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stay gold
一直以来,程羽西用的APP登的都是吕知行的账号,因为他的账号里绑定了信用卡,国际旅行的时候用起来会更方便。
然而坏处就是,吕知行若是想要干些什么,只要登陆自己的账号就可以为所欲为。
程羽西的眉间挤出了一点褶子,他的脑子里有一座沉睡的火山,正腾腾冒着青烟。但是程羽西依旧劝自己要冷静,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殴打刚刚表演结束的艺术家。
他扯了扯嘴角,扯出一条僵硬紧绷的线,“你订了别的了?”
吕知行摇摇头,理直气壮地说:“没有。”
程羽西抽了一大口气。暑假期间是旅游高峰期,住宿如果不提前预定,就很难订到合适的住所。他试图努力地去理解吕知行的脑回路,发现根本就是徒劳,“你打算今晚让我们露宿街头吗?”
“我今晚的订了,还在奈良。”吕知行将最后一点汉堡皮塞进嘴里,喝了一口可乐。
“那明天的呢?”
“明天的没有。”
“那请问有什么不一样吗?明天不还是得露宿街头?”
“有大把住的地方啊。”吕知行掏出手机,单手划拉了几下,翻转屏幕过来给程羽西看。
程羽西往上面一眼,更生气了:“这尼玛一晚上四五万日元!我把自己卖了也住不起!”
“唉,你先别生气。说了出来玩要开开心心的。”
“我开心你大爷!”
“我大爷挺开心的,你怎么老惦记着我们家亲戚。”
“啊……”程羽西痛苦地低头抱住后脑勺。他觉得此时自己的脑袋里已经一滴脑浆都没有了,全是岩浆。
吕知行淡定地看着程羽西,咬着吸管吸得滋滋响。他喝完了可乐,晃了晃里面的冰块,问程羽西:“走吗?不是要去东大寺吗?”
“滚去找你的亲戚们一块去吧!”程羽西头也不抬,冷冷地骂道。
置气归置气,不能跟景点过不去。
虽然骂骂咧咧,程羽西还是老老实实地一块去了。
在参观东大寺的行程中,程羽西逛得十分心不在焉。他仰着头看着那座高大15米的青铜制卢舍那大佛,心却静不出一点禅意。
他并不是第一天认识吕知行。
吕知行向来就是这般模样。
吕知行偶尔会想一出是一出,而且行动力高得可怕。
他想到什么立刻就会着手去办,虽然并非百分之一百成功,但他多半都能完成得很好。
他会为了玩一个没有汉化的恐怖解谜RPG游戏,花了半年考日语N2证书。
也会因为程羽西随口说了一句喜欢某首吉他伴奏的歌,第二天就买把吉他回来学。
有时候程羽西甚至会觉得他有些用力过猛。
然而他那些努力换来的成果却经常被随意地搁置在一边。拿到语言成绩却放弃免费的短期交换留学,明明会吉他弹唱却拒绝所有上舞台出风头的机会。
就好像,于吕知行而言,每一个明天都是世界末日。他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做各种事情,只是为了不留下任何遗憾。
他的生命在此处割裂,一半淡然置之,一半向死而生。
可是吕知行的随心所欲,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程羽西的麻烦。
他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几页的攻略,现在不知道如何进行下去。
程羽西并非死板到不接受调整行程,只是吕知行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实在让他有些应接不暇。
寺庙里弥漫一股很淡的焚香的味道,程羽西缭绕的烟雾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要做到心平气和地跟吕知行一块玩,怎么也得出家修行个几年。
另一边吕知行也兴致平平,他很随意地望着大佛,开始没话找话。
“参加夏令营的时候,有个日本朋友是东大寺男子学园的学生。他告诉我他的学校是这片地区最厉害也是难考的私立初高中。”他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在日本佛教寺庙和基督教会都非常有钱,底下设立了很多私立学校如今都成了名校。”
程羽西原来并不是很想理会他,但是他又有些好奇,便板着脸问:“非常有钱是多有钱?”
“堪比财阀。”
程羽西听后,更想皈依佛门了。他不自觉地向四下望去,想看看有没有哪个服务台能报名剃度出家的。
只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却还是被吕知行看出来了,他很不客气地泼了程羽西一头冷水。
“你别琢磨了,这里的寺庙是世袭制。不是随便谁出个家就能分到肉吃的。”
“啧。”程羽西砸了下嘴,心里只觉得更气了。
从东大寺出来,他们回到车站取了行李。吕知行打电话给了旅店约了接送车。
车子没多久就到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司机师傅利索地从驾驶室下来,向他们恭敬地鞠了一躬。
吕知行习以为常地冲司机师傅点了点头,将行李递交到司机师傅手上,一矮身钻进了车厢里。
而程羽西却在一边受宠若惊地瑟瑟发抖。长辈向他鞠躬行礼,他那尊老爱幼的美德和骨瘦如柴的钱包都有些承受不住。
直到吕知行车内探了半颗头出来催促他:“愣着干嘛呢?上车呀。”
程羽西才如梦初醒般跟着一块上了车。
此时正是最热的午后,在外面里逛了一整圈,程羽西觉得又热又燥。兴许是车上冷气充足的原因,他觉得自己浑身的毛都被吹顺了。
程羽西扭头看了看坐在旁边的吕之行,勉为其难地原谅了吕知行的擅自做主,但真正让他放弃生气却是别的缘由。
“你昨晚是不是睡得不好?”程羽西忽然问道。
“实话说,有一点。”
“抱歉。昨晚确实是我没有考虑妥当。不过你退掉的那个京都民宿其实挺宽敞的。”
“我换旅店不是因为这个。”吕知行手肘曲折着搁在车窗框上,虚虚地撑着一点头,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我只是忽然想给你看些东西,住这里方便一些。”
“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又不会不同意。如果是昨天约明天的住宿,兴许能找到更合适的。”
“昨晚那个时候你已经睡着了,今天一大早的我又想不起来。”吕知行的解释多少有点死皮赖脸,他说着,微微偏过头朝着程羽西笑了笑,说:“我擅自取消了你的预定,今晚的住宿算我请你的。你算账的时候就不用跟我平分了。”
程羽西小小地吸了一口气,连同想要说的话一块被舌尖抵在上颚。最后无论是话还是空气,都化在了嘴里。他喉结滑动,话被吞进了肚子里。
车子行驶在盘山的公路上。程羽西无声地扭转脑袋望向窗外,他看着枝繁叶茂的树海向后跃去,翻涌起一层层绿意盎然的浪。
这是一家坐落于半山腰的新日式旅店,外墙的装修是原木自然的风格,非常适合隐匿于山间。
一走进房间,先跳入眼睛里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落地拉门,外面接着阳台,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绿。房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双人床,原木色的床板,白色的四件套。
阳台前面摆着一张专用于观赏山景的沙发椅,而阳台另一侧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泡浴木桶。
程羽西用鼻子在阳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山间清澈的空气,混着草木和阳光的香味,还有……人民币的芬芳。
“这是哪儿?”程羽西扭过头,看到吕知行正背着他的木吉他,向他走了过来。
“若草山。”吕知行停在程羽西的身后,目光投向了外面广阔的山景,他用手松松地撑在程羽西旁边推拉门框上,像从背后将他环了起来。
“若草山不是应该从奈良公园那边爬上去的吗?”
“那边是徒步登山道,五点之后就关闭了。”吕知行用另一只手拉了拉肩膀的吉他肩带,说:“走吧。我们到山顶看看去。”
他们是从一条叫做新若草山コv娱演ース的车道爬上去的。从旅店到山顶并不算太远,只有两点五公里左右。
山路蜿蜒曲折,所幸两旁树木丛生,尽管是最炎热的午后,也并没有热得让人无法忍受。不时会有私家车辆从他们身边缓慢地开过去。
他们慢悠悠地逛着,花了不到四十分钟就登顶了。
山顶的观景台上站着不少游客,也有三三两两只小鹿在人群间悠哉悠哉地穿行。
视野豁然开朗,整片天空露了出来,湛蓝色浓郁得像是要滴了下来。
奈良的古朴可以在这里一览无余。灰棕色的建筑群安静地窝在群山的怀抱里,不时有形单影只的野鸟低空飞行,穿过一小片天空,最终落脚于某一棵树枝,消失不见。
若草山与人类一块俯视着这片土地。
人类观赏着山林的美景。
山林却审视着人类的历史。
他们两个人在观景站台边看了一会儿,找了块阴凉的草坪席地而坐。
山风带着一点被晒透的热,吹进树荫里又凉了下来。
程羽西从书包里掏出了饮料和国内带来的零食,两个人分着一块吃了起来。
不停地有小鹿挨过来小心翼翼地探头探脑,程羽西总是不厌其烦地笑着,伸手戳一它们鼻子上方那一簇毛,说:“这个你们不能吃。不好意思啦。”
夕阳姗姗来迟,蓝的天渐渐烧成了金粉色。吕知行拿出了吉他,盘腿而坐,指尖拨弄着琴弦,唱宇多田光的stay gold。
他的声音清润,尾调总带着一点缱绻慵懒,像是清晨没睡醒时的哼唧,又像酒过三巡微醺时的咕哝。
那一点尾调能把情歌唱得温柔。
小时候,吕知行其实对音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趣,然而钢琴就像是富家子弟的标配,是一定会被要求去学习的。他属于学得迟的那种小孩,五岁才坐上那张漆亮的钢琴凳。
吕知行学得很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的母亲性格软得跟一汪温泉水似的,吕知行不练琴她也不责骂,偶尔破天荒地练一次,无论弹成什么狗屎样,她都会热烈地夸赞好听。
只有他的钢琴老师苦不堪言。
跟他一块学琴的小朋友陆陆续续地考了十级,只有吕知行到了九岁,还在六级的边缘徘徊。
钢琴老师在吕知行身上看到了自己美名在外的名声正在逐步坍塌,然而又架不住他们家给的实在太多。
直到母亲去世,吕知行消失一年回来后,他才真正地开始静下心来学钢琴。
在程羽西的印象里,那段时间吕知行除了上学吃饭睡觉之外,就一直窝在房间里拼命练钢琴。周末甚至一天弹上七八个小时,十根手指都练得红肿。
程羽西每天坐在吕知行旁边一边做作业一边陪着他,听着那些枯燥音符的一点一点连起来,成了流畅优美的曲子。
最后,吕知行以最差的基础,用最短的时间拿到了钢琴十级证书。
余晖扑向了大地,披在世间万物的身上,绒绒的一层。远处烟树迷离,城市在金色的光里沉沉浮浮。
时间忽然变得肉眼可见,颜色由暖变冷,光线由明变暗。黄昏像是一场过场戏,或是一首情歌里的桥段,白昼和黑夜在这一刻共同呼吸着,许多的开始和许多的结束在同时进行。
程羽西忽然意识到,吕知行是从母亲去世后开始变成现在这幅割裂的模样。
金光渐散,夕日淹没于山群,余晖渗入了风中。
而程羽西听到吕知行在唱……
“my darling, stay go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