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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与此同时,白石城中,柳晋下榻的驿馆,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柳晋失踪了。

柳晋昨日午间留了书信后,只带了一名小厮骑着马赶去小遥山看望陈四喜;这一点房玄安、沈教头皆知道,未来得及劝阻,且柳晋一向是有分寸的人,便也由得他去。

而后今日凌晨,柳晋和小厮提前离开折家军赶回白石城——他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能容许他跟着折家军的大队缓缓归来,所以两人只骑了两匹快马,先行一步。

到了下午,折家军归城时,在路边发现两具马尸和一具人尸,这人赫然是柳晋的贴身小厮,地上血迹发干,已死了三个时辰以上。

折久年当即派人送了信过来,同时派出斥候,在白石城附近三十里开始搜寻。

而柳晋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不见踪迹。

49

柳晋清醒过来时,第一个反应是恶心、想吐。

睁眼看了下四周,见身处一处垂了纱帐铺了锦被的大床上,同时亦发现全身无力,除了眼皮外,其他的地方都不能动。

水的声音、所躺的床榻微微摇晃的感觉、以及熟悉的呕吐感,使柳晋确定这是一艘船上。

柳晋凝神调息,试着将体内散乱的真气提起。

虽手脚无力,身体倒是未受限制,只是真气刚刚凝结起一丝,胸中翻腾的呕吐感又袭了上来;柳晋闷哼一声,将这不适压抑下去,呼吸不由得加重,精神再难集中,刚凝集起来的真气又溃散开去。

纱帐外有人影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声响,靠过来掀起了帐子一角,露出一张美人脸,眉目含情地望着柳晋,温柔地道:“老爷,你醒了么?”

柳晋眼球转动了一下,沙哑的声音吃力地道:“梅……儿?”

梅儿轻柔地坐到床沿,纤葱一样的手指伸过来撩了一下柳晋额头上的乱发,柔柔的道:“老爷,你瘦了好多……是在边塞苦寒之地,没有好好吃东西么?”话音一转,又带了些哀戚之意:“梅儿从扬州千里迢迢来看望你,苦等了三天,你都不肯抽些时间来见一见我……”

胸中翻涌的不适冲得柳晋头昏眼花,强行压制住了,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梅儿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水波盈盈地望着柳晋,神态痴缠:“这是在运河上,不日就能到扬州了……”

柳晋心头猛地一跳,迷茫的神智也清醒了些,不动声色地问道:“我睡了多久?房玄安呢?”

梅儿温柔地一笑,只用手指轻轻抚弄着柳晋的头发:“老爷睡了两天了……房先生没跟我们一路呢……”

柳晋闭上眼睛,稳住心神缓缓调节呼吸;此时他已想了起来:当日清晨他与小厮骑马归城时,路边有柳府的马车等待在路旁;原来是梅儿在城中久候他不着,亲自来等他。他不疑有它,上了马车,然后……

梅儿眼中仍是充满柔情地望着柳晋精致的面孔,见他闭上了眼,痴痴地一笑,将手指放到他的唇上沿着唇形抚摸,轻柔无比地道:“老爷,你渴么?梅儿煮了莲子汤,喂你一些罢?”

柳晋眼也不睁,只是吃力地开口道:“不了……你从扬州出来时,卫夫知道么?”

“卫先生如此忙碌,哪顾得上我这个柳府里的活空气?”梅儿柔声说着,语调中带上了几分哀怨,“老爷你好狠的心,可还记得有几年没有来见我了么?自茗儿周岁后,梅儿就再没能见上老爷一面……便是连茗儿,也是一年才能见一次……梅儿独守着别院,一年又一年,望穿了秋水,什么也没等来……”说着说着梗咽起来,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落下,可是一双眼睛仍旧是痴痴的望着柳晋,舍不得移开。

柳晋沉默了半响,才不咸不淡地道:“柳府中只你一个夫人了,你还想求什么?”

梅儿抽泣着道:“我、我只想多些时间能看看你罢了……”

柳晋睁开眼睛,眼珠在这个梨花带雨的美人身上只扫了一下,又复闭上,淡淡地道:“我原以为你是懂事的,四年前的事也没跟你计较,看在茗儿份上,过去便罢了;不料竟如此不识大体。”

梅儿哭得更凶了,柳晋身体不能动弹,也不理她,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凝神调息,试图聚敛体内真气;诡异的气氛笼罩在床第间,良久之后,梅儿见柳晋始终是闭了眼睛不肯望她,心底渐绝绝望,悲切地道:“他果然说的不错,你的心中是没有我的……不过是看在我是茗儿生母的份上,将我养着罢了……”

柳晋没有觉得意外,以梅儿一个弱女,不可能谋划出避开卫夫耳目私离扬州赶到边塞、又看准了他外出之时将他拦住这样的精准计划,对方吃准了他对梅儿这样的女子没有戒备之心,才使他一时大意,上了贼船。

至于这个他是谁,则根本不用去想。

柳晋觉得心中一阵刺痛,眉头微微皱起、嘴角有些苦涩;四年前离开京师时听卫夫在马车上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柳颜将对他下手时的难受感觉又重复了一次。

梅儿见他反应冷漠,愈加伤心,伤神了好一阵后,才下定了决心,语调一变,决绝地道:“我也早知老爷心中是没有我的,只不过不愿意相信罢了……老爷看在茗儿份上让我当这摆设夫人,我虽一介女流,这样施舍来的名份也不稀罕。我与那人商定了,我若帮他将你带出来,他便助我夺回茗儿;此后我们母子天涯海角,与柳家再无源。”

柳晋睁开眼望了下梅儿,见其虽满面泪痕却神情坚定,苦笑了一下,暗自感叹了一句:“女人真是……爱或者不爱,都如此决绝……她如是,陈玉儿也如是……”

当下不再沉默,幽幽地开口道:“我若有三长两短,茗儿就是扬州柳家唯一的继承人,你以为你能带得走他么?”

“你不会如何的,他不会为难你。”

柳晋又苦笑了一下:“你如何肯定与你约定那人不会为难我?就凭他是我的亲生哥哥么?”

梅儿惊得一下站了起来,面色大变:“你、你怎知道?”

柳晋勉强转动脖子摇了摇头,道:“正因为他是我的亲生哥哥,所以我到了他手里就肯定得死。而若茗儿被你带走,柳家向京师本家求援的话,他就必须让出他的儿子来——不止是柳家,京师本家近几代也是人丁单薄,你觉得他会肯么?所以茗儿你是不要想着能带走的。”

梅儿面无人色,仓惶的道:“这、这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柳晋叹了口气,道:“我若没有猜错,这艘船到了扬州靠岸后,我是不下船的,而是由你拿我的信物去柳府通报卫夫、孙良和谢国安几位先生,找个由头带他们到船上来,再一网打尽吧?”

“啊!”梅儿低声轻叫了一声,看向柳晋的眼神已经变了。

“到时你会跟我们一起葬身在这条船上;至于原因为何,就由得别人去编排了。总之你也罢,我也罢,都没可能再见到茗儿。”

梅儿听了,傻傻的木了半天,勉强笑着摇头说:“不可能的……你骗我……我、我只是想见茗儿……想摸一摸他的头……抱一抱他……”

柳晋暗自叹息,陈玉儿一事后,他知此女颇有心机,茗儿诞下后便一直交由柳老夫人管教,只在年节时让他与梅儿见一面,却不料此女思子心切,竟到了这般地步。

梅儿梦呓般连说了好几次“不可能的”,面色发白地站起身来,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慌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后,船舱内安静了下来。

柳晋长叹一口气,继续闭目养神,良久之后,忽然开口道:“阁下看够了么?”

空旷的房中突兀地响起轻浮的浅笑声:“柳当家的身处险境,倒是悠哉得紧。”

一阵轻风之后,柳晋脚朝方向床头柱上的纱帐被轻轻掀起,一个蒙面人单手搭在床柱上,两只小眼睛带着几分调侃之意的望着柳晋。

柳晋眯着眼睛打量了下这人,道:“看来寨主对柳某人感兴趣得很,这般久了还未死心。”

蒙面人摸了下鼻子,嘿笑道:“在下手下几千兄弟要过活,柳当家这样的金主,自然难以舍弃;更何况——在下对柳当家的身份也颇有兴趣,一个商人,竟将自家钱粮输送给军队,又有人肯出如此高的金额买柳当家的人头,此人还是柳当家的血亲,此等天下奇闻,闻所未闻也。”

蒙面人一边说着,一边轻轻一跃,跳到床上,蹲下身握起柳晋的手腕,在脉门处捏了一下,啧声道:“脉象如此紊乱,柳当家的内力尽失了么?”

柳晋面无表情道:“我晕船。”

蒙面人:“……”

官道上,六骑快马奔驰而过,卷起一路风尘。

到了路边一处驿站,领头的骑士挥手示意后,众人跳下马来,进站稍事歇息;领头的骑士拿了公文号牌给驿站的官员看了一下,驿站的人连忙去为这六人换马。

六人进了站,其中一大汉扶着另一个较瘦的人坐下,神色忧虑地道:“不要紧罢?”

坐下这人面目苍白,眉头紧蹇,赫然是季啸,摆了摆手道:“无妨。倒是四喜伤重未愈,不知挺不挺得住。”

坐在不远处的高大汉子抬起头来,英武的五官染了尘土,倒是增添了几分阳刚之味,只是嘴唇发白起皮,看起来不甚健康;冲季啸道:“我无事的,劳季兄挂记。”

王子元也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碗一口倒光,喘了口粗气道:“晚间到了渡口,上船了就好了。”

领头的骑士走过来,大手在四喜肩头拍了下,冲季啸道:“文秀肯定文卿定被带回扬州了么?”

季啸点了点头,道:“以文卿的功夫,又骑在快马上,便是高手,想拿他也难;但若是有人能让他自己下马、毫无戒心地走近,便容易得手了……文卿的妾室,也是同日失踪的吧?这必然不会是巧合。”

领头的骑士脸上表情略有些僵硬,何人如此费尽心机来拿柳晋,他与季啸都是心中透亮;以他这个堂兄弟的立场,真是耻于说出口。

威远军大军归营后,一听闻柳晋失踪之事,他与季啸便反应了过来,当即顾不得休息,几个人骑了马就走;立了功的陈四喜也挺着伤躯一同前来,他想到陈四喜原先是柳晋的家人,便也没有觉得奇怪;不过季啸倒是颇为玩味的望了四喜一眼,只是没有点明。

柳定国长叹口气,也坐到一旁,端了茶来喝。陪同的另两人是柳定国的亲信,亦坐到柳定国旁边;他二人并不知这趟所来是为何,不过见柳定国神色凝重,知必有大事发生。

王子元心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像季啸与柳定国般诸多顾忌,待众人都坐下后,直接开口道:“他那大哥要害他,怎地还会不远千里将他掳回扬州去?”

四喜端着茶碗的手抖了一下,又恢复常态,默默地低头喝茶。

季啸面无表情,略带着讥讽语气的道:“若在两月前,自然是取了文卿的头颅便好;如今我等大事已成,文卿以下诸人论功行赏后再无布衣,若文卿陨,其余人谁会坐视?要是能借他做饵,将其余人等钓上了一网打尽,岂不妙哉?”

王子元牛眼一瞪,怒道:“什么?”

“那人的目标可不单单是柳文卿一个人的项上人头了——卫夫、孙良、谢国安等人危矣。”季啸摇了摇头,“便是我等,恐怕此刻也是奔着饵去的鱼……”

柳定国面色极难看,沉声道:“我已传书从杭州水师提督处借兵,断不会让小人得逞。”

四喜没注意听他们说了什么,只是垂头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他果然是为了来见我,才落入虎口的么……

柳晋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身侧,睁眼一看,见梅儿坐在床沿,面色青白得吓人,两眼肿如杏桃,神情不安至极;梅儿见柳晋醒了,哀哀切切地开口道:“老爷……我、我真的无心害你……”只说完这一句,又落下泪来,梗咽着出不了声。

柳晋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暗自叹气,又晕船得厉害,头疼得不行,喉中阵阵反味,无法凝神。

“我、我想煞了茗儿……又不得见他……真把我愁疯了……才、才……”梅儿哭泣着断断续续地道。

低泣了一阵后,梅儿仰起面来,满面泪痕地道:“老爷……我该如何做,才能救你?”

柳晋撑起眼皮看一眼梅儿,忽地大惊失色,刚要叫出声来,却只听“噗”地一声轻响,一把钢刀自梅儿身后透心穿过,刺胸而出。

梅儿身躯微微一震,低头看一眼胸口的刃尖,又抬头来看柳晋,张口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口鲜血,檀口开合了几下,倒在了柳晋腿上。

站在梅儿身后的男人拔出刚刀,在纱帐上擦去了血迹,缓缓收回腰间,冰冷的视线扫了下仍旧动弹不得的柳晋,提起梅儿尸身,一言不发退了出去。

柳晋盯着那男人的背影,双目赤红,瞳孔收缩,似是要渗出血来。

这个男人他认得,姓祝名童,是柳颜最亲信的贴身护卫。

祝童在,则柳颜亦在。

51

这船舱中没有开窗,看不见外间日起月落,只是隔段时间有人进来添灯油,或是给柳晋喂些参汤续命。

这一轮的参汤喂过后,祝童领了两个人推了轮椅进来,将柳晋从床上抬起,架到轮椅上,推了往外走。

柳晋全身无力,斜斜地瘫坐在轮椅上,头低垂着,看不清是睡是醒。

船上人似乎不多,很安静,只听得到滚轮在走廊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

不久就到了一间宽大的厅堂,厅中装饰不怎么讲究,正当大门对面的主座上横摆了两把太师椅,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座椅。

两个下人将柳晋从轮椅上抬起,放到右首第一把椅子上。

柳晋头颅仍是垂着,一动不动。

祝童挥了下手,领着人推着轮椅退了出去。

又是好一阵寂静。

一个脚步声突兀地响起,由远及近,不缓不急,平稳地行到柳晋对面后,施施然坐下。

柳晋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头颅仿佛重如千斤般艰难地抬起,半眯的眼睛茫然无神地看向前;焦距平定后,苍白如纸的面上缓缓地绽放出一丝笑颜,低沉干涩的嗓音轻轻地唤了一声:“大哥。”

来人一身素色长衫,头发以木簪简易地别在脑后,面孔瘦削,须长至胸,眉眼与柳晋有几分相似,只是双目中多了一分阴霾之气。

柳颜静静地看着坐得歪斜不正、活死人一般的柳晋,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柳晋轻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

柳颜冷哼一声,阴狠地道:“你真是好手段。在我眼皮底下行事,却将我瞒了这般久。若不是我察觉折久年调兵异动,只怕圣上的封赏昭告天下了,我这个兄长还不知自己的弟弟在外面做了什么好事。”

柳晋轻笑了下,有气无力地道:“大哥身为御史中丞,事务繁忙,弟怎敢以私事惊扰?”

柳颜眉毛动了一下,目中阴霾更甚,一字一句地道:“国之刀兵,也算是你私事?这口气倒是不小。”

柳晋叹了口气,病恹恹地道:“我的意思大哥是明白的,何必咄咄逼人、计较词句?弟年近二八,身无寸功,罔为国公之后,空负虚爵之名;不过想凭这七尺之躯,为国讨燕云一地贡献微薄之力罢了……”

柳颜面色变了数变,冷声道:“你是在说我嫉贤妒能,不分轻重,恐我以私为重,为阻你去路将军国大事视为儿戏,横生阻挠么?”

柳晋仿佛没有体力支撑头颅抬起一般,将脑袋微微垂下,叹息着道:“大哥,你真傻。”

柳颜不着声,只板着脸阴晴不定的望着柳晋。

“你如只是阻拦我,倒还罢了;但你若杀我,却是自毁前程之举。”柳晋垂着头,侃侃而道,“天家用人之道,一为牵制,一为择胸襟宽广者用之;当今政事堂四相,两两对立,面和心不和,你当圣上不知么?此乃圣上有意为之也;梁相公何等人物,与杀子之敌同堂,你当他胸中没有芥蒂么?非也,不过是梁相公深知今上用人牵制之意也;圣上此举亦有考量几位宰相是否有容忍政敌甚至仇人之量尔;而今兄若连我这亲弟都不能容,今上如何相信你能容得了与你政见不同之人?你当了这多年御史中丞,为今上之做了这许多事、参倒了这多人,这浅显道理,你还不懂么?”

柳颜身子僵了一僵,双目微眯,瞳孔收缩;柳晋将他反应尽扫眼底,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大哥总不会只甘心永为一御史……”

柳颜面色极难看,沉默了许久后忽然放声大笑,摇头道:“我一直不知你为何从不反击——你是在做戏给谁看?是想对谁表现你的胸襟肚量?原来你很早前便打定了主意,要挤回京师罢?”

柳晋脸上没有表情,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心中却抽痛了一下,仿佛被人将心脏一把捏住,疼得几乎不能呼吸;苦笑了下,闭上眼睛将心痛隐去,幽幽地道:“大哥……一向是比我聪明的,只是太过要强,不肯后退一步,纵观全貌后再谋定而后动……”

柳颜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萎靡不振的柳晋,冷冷地道:“后退一步?等圣上封赏下来,将你等一干鸡犬纳入朝中了我再来谋定而后动么?”言罢重重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柳晋僵坐不动,胸中翻腾不已,苦涩之极。

扬州 柳府

卫夫翻看着信件和一块眼熟的玉佩,脸色极难看的问道:“那送信来的人有没有多说什么?”

报信的家人弓身道:“回卫先生,那人送了信来,只说是替老爷送信的,要求直接送到先生手上,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去了。”

“他拿着老爷的信物,你们没有留他下来多问几句么?”

“……这……”家人踌躇了下,面有愧色,“那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打扮颇贵气,像是京师来人,趾高气扬下了书信就走,小的们……留不住他。”

“罢了,你下去。”卫夫面色凝重,挥退了家人,又详细看了一遍书信,心中惊疑不定。

“先生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吧?”一个三十岁上下劲装打扮的汉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人看去极精神,说话的腔调却显得有些散漫轻浮;脸上似笑非笑,一双小眼睛精光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个武功高手。

卫夫看一眼这汉子,神色中仍有几分怀疑,手上用力捏了一下玉佩,咬牙道:“好,卫某暂且信你一次。我家公子是如何交代的?”

汉子点了点头,道:“你家东主托我传话,要你多拖延下时日,只要你们几人不上船,他就是安全的。”顿了一顿,又笑道:“不过以咱家看来,你家东主在那船上身体愈虚,只怕撑不了多久。”

卫夫面色难看,沉声道:“阁下武功高绝,能否救我家公子于水火?必有重谢。”

汉子掏了下耳朵,态度有些轻浮,语气随便地道:“孤船之上,咱家自由来去倒不觉怎地,不过要带上一个大活人可就难为得紧。”

卫夫沉吟了一会,又道:“若有人辅助,围攻其船;再由阁下从那船中将我家公子偷运出来,可有余力呼?”

汉子小眼睛转了几下,正色道:“或者可行。不过若逼太紧,当心对方狗急跳墙,拿你家东主来挡箭,我等便投鼠忌器了。”

卫夫正要说话,有家人急促奔来,大声报道:“卫先生!有季先生发来的急报!”

柳晋昏沉中睁眼,发现又被搬回了封闭的船舱中。

连续数日的不正常进食使他身体虚弱得没有丝毫力气,体内又好像给下了什么药,气血运行不顺,真气无法顺利凝结。

侧耳仔细听了下水声,判断船仍是停在某处的码头,轻呼了口气;也不知那山贼头子将口信送到了没,若然卫夫等人豪不戒备地上了船,他不怀疑柳颜会果断将那三人同他一起处死,而后算计季啸等人亦是不会落下。

想起季啸多次明示暗示要他正面应对柳颜的明枪暗箭,他却是从来没有回应,只是一直拖延着;没料拖到如今竟成了这般局面,柳晋只能无言苦笑。

我终究是优柔寡断了罢!无毒怎算得大丈夫?!

柳晋长叹口气,想起多年辛苦谋划,尚来不及见到成果便落到这般下场,心中不禁又是不甘,又是绝望。

不知怎地又想起那个看似粗莽却心细如发、一双直视人心的眸子中似乎装得下日月的高大身影,柳晋稍稍平静的心又起了涟漪。

有人无情,就有人有情;有人卑劣,就有人高洁;有人聪假,就有人痴真……

柳晋望着头顶纱帐,喃喃自语道:“那傻瓜……军功里也有我的份哩……若不替我报仇……死了也不饶你……”

52

长久的寂静后,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一人扶起柳晋,另一人给他灌了一小碗参汤。

柳晋喝完后,这两人将柳晋扶躺下,收拾了碗盘,端起走了出去。

柳晋闭目躺了半响,待脚步声走远后,忽地睁开眼睛,奋力扭动上半身侧面朝向床里,将喉咙中的参汤吐了出来;而后喘息了一阵,平摊在身侧的手抖动了一下,一番挣扎后,右手竟然动了起来,颤巍巍地移动到腰间,从腰带的夹缝中摸出粒药丸;又停顿了一小会,费力地将手缓缓抬起,僵硬的手肘吃力地弯曲,将药丸送到了口中。

如此简单的动作柳晋足足花了半刻钟才完成,额头上已是一层薄汗;又喘息了好一阵,将右手挪动回了身侧,无力地平摊回原位。

他们对他下了重药,使他如废人般瘫痪,同时也对他失去了戒心,竟没有搜他的身。

柳晋吞下药丸,闭目调息了一阵,感觉腹中有股热流缓缓地流向四肢,使他闭塞的血脉稍稍活动了些许。

又是一阵漫长的、没有边际的寂静。

忽然一声巨响传来,似乎是有什么重物砸到了船体上,船身一阵荡动,惊醒了半睡半醒的柳晋;顷刻间原本安静的船上起了一阵骚动,能隐约听见远处有慌乱的脚步声。

柳晋心念电转间猜到发生了何事,不由得轻呼了一口气,那山贼头子果然是把信送到了。

正庆幸间,又是一声巨响,船体又荡动起来,接着一阵近在耳畔的墙壁碎裂声,有强光射入昏暗的船舱里来;柳晋不适应的眯起了眼睛,尘土飞扬间隐约可见二人从破损的墙洞中走出来,当先一人身材中等,一双小眼睛奕奕有神,正是那柳晋许下重金买来的山贼头子;不过柳晋的注意力却不在他身上,而是狠盯着他身后——熟悉的高大身影、稳健的脚步,明明是在晃荡的船上走动,下盘却如履平地般沉稳;身着贴身的藏青色短打,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手持一把木柄铁枪,刀削斧凿的英武面孔坚毅而又不失温厚。

四喜踏进来后望到了床上的柳晋,直步过来一把拎起搭到肩上,那山贼头子在前面开路,他紧跟其后,出了舱门,走廊上一片凌乱,却不见有人。

两人只管往走廊尽头光亮处走,柳晋被四喜扛在肩上,多日的囚禁使他没有力道反抗,跑动时的晃荡又另他喘不上气,胸口憋闷,但心中却没有忿恨,反而高兴得紧。

跑出了长廊到了甲板上,这处可比船中热闹了许多,身着水军服饰的官兵与船上的武士战成一团,甲板上两个被炮弹砸出来的巨洞正冒着硝烟。

四喜与山贼头子一走出来,便有一队水军过来接应;四喜将柳晋放下,由两个兵士扶了,挥枪打掉飞过来的流矢,护送着柳晋往船侧走。

柳晋看一眼纷乱的局势,官兵显然人数多得多,已呈压制趋势,刚心安了少许,但在望到甲板另一侧对峙的两波人时,顿时目眦欲裂,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只见那一处有十几个武士将祝童护在了正中,祝童手上拿了把长剑架在卫夫的脖子上,卫夫身上的书生袍沾了一大半血迹,面色青白,口角有血痕,身后站了两个文士打扮的先生,正是孙良与谢国安;孙良肩头布衣开了好大一片口子,血迹染了半身,站立不稳,全靠谢国安扶着,旁边围了一圈官兵,皆投鼠忌器不敢上前。

难怪船舱中戒备如此松懈,原来是他们三人以身作饵,将船中武士注意力全引了过来!

柳晋怒吼一声,推开扶他的水兵就要过去,却脚下无力几乎跌倒,四喜眼明手快将他抓住;柳晋愤怒地望着祝童,变了调的声音嘶哑着喊道:“休要伤了他们!”

甲板上的局势转眼间被控制住,柳定国亲自指挥的行动自然不同凡响;围着祝童等人的官兵包围圈渐渐收紧,将这些人缓缓逼到了角落中。

柳晋几乎全身挂在四喜身上,全由四喜左臂将他扶住,也顾不得失态,冲柳定国大喊道:“忠之且慢!”又转头冲祝童喊道:“莫要伤他三人,我放你们走!”

祝童等人除了他自己外,其余人皆有挂彩;阴毒的眼睛狠狠瞪了一眼柳晋,又扫一圈周围,手上微一用力,剑锋在卫夫脖子上划出道浅口,血丝立即顺着卫夫的脖子流下:“要他三人活命,就拿你来换!”

柳定国断喝道:“妄言!你谁的命也拿不走!”

“哈哈!”卫夫突然大笑出声,末了掸了掸衣袖,昂头直视着祝童,大义凛然地道:“我家公子何等身份,岂能与我辈平论之?”言罢转头去看柳晋,神色郑重地道:“公子,学生先走一步了。”说完眼睛一闭,竟自行往剑锋上撞去。

“不要!”柳晋面无人色地嘶吼道。

祝童犹未反应过来,只感觉这原本吓得两腿发软的白面先儿忽然间像换了个人一般,直愣愣地没有动弹;眼见卫夫即将横尸当场,忽然间变故骤生,一只不知从那来的手臂从谢国安脑后伸出,轻飘飘地推开了祝童持剑的右手;卫夫撞了个空,脚步一个踉跄;那只手的主人好像忽然从平地里冒出来的一般,一脚将卫夫踏到地上;卫夫虽狼狈,却脱离了险境,同时这人另一只手一个急转,拿住了祝童的咽喉。

场面上情势立变,这人横隔在三位先生与祝童之间,瞬间翻转了局势;众人望着那个身手诡异的人,眼珠子都几乎突出来:这人正是与四喜同去救出柳晋的山贼头子,原本是与四喜并列在一旁的,却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祝童与卫夫吸引时,鬼魅般地出现在了谢国安身后。

官兵一拥上前,将一众武士拿住;谢国安扶着昏厥过去的孙良,仍在惊魂未定的不停张望自己身后;柳晋方才全凭一口气撑着喊出了几句话,此刻气力全部用完,整个人瘫软在四喜怀中;四喜也发觉姿势不对劲,赶紧将他甩给了柳定国,而后去与那干出一番惊人之举却面色平常全然不当一回事的山贼头子搭话,忽视掉了身后柳晋忿恨的眼神。

三位先生中除谢国安毫发无损以外,另两人身上的伤都颇重,柳定国使人将他们并柳晋一起抬了下船,上了水师的军船后往岸边开去。

离这艘古旧大船约数百米外的一艘中等游船上,季啸与柳颜对坐在坊中,季啸笑吟吟地将一黑子落下,围杀了一片白子,一边捡子一边道:“兄这一步,可到了死棋了。”

柳颜面色有些僵,仍保持着微笑,微摇了摇头,跟了一子。

季啸转头望一眼窗外远处仍在冒烟的大船,边落子边调侃地说道:“杭州的水师竟到扬州的码头附近来管事,好生骄横,兄当参其一本。”

柳颜笑而不语,状似漠不关心地提起棋子,只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水。

一局终了,季啸起身向柳颜行礼告辞,客气了几句后,便同随行的王子元一起上了游船旁的小船,施施然离去。

柳颜坐在坊中呆立了许久,忽然暴起身来,掀翻了棋盘,将室中砸了个稀烂。

小船上,王子元不解地问道:“大家都知他们兄弟撕破了脸,怎地还对那厮如此客套?”

季啸笑了笑,淡然地道:“别看文卿一副豺狼模样,真要他对自己兄长下手,他是做不出的,既然如此也不必逼他;且留了柳颜在朝中,也不算是坏事。此番咱们立了奇功,天家巴不得有这么个现成的对头,敲敲咱们的警钟。”

王子元疑惑地看了看身后的游船,扭过头来呐呐地道:“那便如此便宜了那厮不成?依我看,就是揍他一顿消消气也好。”

季啸笑出声来,拧了一把王子元的脸,口中宠溺地道:“你这笨牛,那酒色之徒身板儿比卫纯和也好不到哪去,给你揍一顿还有命么?”

柳晋虽被麻药迷了数日,但总算并没受伤,又常饮参汤,服了解药便恢复过来;卫夫和孙良两位先生却伤重得多,当夜柳府中一片混乱,扬州城有名的大夫全请了来。

柳晋昏睡多时,此时脱了险后自是无法合眼;柳定国一行人星夜兼程赶路,到了扬州后气也不曾喘一口便去救人,此时各自分开去休息。柳晋让谢国安取了重金答谢那山贼头子,这人也是个妙人,与四喜三言两语搭话间颇为相投,竟拉着他结拜异姓兄弟;而四喜身为军官却也没半点自觉,当真和这山贼把结拜酒喝了,让柳晋好生无语。

次日,奉上厚礼送走了杭州水师后,柳定国、季啸等人便准备回白石城了。

柳晋一直被事务缠身,四喜又与那山贼头子走得极近,竟是找不到时机与他独处;此刻四喜要随柳定国归去了,当即顾不得许多,当夜摆下酒席为柳定国等人饯别后,便摸到了四喜下榻的客房中去。

四喜再次回到柳府,已成座上宾客,待遇与当年自是大不相同;不过他并不是会自持身份的人,与周管事见了仍尊称其一声“周哥”,见了往日同为家丁的下人也一样平等对待,不卑不亢的男儿本性纯粹如初。

那山贼头子得了笔重金,又交了个至诚至真的兄弟,拿了钱后没有立即走人,而是留下来与四喜把酒言欢;柳晋到了四喜所宿的客房外,老远就听到其与四喜在房中高谈阔论,恨得牙痒,也无可奈何,只能强自静下心来在房门外等候。

直到月上中天了,喝得醉醺醺的山贼头子才推门出来;一眼看见立在房门外扳着僵尸脸的柳晋,胆大如他也吓了一跳,惊骇道:“柳当家大半夜的还不睡?站这做何?”

柳晋黑着脸硬邦邦的道:“乘凉。”

恰好一阵冷风吹来,将山贼头子刮得打了个冷噤;十一月的扬州已是深冬,虽不似北国寒冷,也称得上是夜凉如冰;只神色怪异地嘟囔着“有钱人的毛病真难理解……”莫名其妙的离去了。

柳晋进了房反手把门关上,四喜坐在杯盏狼藉的桌旁,看样子喝得也不少,双目迷茫,衣襟开敞,露出和脸色一样赤红的胸膛;看见柳晋走进来,迷瞪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口齿不清地道:“柳爷?何事?”

柳晋在外间至少站了一个时辰,此刻冻得手脚冰凉,也不多话,直走过去将冰块一样的手探进四喜领口内;四喜虽神智不甚清醒,也给冰得打了个哆嗦,双目瞪圆了怒道:“你做甚?”

柳晋乘势坐到他腿上,四喜身体暖烘烘的,贴上去倒是极舒服;将脸贴近了四喜,道:“我冻得紧,你暖一暖我。”

四喜面色古怪,和柳晋的肌肤之亲他倒是不习惯也得习惯了,但是柳晋这样温柔的犹如讨好般的腔调他还是不适应;想站起身来甩开他,又不知为何没这样做,踌躇了下,皱着眉头呐呐地道:“你冻得紧便回房去……来我这里做甚?”

柳晋见他没有推开自己,心中窃喜,伸手揽住了四喜的脖子,贴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这笨熊,还要装做不知我的心意么?那你为何带着伤千里迢迢来救我?”

四喜被自己口水呛到,猛咳了几声,脸红得不行,尴尬得说不出话,只把脑袋别开。

柳晋将他脑袋扳过来,直视着他的双眼,认真地道:“我曾经做出有负于你的事,我会千百倍地偿还于你,给我个机会可好?”

四喜见他极认真,心底羞臊之极,忍不住移开了视线,结结巴巴地道:“柳爷休要说这话……我只是个粗人,纤细的心思,我不懂得……”

柳晋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冻得发僵的脸孔也柔和了些:“无妨,你不回避我便好。”

四喜神色仍是极古怪,干咳了一声后,尴尬地问道:“我……我仍是不懂,你为何执着于我?像我这样的……这样的……有什么好的?”

柳晋笑了笑,将头埋进四喜的肩颈里,低声说道:“我也说不清楚……许是见惯了无情之人,才会被你这样的傻瓜迷了眼吧?”

四喜被他呵出的气息弄得有几分不自在,也是此时喝多了酒反应有些迟钝了,若是清醒时,势必一把将其推开;柳晋见他不反抗,便全当他是默许,得寸进尺地一手撕开他的衣襟,贴到他温暖的胸膛上;另一手揽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覆到他的唇上。

四喜扭动了一下,想要挣开,手上却不知怎地没有用力,甚至开始略微迎合他唇舌间的纠缠……

也许是酒精的催情作用,也许是出于害他被擒受难的愧疚,这是第一次四喜在床第间没有反抗柳晋。

而柳晋也极尽温存之能,手段尽出,让四喜这个情事上的雏儿招架不能。

犹如沉醉云雾仙乡里,不知身何处。

迷蒙间,四喜模模糊糊听见柳晋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