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祸害
禁闭室的铁门“咣”地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赵煜城背着双手站在门口,朝里面的人喊道:“出来!”
从禁闭室里走出来的男子剃着光头,身材高大魁梧,戴着镣铐,因为没能适应突然而来的刺目日光紧紧闭着眼,直到走到赵煜城跟前了才将眼睛睁了一条缝,笑道:“嘿嘿,赵看守长。”
赵煜城阴沉着脸,朝旁边的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立即上前,掏钥匙将他的镣铐解开。
周小虎揉了揉因不适应强光而发红流泪的眼睛,抽了抽鼻子:“赵看守长,您看我激动得!都哭了!”
赵煜城用手指抵住他的肩阻止他继续接近,不耐烦道:“行了,别在我跟前惺惺作态,关你七天禁闭已经算是开恩了,换作别人,必定一顿鞭子抽得你皮开肉绽,三个月下不来床!”
“那我真要谢谢赵看守长了,”周小虎说着,朝自己的下面指了指,脸上露出恶毒的表情,“下次再让我碰到他,我可保不准还能管好裤裆里这个兄弟。”
赵煜城冷哼一声道:“你最好给我安分点,吴秀才的事也就算了,01896是美国人,要是弄出人命,到时候领事馆的人找过来,对典狱长不好交代,你我都会有麻烦!”
“我听说,赵看守长可是很能干的,这点麻烦自然是不在话下,吴秀才那事,不也是你给我摆平的么?”周小虎顿了顿,“美国人不能碰,那不如赵看守长亲自上阵,让我这兄弟开开荤?”
赵煜城骤然上前一步,掐住他的下巴,在他耳边冷声道:“你信不信我废了你?!”
周小虎侧过头,躲开他的钳制,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别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
赵煜立在原地,冷冷盯视着他的背影,双手垂在身侧,暗自捏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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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时将红漆马桶里里外外刷干净,提着走进405监舍,放回原位。
这个时间是一天中少有的自由时刻,囚犯们都争先恐后跑到放风的校场上去享受阳光和新鲜空气,像李莱恩这样总是足不出户窝在监舍里的囚犯,属实罕见。
薛时在自己身上嗅了嗅,觉得没有什么令人不愉快的异味,这才朝坐在窗边安安静静用餐的人走过去。
李莱恩正在吃早饭,薛时坐在桌子的一头,摸着下巴上刚开始冒出头的一点青青胡茬,饶有趣味地看他吃饭。
那个人用餐的动作十分优雅,仿佛此刻的他正坐在一间格调高雅的西洋餐厅里,脖子上围着雪白餐巾,面前摆的是银刀叉和镶金边的餐盘。 事实上,他只是悠闲地用木勺喝着一碗能照得出人影的稀粥——监狱方怕囚犯们私藏铁器挖墙越狱,所以餐具都使用木质的。
与绝食的那几天相比,他气色明显好了许多,脸上已经褪去了当时的阴郁灰败,原本苍白的唇被温热的稀粥熨烫得粉红鲜润,精神相当不错。他看到薛时靠了过来,拿着木勺的手停在那里。
“你倒是悠闲。”薛时半坐半靠在桌上,一条腿长条条地垂下来,在空中晃荡着。
莱恩点了一下头,算是认同了他这句话,然后把一勺粥送进嘴里。
“你从哪里来?”问完这句薛时觉得自己有些八卦,像是为了掩饰尴尬一般搔了搔头看向别处,“你中国话说得真好。”
莱恩放下勺子:“圣弗朗西斯科。”
“什么?什么什么科?”薛时掏了掏耳朵,一脸不解。
莱恩弯着眼睛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埋头专心吃早饭。
这时,一名囚犯在监舍走廊里吼了一声:“01897,你活儿干完了没?!”那人是协助狱卒做管理工作的囚犯,称为事务犯,入狱年代较久,算是这栋监舍楼里等级最高的囚犯,负责检查监舍的清洁卫生,以及监督劳役犯们好好干活。
薛时朝外面应了一声,然后飞快地朝莱恩眨了一下眼睛:“我先走了,咱们空了再聊!”说罢滑下桌子,挑起搁在门口的大桶,快步走远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莱恩才侧过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真是一个聒噪的人……
可是那个人身上满满的凡人气息却让他感到出奇安心,好像为他搭建了一个桥梁,将他与外界联系起来,使他不必担心会在这所黑暗阴森的牢狱中默默死亡、腐烂、从此被人遗忘。
早餐过后,莱恩终于在入狱半个多月之后第一次走出牢房。
六号监四幢监舍楼的囚犯们轮流放风,时间是错开的,互相没有接触。放风的场地共有两处,一处是大校场,校场上有篮球架和单杠吊环等简单的体育设施,校场四周围着铁丝网,有持枪的看守在铁丝网外来回巡逻。另一处放风场地设在D幢监舍楼的楼顶平台,四周也围了铁丝网,这是为了防止囚犯跳楼自杀。于是囚犯们自动分为两类:想要做些运动的就去大校场——这一类人大都健康向上,一心要好;不喜欢被看守们盯着的就去楼顶平台——这些囚犯大都不是善茬。
莱恩从D幢楼走出来,那些在楼顶平台放风的囚犯们立刻就注意到了他,他们趴在铁丝网上朝他发出挑衅的怪叫,高喊着不堪入耳的话,口哨声此起彼伏。他们大多是隔壁404监舍的囚犯,聚集在楼顶是为了给刚刚关了七天禁闭被放出来的大哥周小虎接风洗尘,所以多数人都认识莱恩。
莱恩始终没有回头,就像没听到那些人的讥讽和挑衅一般,慢慢朝大校场走去。
周小虎站在人群中间,双手抱臂,远远望着莱恩的背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等看到莱恩转进监舍楼的拐角,他舔了一下嘴唇,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快步下楼。
薛时干完活,在监狱的职员专用厕所用冷水洗了脸洗了手,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他哼着歌脚步轻快地上楼,想要再去找李莱恩继续刚才的闲聊。
那个人虽然反应迟钝缺乏表情,但他隐约感觉得到,那个人并不傻,甚至相当聪明,只是不知道因为犯了什么事骤然入狱,在折磨之中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念。
楼梯上迎面走下来一个光头囚犯,薛时与他打了个照面,眼皮不由自主跳了一下。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都互相看清楚了对方,周小虎脚步慢了下来,他被这个陌生的年轻囚犯吸引了。他扫了一眼他的名牌,笑了笑,心中了然:01897,薛时——就是他的狱友们说的新来的那个嚣张的小子,入狱第二天就在监舍里大打出手,也像他们所说的一般,生得白净俊朗身形匀称,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囚犯们之中相当出挑。
不着急,美味要一样一样来。
周小虎心情大好,抛给薛时一个暧昧的笑容,飞奔下楼。
薛时走到楼梯转角,慢慢停下脚步,他狐疑地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光头囚犯刚才看他的眼神,好似一条长满倒刺的舌头在他全身舔了一遍,把皮肤都刮掉一层,让他感觉极不舒服。
他一脸若有所思,继续上楼,却遇上了赵煜城。
赵煜城倚在铁栏杆上表情阴郁,朝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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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恩走进一条位于两栋监舍楼之间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朝大校场走去。
通道里光线幽暗,在经过一条纵向的过道时,冷不丁从那条过道里伸出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紧紧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了进去!
莱恩瞪着周小虎,后背紧贴着墙壁,恨不得变成一张墙上的招贴画。
周小虎虽然是在笑着,可是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如同一只饥饿的猛兽盯着自己的猎物,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把他拆吃入腹。
“赵看守长不厚道,居然关了我七天禁闭,还把你调去了隔壁监舍单独关押,”周小虎舔了舔嘴唇,笑道,“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莱恩眼神一凛,后背贴着墙壁朝通道外移去,可惜他的意图被周小虎一眼识破,周小虎摸了摸光亮的头,一只手按在他身侧的墙壁上,拦住他的去路。
莱恩心脏跳得很快,他非常惧怕这个人,他记得在他入狱当晚,404大监舍有个清秀瘦弱的年轻囚犯被他当着众囚犯的面折腾得奄奄一息,被狱卒们抬出去时裤子都被血浸透,一片狼藉,场面十分骇人。
这个人,是个魔鬼。
通道狭窄,退无可退,莱恩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与此同时,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出现在通道尽头。
“打架了打架了!”
也不知道是谁消息如此灵通,在人群中喊了这么一句,正在放风的囚犯们“呼啦”一下全都涌向那条两栋楼之间的狭窄通道。
公然打架斗殴,这在赵看守长管理下一向纪律严明的六号监可是少有的事。
通道里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囚犯们挥着拳头高声喝彩,这场暴力殴斗点燃了那些蹲监狱蹲得百无聊赖的男人们嗜血好斗的本性。
莱恩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瞪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
通道狭窄,两边又被围观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他退无可退,好几次周小虎的拳脚差点落到他身上,都被薛时挡了回去,情急之中薛时搡了他一把:“你躲后面去!”
周小虎被薛时揪着耳朵往墙上撞了几下,头上已经挂了彩,血水流了一脑门,使得他的表情看起来异常狰狞,但他入狱之前毕竟是在山里当过土匪的,身手不差,很快就夺回了主动权开始反击,因此薛时这边也没能占到多大的便宜,还得注意护着李莱恩,结结实实挨了他几记拳头。
薛时一只膝盖着地,半蹲半跪着,侧过头吐出一口血水,揉了揉被打肿的牙床,盯着周小虎,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
周小虎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薛时,自他入狱,还从未遇到如此大胆的囚犯,竟敢公然挑战他,而且那人还是个仅仅入狱一周的新人,这要是传出去,作为一栋监舍楼的大哥,他将颜面扫地,为了扬威,他今天非得当场收拾了那个新人不可。
两人冷着脸对峙了片刻,在围观囚犯们的喝彩声中再一次撞在了一起,扭打成一团。
狱卒们吹着警戒的口哨匆匆赶来,无奈通道被囚犯围得水泄不通,狱卒们只得奋力维持秩序,同时跑去通报那些持枪的看守。
看守们扛着步枪小跑过来,开始鸣枪驱赶围观的囚犯,等到赵煜城匆匆赶到,大部分囚犯都被赶回了各自的监舍,混乱的场面才终于得到控制。
赵煜城阴沉着脸跨进通道,只见四周墙壁上,满是呈放射形状砸出来的血迹,触目惊心。周小虎满脸是血倒在墙边,薛时脸上都是伤,双眼紧闭躺倒在地,两人都不省人事。
莱恩走到薛时身边蹲下,试探着拍了拍他的脸,毫无反应,伸手探了探他的侧颈,感觉到他皮肤下均匀而有力的脉动,便稍稍安了心,悄悄握住了那人的一只手,发现他的那只手的小拇指上缺了两节,断口平整,是被什么利刃用很快的速度切掉的。
赵煜城转身喊狱卒抬过来两副担架,朝莱恩挥了挥手:“这儿没你的事了,你回去休息。”
莱恩默然点点头,帮着狱卒把薛时弄上担架,看着狱卒们抬着两副担架离去。直到闲杂人等散尽,他才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沾满血污的手,按捺着过快的心跳,怔怔凝视着手心。
——就在刚才,他握着薛时的手时,那个本应该昏死过去的人以极快的动作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心,让他瞬间就紊乱了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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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医务室里,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刚刚被送进来的两名伤患,不以为然朝狱卒们吩咐道:“搁在那就好。”对于这种打架斗殴的年轻囚犯,医生早就习以为常。
狱卒们陆续退出医务室,只剩下赵煜城和那中年医生。
赵煜城朝医生使了个眼色,医生了然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替他掩上门。
赵煜城走到门边,上了锁,转身的时候发现薛时已经从担架上坐了起来,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煜城也不说话,很有默契地摸出一支香烟,和火柴盒一并扔给他。
薛时把香烟叼在嘴里,擦火柴点燃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从嘴里喷出一口笔直的烟雾,指着躺在一旁担架上的周小虎道:“我是严格按照赵看守长的要求做的,不知赵看守长是否满意?”
今天,他在楼梯转角遇上赵煜城,这位赵看守长却交给他一个惊人的任务: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战周小虎,把他打残。薛时下楼的时候正巧看到周小虎把李莱恩堵在狭窄的过道里,意欲欺凌他,他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赵煜城在担架旁蹲下,试了试周小虎的呼吸,满意道:“有两下子!练过的吧?”
“赵看守长过奖了,我从小打架,都打出手感来了,这回要不是你我事先约定好,我早把这人弄死了,”薛时看着周小虎,露出鄙夷的神情,“只会欺凌弱小,出去了也是个祸国殃民的渣滓!”
“夸你两句还吹上了?”赵煜城回头,指着药柜,“自己去找点药,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
薛时依言走到药柜前,打开柜子翻了翻,找出一瓶活血化瘀的药油,拉了张椅子坐下,自己脱了上衣,检查了一下胸口和肚子上被拳头砸出来的淤痕,也不讲究,往自己手心倒了点药油就按在肚子上胡乱揉了揉。
他看见赵煜城正背对着他在检查周小虎的伤势,说道:“他撞了脑袋,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
“他永远都不必醒过来了。”赵煜城动作极慢,“啪”地一声弹了一下黑色眼罩,单膝跪地,双臂紧紧捧住周小虎的头,臂上发力,猛地一扭,将那颗令他厌恶的头颅狠狠扭转了一百八十度!
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骨骼错位的轻响之后,医务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薛时在一旁举着药油看得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扯起一边的嘴角嘶嘶抽着凉气:“真狠!”
赵煜城站起身,随手拿了块布,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看着薛时冷声道:“今天发生的事,你知我知,要是有一个字传出去,我保证你活不到出狱。”
“我在想……赵看守长和他这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哪!”薛时跳下椅子,穿好衣服,慢慢踱着步走到赵煜城面前,“赵看守长找上我,设下这个局,一开始就是想要这个人死。为什么这个人必须死呢?是不是赵看守长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由此可知,这个人以前在牢里无法无天,赵看守长却从没真正惩罚过他,也正是因为赵看守长有把柄落在他手里,我分析得对吗?”
“把你的小聪明用在正途上,知道得太多对你没好处。”赵煜城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赵看守长,你别紧张,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我对赵看守长的秘密没有任何兴趣。我不是周小虎,对别人没有恶意也没有野心,我只想赵看守长能在你的职权范围内给我一点自由,让我舒舒服服蹲到出狱,我想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赵煜城静默了片刻,朝他伸出一只手,笑了笑:“当然,只要你听话。”
薛时伸出右手与他击掌,尔后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合作愉快,赵看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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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幢监舍楼的监舍长周小虎在殴斗中伤重不治,这个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播开来,周小虎平日嚣张跋扈,他一死,连狱卒们都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监狱里少了个祸害,同时又隐隐担忧,不知道那个干掉周小虎的新祸害是谁。
此时,新祸害正戴着镣铐被狱卒们押往禁闭室。
在被关进那座黑漆漆的铁房子之前,薛时吸了吸鼻子,歪着头看着赵煜城。
赵煜城心中了然,走到他身边,掏出烟盒和火柴塞进他的裤兜里,拍了拍他的肩:“进去吧,就七天而已,很快的,等你出来就是新的监舍长了。”
薛时隔着裤子摸了摸裤兜,半开玩笑说:“多谢赵看守长不杀之恩。”
赵煜城抬起腿作势要踢他:“赶紧滚!”
薛时敏捷地向后跳了一步,转身走进禁闭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