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宣德的身子一动,他差点冲上去揪起柳云若的领子问一问,朕对你到了如此地步,你还念念不忘的是汉王?这一年来,所有的泪水,欢笑,缠绵,依恋,就没有一丝是真的么?
可是他立刻意识到,这里有很多侍卫,这已不是他和柳云若之间的感情问题,这是国事,他是皇帝,便只能用皇帝的方式。
朝堂上,当刑部右侍郎魏源抖出这封信的时候,他的大脑出现了一片空白,只看见魏源的嘴一开一合,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赵王果然是够窝囊,柳云若给他的信,说明了让他看过随即烧掉,他却大大咧咧带在身边,喝醉了酒从袖子里掉出来,被宣德派去的长史李时勉顺手捡了去。
李时勉果然是够聪明,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甚至没有用密折承奏皇帝,而是让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交给了他的同年——在永乐年间任过御史,现在官居刑部侍郎的魏源。
魏源果然是够老辣,他也没有呈报皇帝,而是在早朝百官云集之时,将这封信连同请求惩办柳云若的奏本一起奉上,于是满朝大哗。
宣德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大臣慷慨陈词,痛斥柳云若的罪行,要求自己除去妖孽,以正纲纪。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左手把右手手腕掐出了血,他想自己应该回应一些什么,同意也罢,否决也罢,他是皇帝,总得发表意见。可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原来柳云若说的是真的,人痛到极处会发不出声音。
那一刻他不是皇帝,只是一个被深深伤害的普通人。他能够看见自己的心脏裂开很多缝隙,疼痛出血的,却又无法填补,柳云若把所有的信任和诺言都夺走了,他甚至没有跟他打个招呼,让他有个准备,就这样迎头一击。
他现在希望柳云若的眼里会有些恐惧,有些哀求,好让自己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他的本意——而不是如此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好了这一切。宣德不愿把这平静理解为不在乎。
他深深吸口气,想起魏源说的那些话,现在已不仅仅是杀掉柳云若这么简单了。
“谁给你送的信?”
“赵王派了一个人来,我不认识,把信交给他而已。”
“你信中说‘在京多方联络’,都联络了什么人?”
“没有……”
“撒谎!”
“真的没有……赵王胆怯,我不过虚张声势,增加他的信心而已。”
“柳云若!”宣德怒喝一声,猛地起身,顺手把一个香炉砸过去,他看见自己的手在颤抖,强迫自己又坐了下来。现在只能冷静,这亦是一场决战,最先动情的那个人会输,他已经输了很多次,这次不要,坚决不要!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骗朕?
原来最残忍的那个人一直都不是自己。
他压着嗓子,想提醒柳云若一些事实:“朕告诉你,这件案子已经满朝皆知,就不是你一个人能够承担下来的!你现在说出来,或许还能活命,要是按照百官的意思,把你送到锦衣卫狱,你到时候连死法儿都没得选!”
柳云若抬起头,怔怔望着宣德,他试图从这些凶狠地言辞中剥离出一些关怀,我还可以这样认为么?皇上,你在担心我?可是你为什么要用这样高高在上的方式,也许一个拥抱,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倾吐出来。
柳云若轻轻地说:“真的……没有了……所有罪过,在臣一身,请皇上发落。”
宣德阴郁地看着他,自己一次次伸出手,而他一次次地拒绝,他知道始终是自己爱得更多,所以也伤得更重。
这个人凭什么?一再为所欲为,而他,身为皇帝,却除了等待和隐忍,无能为力。愤怒和失望让他全身战栗,他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心脏结成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石块,既然不能用爱解决,就只好用权势。这样才能控制他,这样才能不受伤害。
宣德咬着牙狞笑:“你真想去参观一下锦衣卫的监狱么?朕还没听说谁能整个儿从那儿出来,你要不要亲身一试?”
柳云若的脸色变得苍白,但他坦然直视着宣德凶恶的眼光,也许那里会有一丝不忍……
他的沉默让宣德的丢弃了最后的软弱,也许他没这么冷酷,只是心太痛了,痛得连心都没有了。
“黄俨!带他到锦衣卫北镇辅司去,交给指挥使钟法保!你以东厂提督身份会审,给朕审出个结果再回来复命!”
黄俨陪着宣德从早朝回来,折腾到现在几乎要晕倒。他知道宣德现在是气昏了头,锦衣卫的监狱是出了名的暗无天日,指挥使钟法保是永乐年间酷吏纪纲的嫡传学生,号称有十八般酷刑,犯人到他手上不死也脱层皮。要是把柳云若送去打残了,过几天皇帝再后悔都来不及。他看了看跪在那里的柳云若,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劝道:“皇上,就在这宫里审吧,再不然,臣带他到东厂也行……”
“混账!朕什么时候给了东厂审讯犯人的权利?!”
黄俨吓出一身冷汗,慌忙跪倒:“臣失言,罪该万死!”
宣德哼了一声:“你是怕朕舍不得,所以不敢审讯?好,朕让你安心!”他向侍卫一挥手:“传慎刑司的人来,先重责五十大板!告诉钟法保,朕已经打了,你们尽管放手去审,什么刑都可以用,朕不心疼!”
一句句冷酷的言辞,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坚强,宣德咆哮地时候依然盯着柳云若,想看他是否有一丝恐惧。可是柳云若只是慢慢闭上眼睛,把他的绝望和恐惧都隐藏了起来。宣德最痛恨的不是背叛,而是这样的隐藏,他始终在拒绝他。
黄俨很无奈也很歉疚,他没想到自己一句好心劝阻,反而给柳云若召来一场额外的折磨。
慎刑司的掌刑太监很快带着刑杖来了,丹房中地方局促,没法摆放刑凳,于是两个侍卫将柳云若按在地上,撩起他的后襟,板子便“呼”得一声重重打下。掌刑太监看情形也知道皇帝盛怒,没有留任何情面,只一下,柳云若便没有忍住,“啊”得叫了出来。
宣德紧紧攥住拳头,你为什么不对朕坦白,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
一个侍卫口中数着:“一,二,三,四,五……”
柳云若能够感受到打在身上的板子,比任何一次都疼。原来甚至是那次在文华殿的杖责,还是留了余地的,他一直在受着这个人的保护,只是他终于挥霍掉了最后的机会。
柳云若死死咬住嘴唇,强压住喉间的叫痛声,他不是想抵抗什么,而是知道,他已经没有了求饶的资格。宣德说的明白,这连惩罚都算不上。行刑的太监看得比他还清楚,宣德对他,已经没有任何怜惜,这样深刻的切肤之痛,是最好的证明。臀上撕裂的疼痛如同水波般扩散到心脏,为什么这打在皮肉上的刑杖,最痛的地方却是心里?
真的完全不在乎了么?这一年来的形影相随,你就只看到了欺骗?
“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
既然皇帝说了要给锦衣卫指挥使表态,掌刑太监便不用顾柳云若受得了受不了,板子落得又狠有快,一板板是剜肉一样的疼,只二十来下,便有一道道涔涔血痕透过了裤子。柳云若的手抠着青石砖的砖缝,指甲拗断在了里边,他刚才是忍着不叫,现在痛到了极点,反而连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片混乱的意识里只盼自己赶紧晕过去。
“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鲜血浸透了裤子,板子打上去的声音便格外沉闷,宣德看着那个伏在地上的身体因为剧痛而阵阵抽搐,看着坠落在青石砖上的不知是汗是泪的水滴,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上不去也下不来,憋得无法呼吸。他突然能够体会,柳云若的疼痛,眼泪,绝望,只是体会到也没用了,他们都把对方逼到了绝境。
五十板子打完,柳云若的裤子早吸饱了血水,一滴滴淌到了地上,在他身侧凝成两滩。按着他的两个侍卫走开,他已丝毫动弹不得。宣德打了个手势,两个侍卫又把柳云若拉起来,架着他的手臂,勉强将他摆成一个跪着的姿势。
柳云若还没有晕过去,头发都被汗水全浸湿了,一缕缕的贴在额上和脸颊边,身子轻微地颤抖着。他勉力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睛,却只看见那个冰冷的轮廓。
光线阴暗的的丹房内,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似乎再也无法触及。宣德几乎想不起柳云若昨夜那个甜美如春风的笑容。他的内心有恐惧,但他已欲罢不能,被盲目的权利和更盲目的愤怒驱使,说出连自己也不懂的话语。
“还不招?锦衣卫的大刑比这个难受。”
柳云若的嘴唇动了一动,似乎是惨笑了一下,他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宣德冷漠地看着他,缓缓转过脸去,对黄俨道:“带他走。”
黄俨不敢再说什么,指挥着侍卫架起柳云若,他回过头,只看见宣德空洞而麻木的脸。
柳云若半身是血地被侍卫拖着出了乾清宫,在凛冽寒风中经过三大殿、隆宗门,一路上招来无数惊异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目光。知道内情的,说他自寻死路,不知道内情的,只感慨伴君如伴虎,昔日的宠儿也有这样的遭际。柳云若没有力气去分辨这些目光,他听到头顶上有声音,于是努力抬头,他看见一群黑色的飞鸟,平展着翅膀掠过苍灰的天空,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问自己,他和宣德真的相爱过吗?为什么幻象一旦被戳穿,总是这样血淋淋的支离破碎呢?
二十九、人间炼狱
锦衣卫设立于洪武十五年,作为皇帝侍卫的军事机构,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下设镇抚司,从事侦察、逮捕、审问,且不经司法部门。
黄俨提督东厂,虽说东厂抓来人例来是和锦衣卫会审,但是他陪伴皇帝,哪有功夫管这些事,所以一般参与会审的都是东厂专职宦官,他还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见了指挥使钟法保,只得按照宣德原话宣了口谕。
钟法保当年师从酷吏纪纲,曾亲手用酷刑折磨死了编纂《永乐大典》的学士谢缙。后来纪纲谋反被凌迟处死,成祖却没有杀钟法保,反而让他高升一步接替纪纲,其实是坚信“乱世用重典”,治国也需要钟法保这样的“人才”。
宣德即位后赶上汉王谋反,锦衣卫严刑峻法搜捕审讯与汉王有瓜葛的官员,又着实辉煌了一下。只是宣德内心里其实是反对这类酷政的,所以汉王一案后,就下诏“内外狱无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钟法保正觉得受了冷落,现在看见乾清宫第一太监亲自送犯人来了,竟有种受宠若惊地兴奋。
柳云若的案子一个早上传遍朝野,锦衣卫的几个官员正感慨没有他们还真不行,皇帝果然就把案子交给他们了。只要柳云若随便供出一些大臣,立刻就是一场大狱,锦衣卫必然再得重用。
钟法保看看已经半晕的柳云若,笑了一笑,自己在前面带路,请着黄俨进了监牢。
锦衣卫的大牢果然和刑部大理寺不同,四壁尽是坚硬不可摧的大理石砌制,进出口都只有一道闸口,过道两边的牢房均是钢铁为门,黑黝黝的牢房如同一只只怪兽的大口静默着。黄俨一进来就觉得阴风刺骨,不由缩了缩肩膀。
刚开始数百间牢房都空着,只是气势吓人而已,再往里走,就有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这里的牢房内关了犯人,那场景真是让人心惊肉跳过目难忘。
一个监牢中的犯人,大概是上过夹棍,腿肿得碗口来粗,左脚的大脚趾还掉了一个,一只脚肿得红萝卜似的,脚趾上的脓血上爬满了细小如白米样的蛆虫;还有一个犯人,不知生了什么怪病,竟在寒冬中长了一身恶疮,满脸脓水,竟似是一张鬼脸;又一间牢房中,犯人的十指都被斩断了,血涂了一地,可是那人大概渴极了,正在舔断指上的血……
柳云若几乎是闭着眼睛被拖进来的,只看了几眼,胃里就翻腾地几乎要呕吐,连身下的剧痛也不觉得了。宣德对锦衣卫的职权大加限制,还有如此惨状,永乐年间锦衣卫横行京畿的鼎盛时期,这牢房中怕是人满为患,和十八层地狱没什么两样了。
牢房的尽头就是刑房,一间间铁门都紧锁着。刚走几步,突然从一扇铁门内传出一声凄惨的号叫,那声尖叫如此突兀和激烈,让柳云若身上的每一寸皮肤紧缩,心脏上的血管扭紧了,一根根地打结。
前面“咕咚”一声,是黄俨一步没踩稳,平平的路上竟摔了个跟头。
钟法保忙搀起他,惊问:“公公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黄俨的声音抑制不住的颤抖,他回头看了一眼柳云若,目光中尽是担忧和焦虑。只怕宣德狠心要送柳云若来这里的时候,也想不到,锦衣卫的监狱,竟是如此的恐怖。
钟法保亲自蹲下身替黄俨揉着膝盖,向侍卫吩咐道:“把玄字号的刑房开了。”那侍卫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听见前面“吱呀”一声,是生锈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柳云若缓缓攥住了拳头,他不知道那里边会有什么等着他,唯一可以肯定的,那一定是他无法想象、也不曾领略过的艰难。
到了刑房门口,黄俨一踏进去就皱起了眉头,外面阴冷潮湿,房内却是一团燥热。刑房内灯火通明,还点着数只火把,放着几个火盆,烤得人皮肤微微生疼。
柳云若却立刻体会到了这炙热的可怕,外面极冷,他的伤处冻得麻木了,倒还勉强可以忍受。这一进来便灼灼地如跌入火炉,臀上的棒伤痛得如千万把刀在割肉一般,他不想在这些人面前呻吟出声,牙齿咬得嘴唇一滴滴淌下血珠。
勉强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房内,很宽敞的一个房间,中间放着一张木床,左边靠墙立着一个十字形木桩,木床和木桩上都凝着斑斑血迹,那血迹有些鲜红,有些已经褪成了黄褐色,不知曾有多少具肉体在上面做痛苦而沉沦的舞蹈。
有几个只穿短袖的狱卒在忙碌着,似乎在摆弄一些刑具。
钟法保先请黄俨坐下,看他额头都冒汗了,笑道:“这里头太热,公公不如宽了外衣。”又忙叫人送毛巾和茶水来,黄俨跟钟法保没什么交情,本来不欲在他面前宽衣,但实在热得难受,只好把袍子脱了,又灌了一大杯凉茶,才觉得舒服了一点。问钟法保:“钟大人准备怎么审?”
钟法保又是一笑:“锦衣卫审案从来都只有一个法子,但百试百灵,公公上坐观看就是。”
柳云若仍然被架着,钟法保走到他面前,看看他唇上的血痕,笑了一下,道:“柳公公,有一个叫枚青的人,你应该认识吧?”
柳云若没有答话,他必须为自己节省所剩不多的体力,但枚青,他是认识的。枚青亦是汉王亲信,起事前夕汉王派枚青潜入京城联络旧部。枚青却泄露了行踪,被锦衣卫抓获,酷刑之下供出了汉王安插在朝中的势力,被宣德一网打尽,导致汉王起事时成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钟法保笑道:“当初,我就是在这个屋子里审的枚青。”
柳云若的身子不自禁地一颤。
钟法保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笑着道:“枚青被送进来的时候嘴也很硬,先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可是他不知道,我这里有最好的大夫,咬断了舌头也不会死的。我的十大刑他不过才受了三样,就乖乖地把名单写出来了,不知柳公公能不能比他坚持地久一点?”
柳云若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钟法保的笑容,他怕泄露心中的痛楚。当初枚青变节,汉王府中幕僚一起指责他贪生怕死,今日才知道,在这个道德沦丧信念混乱的地方,人是只以生理存在的,枚青一定也尽力了吧……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当人连想死的愿望也无法实现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境?那么他又能坚持多久?
火把噼啪作响,给柳云若苍白如雪的脸上染上一片红滟,美得令人惊心,也美得令人心碎。
那燃烧的,仿佛是地狱之火。
钟法保看他又闭上眼,便伸手抬起他的脸,呵呵笑道:“干嘛闭上眼呢?先看看这些刑具吧,当年来俊臣创十大刑,可惜后世失传了,我可是查遍典籍才将它们复原。柳公公不想知道枚青当日受刑时的情景么?”他拍拍手,几个刑吏把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搬出来,大约就是刑具。
黄俨的掌心都是汗水,他早就听说锦衣卫审犯人不问情由先是大刑伺候,现在自己要亲临观刑,而要受刑的又是清雅到不似凡尘中人的柳云若。他只觉胃里阵阵痉挛,情不自禁想开口喝止,却想起宣德的话,咽了口唾沫,只好大口喝水。
钟法保让侍卫架着柳云若,跟着他从一件件刑具前走过,他抚摸着自己的那些杰作,眼神爱惜珍重,仿佛是有经验地古玩商人鉴赏一件件稀世奇珍。
他跟柳云若介绍着:“这第一件,叫猢狲倒脱衣。是用一张铁皮做成的桶子,里面钉着密密麻麻的针锋。当初给枚青施刑的时候,将铁皮桶裹在他身上,两个刑吏一个按住铁桶,一个拖着枚青的发髻从桶中倒拉出来——呵呵,那小子本来挺白嫩的皮肉就被针锋划得一丝丝地绽开,血流如注,然后一个刑卒端了一碗盐卤慢慢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身上。大约是很疼吧,反正我听见他狂叫一声就晕过去了。”
柳云若紧紧咬住嘴唇,他强迫自己不要睁眼,不要想象,不要颤抖,可是管不住钟法保那难听的笑声往耳朵里灌。
钟法保兴致勃勃地继续往下说:“第二种叫作仙人驾雾,它可是与前一种刑罚配合得天衣无缝,使人在短时间内苏醒过来,尝受另外一种痛苦。我们将枚青倒悬在一口煮沸的水锅上面,柳公公不妨猜猜锅里有什么?是满满一锅醋,锅盖一揭,又酸又辣的热气直往他脸上喷,看他的样子,醒过来,却比昏死时更难受百倍。”
黄俨拿着茶碗的手一阵颤抖,瓷器碰撞出一些刺耳的声音。
钟法保却似没有听见,依然滔滔不绝道:“这第三种呢,叫做披蓑衣。是把青铅融化了,和滚油一齐洒在背肩上。枚青背上的皮肉被一点点地灼碎,血珠与滚油凝在一起朝四面淌开,身上真的像披了一袭大红蓑衣,好看极了。真是可惜,他这个时候就招了,我本来还想试试下一种更精彩的,叫挂绣球。呐,就是这种小刺刀,刀上有四五个倒生的小钩子,刺进去是顺的,等到抽出来时,人的皮肉把那些小钩子挡住了,使劲一拉,筋肉都飞溅出来,活活地做了一些鲜红的肉圆子……”他无限遐想地慨叹了一下:“自从这道刑罚创立以来还没人试过,我好生遗憾,不知柳公公今日能不能让我们开开眼界?”
柳云若睁开了眼睛,冷冷瞟了得意洋洋的钟法保一眼,他曾经用心术、用毒药杀过人,却从没亲手拿过刀剑。可是现在,他真希望手中能有一把剑,能亲手杀了眼前这个疯子。
他坚信钟法保这类人是疯子,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有一些人,是把摧残别人的身体当作事业,把欣赏别人的痛苦当作乐趣的。这些花样百出的酷刑名称,这些精致繁复的刑具,绝对只有彻底丢弃了人性却又保持着充分想象力的人才能想出来。自然界最大的悲剧是同类相残,而人类想出的这种残酷的自戕游戏,即使是豺狼虎豹在旁看了也会瞠目结舌。
钟法保被柳云若寒冰一样的目光刺得怔了一下,却随即恢复了常态。这里是他的天下,他左右人的生死,操控人的身体,蹂躏人的尊严,比皇帝的圣旨更有权威,他干什么要怕这个已在他刀俎之下的人?
钟法保脸上的笑意更浓:“柳公公考虑一下吧,是早点招认,还是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可是看他的神情,分明是盼着柳云若不要招,好让他有展示自己手段的机会。
柳云若低声道:“我没什么可招。”他终于体会到宣德和这些人是不同的,宣德不会以他的痛苦为乐,这真是一个没有道理可讲的地方,他对地狱的想象,也到不了这样的程度。
钟法保立刻点了下头,有些急不可耐地道:“咱们还是按部就班,就从第一种来吧,希望柳公公多撑一会儿。”他一挥手,两个刑吏小心地把那张布满了针锋的铁皮抬过来,有个侍卫就上前解柳云若的衣衫。
柳云若禁不住颤抖起来,他都说不清自己是恐惧还是厌恶,他的心中掠过一丝悔意。也许他的选择真的错了,他应该在那个时候服下毒药,至少保住了郑王、吴成、李隆等一干人,汉王还有重见天日的希望。他高估了自己,比起皇权,比起这里的酷刑,他的意志,他的爱过于渺小。
侍卫脱去了柳云若的上衣,露出凝脂一般光洁的肌肤,在场的人都禁不住有些目瞪口呆。钟法保摇头叹了口气,似是有些惋惜,却是果断地一挥手。
四个狱卒将柳云若面朝下抬了起来,他看见在他的身下,那细密的针锋上还凝着干涸的血迹……
柳云若凄然一笑,他怕这是他最后一次笑了,他在心里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他突然发现,他是那么强烈地想回到宣德身边去,哪怕也要受到这样的惩罚,至少他知道宣德是爱他的,在他身边的时候,不会有如此寒彻骨髓的恐惧。
他为这个想法而眼角湿润,他的眼泪已先于他的身体,坠落到了那张布满钢针的铁皮上。
三十、皇上救我
黄俨再也忍不住,喝道:“住手……”他胃里早翻腾的难受,一直咬着牙关忍耐,一张嘴“哇”得就呕吐起来。
钟法保吃了一惊,忙打个手势示意暂缓行刑,上前扶着黄俨的手臂,帮他抚着背,关切地问:“公公怎么了?”一时拿毛巾的,端茶水的侍卫都慌乱起来,围着个呕吐的太监不知所措。
黄俨吐得面红耳赤,过了好一会儿才能透过气来,他接过毛巾擦了擦脸,抓住钟法保喘着气道:“钟大人……跟咱家借一步说话。”
钟法保惊疑不定地跟着他来到耳房,黄俨重重吐出一口气,干脆利落地说:“钟大人,这些刑不能用!”
钟法保一怔:“为什么?”
黄俨脸色白得像刮过的骨头,生硬地说:“你这些大刑没一个不是骨断筋折的,柳云若要是残废了或是死了,咱们谁也担待不起!”
钟法保还没明白:“皇上不是说什么刑都可以用么?”
黄俨拿着条毛巾不停地擦汗:“皇上那是吓唬柳云若的,钟大人就当真了?柳云若是什么身份,您大概也略有耳闻吧?您把他折腾成了废人,就算皇上现在在气头上,不说什么,到了对景那一日,只怕救也没人能救你!”
钟法保不禁一颤,迟疑着道:“……柳云若勾结藩王谋反,怎么都难逃一死,难道皇上还会赦免他?”
黄俨冷冷道:“什么叫圣心难测龙性难撄?皇上要不要赦免他,还不是一句话!”
钟法保愣了半天,苦笑道:“公公的意思是不能用刑了?那这案子怎么审……”
黄俨一听他的话脑中“嗡”一声响,他是揣摩宣德的意思,可是案子也不能不审,柳云若这种人,又不是攻心哄骗可以问出东西的。要是什么也审不出,宣德怪罪下来,钟法保推脱一句:是黄俨不让用刑,宣德立马会拿他开刀!他额上又冒汗了,缓和了语气道:“咱家没说不能用刑,只是别这么吓人,皇上真要见柳云若的时候,我们不至于不能交代……”
钟法保两手一摊:“公公真难为下官了,我这里最素的也是夹棍,而且是一夹就断腿的那种……”他咬牙吸气地思索一会儿,忽然眉头一扬,拍手道:“有了!”转身对一个侍卫道:“去调几桶浓浓的辣椒盐水,找几根细而韧的篾条来……嗯……”他像琢磨一首诗似的仰起脸,一笑道:“再要几根通条好了,先放在火盆里烤着,差不多了。”
黄俨听着这些古怪的东西,强压住心头的忐忑问:“你……要干什么……”
钟法保笑道:“给公公看个新花样——您放心,不会伤筋动骨,也不会有内伤!”
看他又复笑得轻松愉快,黄俨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不知为何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返回刑房的时候,柳云若还被四个狱卒抬着,黄俨看他紧紧闭着眼睛,腿上的血还在一滴滴往下淌,不知是痛得还是怕的,单薄的身子阵阵颤抖着。叹了口气道:“柳公公,你还是如实招了吧,皇上的心思你比我明白,他不会杀你的,你这又是何苦?”
柳云若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两下,低低地道:“我真的没什么可招,皇上一定要问……请他赐我一死好了。”
钟法保笑道:“不吃点苦头谁也不会说实话,公公上坐就好,由下官来问。”他向抬着柳云若的狱卒吩咐打了个手势,那几个人连忙把柳云若放下地来,又架着他走到那个木桩边,将他面朝外牢牢缚住了手足。柳云若洁白赤裸的脊背裸露在外,大约是因为恐惧,弯起了一道略显怯意的弧度,花瓣一样细嫩,又是那样柔弱。
这时提着水桶的狱卒进了刑房,桶里泡着几根细细的篾条。黄俨看了一眼,想来就是钟法保要的什么“辣椒盐水”,他不知钟法保要怎样用刑,咽了口唾沫,心中砰砰乱跳。
钟法保从桶中拿出一根竹篾条,甩了两下,一滴水溅在了柳云若臀上的棒疮上,柳云若只觉得伤处仿佛是被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去,痛得哆嗦了一下。
钟法保不满意地摇摇头道:“这个篾条要泡软了才好用,现在只好凑合吧,你们看好,是这样打法……”他话音刚落,就扬手猛得一挥,随着一声轻微的风声,像是撕开了一块丝绸,紧接着响起的,却是柳云若让人不忍听闻的惨叫——一条细长的红痕从左肩一直延伸的右腰,如同赤色的细锁链深深嵌入肌肤。
柳云若真没有想到这悄无声息的一鞭,会带来如此惊人的痛楚。他紧紧咬住的牙关被这样的痛生生撬开了,惨白的手指伸得笔直,他只是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晕过去。
钟法保把篾条交给了一个狱卒,问道:“还要硬挺么?”
柳云若喘息着转过头,他下意识地想看看背后,那让他痛到撕心裂肺的刑具,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身子被绑着,他看不见背上的伤痕,就象他不知道自己负担的绝望可以有多重。
他只能够看到一扇小小的天窗,外面正飘着雪花。
下雪了,他恨不得也能变做雪花,飘出这刑房,飘出这人间。他已不再留恋这个躯体。
然后他还必须承担这具躯体带给他的痛苦,新上来的狱卒学着钟法保的样子,把一道又一道的血痕叠加着印在柳云若的背上。他们打人的手法很特别,是猛得一抽,然后再狠狠往下一拖,细细的篾条割开皮肉,把盐水渗进伤口,竟似火燎炮烙,连心脏都似被那一鞭鞭抽碎了。
柳云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背上火烧般的痛初时还能分清线路,渐渐便交织在一起,一阵阵黑暗向他袭来。狱卒打的并不快,打两下,就将篾条伸进水桶中蘸些盐水,柳云若在疼痛落下的间隙里安慰着自己,快了,就快要晕过去了……可是,这疼痛似乎可以一直叠加着没有上界。
黄俨被那一声声惨叫刺得心都缩成了一团。他不是没有见过柳云若受刑,也知道这个少年意志有多坚强,那样沉重的五十板子他都忍住了,可见这细细的篾条带来的是多么巨大的痛楚——黄俨连想想都觉得浑身打颤。他真想逃出这个地方,可是又怕他一转身,柳云若就被钟法保折腾死了。
柳云若的惨叫渐渐低下去,渐渐沙哑,渐渐微弱。钟法保挥了一下手,狱卒停止了鞭打,顺手将那条血淋淋的篾条丢进了水桶,淡红的血丝在水面荡漾开来。
钟法保上前,抬起柳云若被汗水浸透的脸,悠然笑道:“这点痛就受不住,还是早点招了的好,下面我能再让你痛上十倍。”
柳云若的的惨叫声已经渐渐低沉下去,化作了艰难的喘息,他颤动的唇中吐出梦呓般的几个字:“你……杀了我……”
他终于放弃,他不再相信自己,也不再相信所谓的诺言。
“看来你还是不信。”钟法保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寒冷而又顽皮的光,似乎是小孩子在玩一场认真的游戏。他用毛巾护住手,弯腰从火盆里拣出一根烧得红亮的通条,轻轻吹了口气,走到柳云若的身后,将烧红的那端,按在了柳云若被篾条抽开的伤口上。
刑房里回荡着柳云若撕心裂肺的惨叫,那声音凄楚到不似人类所能发出——可是钟法保似乎充耳不闻,他继续笑着,就用它沿着伤口烙描,动作慢条斯理像是描一幅精美的图画。通条戳进绽开的皮肉里,发出兹兹的鸣叫,贪婪地吮吸伤口淌出的鲜血,血水在通条上轻盈地跳动,片刻就化为一股白气……
无法想象的痛疼让柳云若的意识完全崩溃,深重的黑暗如一张网,兜头罩住了他,眼前一晃而过的,是那个人的笑容:没有人能伤害你——是真的么?救我出去吧……这时通条已经开始描他的第二道伤口,柳云若再也记不得什么,他用尽全力大呼,响彻整个刑房:“皇上!皇上救我!————”
钟法保嗤笑一声:“谁也救不了……”
可是他还没有说完,仿佛是回应着柳云若的呼唤,“砰”得一声巨响,刑房的门生生被揣开了,那气势带着天地初开的威严,摇动的火把中映着一张焦急而愤怒的脸,黄俨失声惊叫着跳了起来:“皇上!”
柳云若颤抖着稍稍转了下头,皇上……宣德来了?他终究放不下么?
钟法保一惊,才发现自己手上的通条还按在柳云若身上,慌忙跪倒在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房中的人都跪下了,唯一站着的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和被绑在刑架上的柳云若。宣德望着柳云若背上交织成网状的血痕,还有那两道触目惊心的烙伤,眼中有些东西在纠结,在扭曲,他的眼神从愤怒到痛楚,从痛楚到灰冷。
柳云若被黄俨带走,宣德烦乱地什么也做不了,他带着几个侍卫来到锦衣卫大牢,告诉自己,他是来听审的,是来问案的,他不会再怜惜那个人。
可是,刚才柳云若那一声呼喊响起的时候,宣德脑中真的一片混沌,循着他的声音,一脚就揣开了门,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那几乎是他刻入骨髓的本能。
面对那惨不忍睹的伤痕,他愤怒,他想杀了钟法保,可是这明明是他自己的命令。
自己给过他承诺,可是到头来施与他痛苦的,还是他……难道真的是宿命,生命中,难道有些人注定互相伤害?
宣德握着拳头,慢慢地走到柳云若身旁,看见泪水滑过那张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看见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在茫然地搜寻。那样痴惘而期盼的神情,让宣德心中汹涌澎湃的感情几乎要掀翻了理智,只想一剑劈开这血迹斑斑的刑架,把这个人拥入怀中。
他终究是不能,他来这里,是皇帝的身份。
迟疑着抬起手,在柳云若的眼角轻轻拭去一颗泪水,他竟被那颗泪烫得颤抖了一下。
宣德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一些:“你不说实话,让朕怎么救你?”
柳云若的眼神黯淡下来,为什么你一定要问,我欠你的,用命去偿还,还不够么?他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被那一道一道的痛,切割成了碎片,让他连编一个谎言来应付宣德的思维能力都失去了,喃喃地呻吟着:“别问了……皇上……求求你,放过我……”
宣德的手指顺着柳云若的脸颊滑下来:“说出来,把你做的事情都说出来,你都结交了哪些人?朕保证,一定饶你一命。”
柳云若凄然望着他,这样生硬的言辞,如一只响箭刺穿了他的心脏,看得见的烙铁,只能烫伤皮肉,而看不见的刀锋,却在心里深深刺着。我对你来说,真的不如一份口供重要?
“皇上……”柳云若沾血的唇蠕动着,但这声音已经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他原想着用自己的性命去偿还对宣德的亏欠,现在才知道,降临在他身上的惩罚,要比死残酷百倍。
“说吧……”宣德的声音还是温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悲凉,只是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是柔情的劝告,还是淫威的逼迫。
他自己都疑惑,为什么一定要问呢?
可以说的理由,因为他是皇帝,他不能容许臣下有背叛,如果按照柳云若信上所说,朝中还有高煦的势力,已经有大臣和藩王勾结,那么对大明江山,对他自己,都是危险的。成祖年间景清为了给建文帝报仇,假意投降,在朝堂上突然拔出匕首投向成祖,要不是锦衣卫挡住了,只怕永乐这个年号只能存在一年。他不能冒这个险。
不能手的理由,在内心更深处,是恨柳云若,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愿背叛高煦。他为汉王所做的,已经超乎了宣德预料,让宣德知道,这个少年的能力,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如果这次不狠心把他心底的事都挖出来,不让他彻底放弃了那无妄的幻想,下一次,下一次的下一次,宣德不知自己该怎么救他。
强迫自己变得冷酷,说服自己,这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宣德收回了抚着柳云若脸颊的手,冷冷道:“你要是再不说,朕就让他们继续用刑了。”
不要……柳云若已无力说话,只能那样绝望地望着他,他的疼痛和绝望,还有他向宣德乞求的自尊,他只希望他能明白。
宣德却是转过了脸,对钟法保道:“你……继续吧——”
感觉背后又有热气逼近,柳云若恐惧地全身颤抖,他唯一能动手指向前伸着,那个苍凉孤独的手势,像是徒劳地想要挽回昨日的温存。
宣德的拳头发出咯咯的轻响,他无数次地想要喝止,可以又强行咽了下去,他没有理由阻止钟法保,只要有外人在场,他便只能是皇帝的身份。他知道现在只要对柳云若有丝毫的怜惜,明天的早朝,内阁大臣就敢当面指责他是为了一个男宠而不顾江山社稷的昏君。
直到那凄厉的、长长的惨叫在耳旁响起,即使冷定如宣德,还是禁不住回头了……
柳云若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阵,然后毫无征兆地,那只向前伸着的手,就软软地垂了下去,像五朵联翩的落花,悄然坠落。他终于失去了知觉,淹没于巨大的疼痛,或者淹没于他内心的绝望。
宣德只觉得心脏的血如同潮水一样冲到了脸上,喉头有滚烫的东西翻涌,原来,在外面听到的惨叫,和这样近距离的观刑,是完全不同的……他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沙哑着吩咐了钟法保一句:“你替朕审吧……”就用手帕捂着嘴,大步走出了刑房。
走出锦衣卫的监狱,宣德才逃开了那几欲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深深吸了口气,冷风灌进肺腑,竟是刀割一样的痛。但他也清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把柳云若遗弃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的这么狠心么?
一回头,看见黄俨跟在身后,微微一惊:“你来干什么?”
“皇上……”黄俨声音发颤,不知他是担心柳云若还是担心皇帝,“别再用刑了……您知道,他不会说的……”
街道上空旷而冷清,大约是因为皇帝来了,锦衣卫极其迅速地清了街。离开了那么多陌生的注视,宣德的眼中无法遏制的湿润起来,他疲惫地闭了眼。他想起他对太后说的话,他说,他是爱柳云若的。那么,当他一次又一次背叛的时候,还可以因着这爱,无限期无终止地原谅他么?
“黄俨……”思索了一阵,宣德最终轻声开口。
“臣在。”
“你还回去……”
“皇上!您……”
“听朕说!你回去,找个稳妥的大夫——不要是太医,给他看看伤,让钟法保先不要用刑了——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黄俨长出了一口气,跪下道:“臣明白,臣遵旨。”
宣德轻拍了一下黄俨的肩,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向皇宫的方向走去,他还有去和那些大臣周旋,既然要救他,就必须为他挡住这些看不见的刀剑。太后说积毁销骨,他依然要奋力一搏。
爱是慈悲,爱是宽恕,爱是忍耐。爱是付出,却不求回报,甚至不求感动。
宣德想,柳云若也是这样爱高煦的吧?也许上天对他们最大的愚弄,是他们都在爱着,却不相爱。
三十一、千夫所指
宣德没有回乾清宫,直接到了内阁。这已是晚饭时候了,其他几个阁臣早已下职,只剩下夏元吉一个人还伏在案上看折子,看见皇帝进来吓了一跳,忙抛下折子起身就要下拜。宣德扶住他道:“朕说了,您是朕的老师,不用行大礼的。”
夏元吉向宣德脸上觑了一下,道:“皇上气色不好。”
宣德强笑了一下:“是么?”他走到桌案边,随手翻弄了一下快要堆积成小山的奏折,皱眉道:“今天这么多?”
夏元吉沉默了一刻道:“今日奏疏,军政的十四本,民政的四十七本,臣等已写了票拟,让太监送到皇上寝宫了,这剩下的二百三十八本——都是请皇上严惩柳云若的。”
“哦……”宣德正在翻折子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二百三十八……御史言官都上奏了?”
“不独御史言官,还有六部九卿共同上的一份奏章——在这里……”他从案上拿起刚刚看的那本奏折,双手捧给宣德。宣德一看字迹就知道是刑部侍郎魏源的笔法,魏源当过御史,文字犀利是不必说的,他又提倡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一篇古文洋洋洒洒上万字,也亏得他半天之内能写出来。
宣德实在没有心情去看那些精彩的词句,直接翻到最后,果然是密密麻麻一片署名,六部九卿都有。他自即位以来,各种施政都会引起争议,唯独这回,看见他的大臣们真“万众一心”了。他被这些签名刺得眼睛疼,他心里是有隐约的担忧,可是群臣的反应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
看看奏折上还没有写票拟,问夏元吉:“先生准备怎么批?”
夏元吉道:“臣看了半天,只能批‘如议’——当然,还要皇上拿主意才行。”
宣德微微一皱眉:“六部的意思是?”
“把柳云若交刑部严审,顺藤摸瓜,一查到底。”夏元吉说得丝毫没有犹豫,看来这不光是六部的意思,也是阁臣们的意思。
“交部……”宣德苦笑了一下,可惜原来的刑部尚书金忠调任户部,现在刑部一切都是侍郎魏源掌管,若是把柳云若交给他,真是连一线生机也没有了。他在椅子上坐下,缓缓道:“各位大臣爱君忧国,话说得都不错……但柳云若伺候朕已久,且有救驾之功,先生看,有没有可恕之处?”
夏元吉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语塞了一下。其实朝臣们非杀柳云若不可,一大半原因在于他跟皇帝的关系,皇帝身边养着一个男宠,让后世记载,总是一个污点。更何况柳云若是宦官,文臣们最怕的就是出现东汉时期宦官左右朝政的状况,现在柳云若被他们抓了把柄,所有的厌恶和怨气都借着这个案子倾泻出来,当然是一定要斩草除根。
他没告诉宣德,实际情况比这堆成山的折子还要激烈。下午在内阁召集六部尚书、侍郎会商的“阁议”中,以魏源为首的六部九卿态度极其强硬。魏源当场摘下腰上玉牌放在桌上,说皇上要是偏袒柳云若,他就自请去守南京孝陵,永世不再入宫了,其余大臣纷纷响应。夏元吉年老持重,觉得他们这样大规模地上折子,有逼宫的嫌疑,但其他阁臣却赞同。其实他们是拿准了宣德想要做明君的心思,若是因为一个男宠处置了言官,那就自己承认是昏君,言官反而成了气节高尚的诤臣。
夏元吉轻叹了口气道:“皇上,就是免死金牌,也不赦谋反的。”
宣德两手相握,觉得掌心是一阵阵地冰冷,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拥有了江山,有些事情还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