”

司机调侃他口音不纯,伍凤荣一笑而过。南方的一切都已经很陌生了,就连家乡的语言也开始逐渐从他身上剥离。他打开车窗,让带着湿气的风吹到脸上,南方的太阳似乎比北方的颜色淡一些,天蓝得心旷神怡,所以什么东西衬着颜色都淡。

他一边回短信一边听收音机里的新闻播报——

“近日,桐州市公安局获准批捕了通达建筑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何达。通达建筑集团负责的施工项目从2007年起,多次出现意外事故,导致工人伤亡,其中六名工人的遇难被怀疑受人为影响。通达集团从中骗取工伤意外保险金额超过七百万,成为今年最大的保险金诈骗案。目前,该案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南城报社的院子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不锈钢的自动伸缩门不唱歌了,终日都闭着,仅开一侧小门,出入总要检查证件。伍凤荣不走正道,找到食堂后面的小路直接绕去了宿舍楼。

3号楼前站着个神情得意的男人,背一只老式公文包,拎着红酒,一边点烟一边等人。

伍凤荣当作没看见,绕过他要往里面走,男人把他堵在楼道口。伍凤荣左右摆脱不了,忍不住嘴角上弯,终于投在男人的怀里:“查岗啊?”

周延聆凑近了亲亲他的嘴角,他们交换一个吻。伍凤荣在飞机上三个多小时没抽烟,这会儿正好在周延聆嘴里搜刮了个干净。吻完他还意犹未尽地将爱人手里的烟夺过来塞在自己嘴里,猛地吸了一口,舒畅地吐出烟圈。

“不是说出差嘛?”周延聆好不容易抓到他一个把柄,神气十足:“公务办到家里来了?”

伍凤荣眼风悍辣,拍开他的脸扭着屁股往楼梯上走:“你够了啊,我是给你留面子。都知道我和家里早就断了干系,凭空探的哪门子亲?要是不说出差,那只能说去会老情人了。我反正不要脸,嚷嚷出去还不是你被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