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他的能力不可能再恢复, 因此永远无法完成他被赋予的使命。
当我如此告诉这位患者时,他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我,就像我说的不是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缺乏共情能力,情绪持续低落, 丧失全部价值感, 对死亡没有任何敬畏之心……这样的病人我也只遇到过一次。
我唯一能给出的建议是:给他结束生命的机会, 他会自己行动。
——一份旧记录, 从研究所某任心理医师的日记本上撕下,该医生已失踪多年
*
就算短暂地不愿意面对,怪物阿斯塔仍旧明白,假如“花”没有在欺骗它, 那么关于伊西多的一切意味着什么。
如果他不是他自称的普通文员,因为得罪了高层所以被送到这里来, 那么他为了什么而来?已经七年了,无论什么目的的蛰伏,都应该积攒了充足的机会。
研究所一直都在尝试杀死他。
就在伊西多被换过来前, 上一任管理员尝试将海水置换成滚烫的岩浆,它因此有所折损, 而这个人类毫无疑问死在这个任务中。那是研究所做的最过分的一次尝试。项目α也因此开始表现出了强烈的攻击性。
阿斯塔清楚研究所为什么要让这么多员工来送死。
它想要结束这一切,所以它开始毫不掩饰它的恶意。那遍布海底尖利的棘刺足以让任何人类内心发寒, 仓皇逃窜。只要它愿意,人类的神智完全在它的支配范围内。
他们如此恐惧它,于是甫一进入就颤抖地逃离。负责它的岗位空缺了很久, 久到足以让研究所打消他们不该有的念头。
然后他们送来了伊西多。
一个脆弱又不知所措的人类,他成功碰到了控制台,但是却严谨而认真地把海水的参数调整到了它最舒适的数字,随后又打算乘坐高台来到海域中心。
阿斯塔打算像吓走之前每一任管理员一样让他离开。不过伊西多和它想象的不一样, 研究员翠绿的眼眸睁大,看着海底狰狞游走的腕足,居然恍惚之中失去重心,直直地向下坠落。他纸片一样的胸膛下一秒钟就要被长矛般的触手刺穿。
就像一只坠落的鸟。
阿斯塔回忆道这里时忽然这样想。
假如它没有行动,伊西多真的会死在这里,这点怪物非常确定,这份确定直到现在仍旧没有褪色。所有的信任也建立在这份确定上,它不会怀疑一个精神恍惚到甚至掉下高台的人类,不会怀疑一个性命完全交托给它的拯救的人类,所以它愿意让伊西多留下来,有进一步的接触。
但是换一个思路,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在利用它呢?
用这样的手段取得信任,研究所必须做好牺牲一大批人的准备,包括让它有所警惕的后果。所以他们一开始挑选的人选一定是最完美的,他必须足够残忍,足够虚伪,才能模仿出那么真实的情绪,以至于让它也被欺骗。
——你也想杀死我吗?
海底的腕足带着黑色刀刃的锋芒划动着,一大片珊瑚丛被拦腰斩断,铺天盖地的深色海水滚动着,就像是一场马上要发生的海难。它的一万只眼睛在海底睁开。
就像野兽一样,它和人类不同,有着仿佛劈裂的闪电般的竖瞳。
我会相信你,阿斯塔想,因为你说过朋友间必须互相信任。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既然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那么我还是会相信你到最后一刻。如果存在最后一刻。
这是一种非人的思维,更像一种惯性,怪物的思路不能按照人类的规则来束缚。但它完全被伊西多所承诺的友谊桎梏住了。阿斯塔天生就拥有高效的信息处理系统和学习能力,朋友是一个吸引它的概念,与此同时,它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反例。
朋友间最不能原谅的行为是欺骗。
……它最讨厌的行为也是欺骗。
只有在这个时候,它的思维才会完全跳脱出人类,毫不犹豫,极其果断,不存在任何人藕断丝连的情感。
自然界的野兽在受到伤害时会舍弃身体的一部分让自己逃脱,阿斯塔现在有着一模一样的想法。它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伊西多把买好的面包和糖都留在小屋里。触手顺着人类湿漉漉的脚印蔓延到桌面,卷走了沉甸甸的牛皮纸袋。怪物心情糟糕的时候会更加喜欢吃甜食,甜食再次让它想到那个翠绿色眼眸的人类。
他今天凑近自己,遮住它的眼睛,呼吸清清浅浅地打在它身上时,阿斯塔没有提醒他,手指缝隙透出的光足以让它看见伊西多的耳朵已经泛红。
七年的时间对它来说太短,但对伊西多来说却不一样。
人类把自己对时间的感知一点点参杂进怪物的思维中,最后怪物也承认七年是它生命中重要的时间,是由每一天的见面,每一句对话构成,由他温柔的微笑和味道很好的食物构成,是很漫长的。
它的思绪再次被打断。
牛皮纸袋因为它无意识的用力而被撕裂,里面的点心掉进海里,就算阿斯塔迅速地反应过来把它们全部捞起来,甜味的东西也因为沾染了海水完全丧失了芬芳。海水的咸苦组成了它们全部的味道。
虽然阿斯塔不讨厌海水,但它进食本来就只是出于爱好,所以这些点心都没办法吃了。
今天买的所有糕点都被放在同一个袋子里,没有一点保留下来。
它忽然感受到了一种……非常莫名其妙的情绪。
怪物应该相信伊西多,也应该相信自己。假如伊西多欺骗它,它会毫不犹豫地抽身而去,不会让自己进一步受到伤害。它并不是人类,不受情感和道德的束缚,目前只清楚地理解喜欢和讨厌,人际关系也了解到朋友为止。这一切都是装模做样,它毕竟是怪物。
但就像白天兴高采烈挑选的甜点全部毁掉一样,比这种情感还要浓烈。
所有的眼睛一起闭了起来,一时间,它什么也看不到,就像是白天伊西多乍一用手遮住它的眼睛。黑书上记载,愚蠢而轻信的怪物在神之子希尔面前心甘情愿地垂下头颅,对人类的谎言和背叛视而不见。希尔怀抱着目的来到它的身边,这是错的,它也很容易抹除这个错误。
伊西多则很好,非常好。
他不会骗它,这样它就不必非要做出决断。怪物心里冷静得吓人,思路却并不像人类,在同一时间处理无数件不同的事情,做无数不同的预设。所有的预设都指向一个结果:
他不会骗它,否则所有的承诺都不再有意义。他对它来说不再有意义。
想到这里就够了。
阿斯塔知道伊西多第二天早晨会来,并且给它带来关于气运之子和拯救人类的新消息。它沉没在深水中,闭着眼睛,等待着下一个时间点的临近。
*
并非所有怪物都信任“花”,它一向疯疯癫癫。但当馥郁的花香钻进每一个密闭的大门时,收容物们同时感受到这花香不同以往,夹杂着某种深邃如海水的咸苦。
阿斯塔并不打算一蹴而就。只需要将怀疑的种子埋在怪物们的心里,它们就会自动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案。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如果它们本身就是超出凡人理解的存在,又怎么会对一个据说拥有光环的人类嗤之以鼻?
于是,希尔这周第四次被拒之门外。
万人迷光环仍旧在他身上,但却没有发挥作用的机会。察觉到将要走近房间的少年,那些怪物忽然表现出了罕见的暴动倾向。它们的力量增长着,试图冲破研究所的束缚,同时伸展出肢体提前向外部攻击。
即使这都在研究所的可控范围内,希尔还是被紧急要求撤离。少年的能力太过于珍贵,需要远离所有的危险;同时高层尚未将少年研究彻底,不愿意让他不确定的能力施加在不稳定的造物上。
希尔忽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心慌,少年的慌张表露在脸上,显得他楚楚可怜,像是在为自己没能尽力而感到难过。约翰没有放下手中的枪,他小心翼翼地护送少年离开警戒现场,到达安全区域后,衣角却被拽住,
“我是不是很没用,”
被称为“神之子”的少年垂下眼眸,声音低落,“明明承担了人类未来的重任,却连怪物的面也没见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或许是我的能力失效了——”
“不是的,”约翰队长一向冷淡,此时仿佛也被少年的情绪感染,声音柔和下来,
“你成功的次数远比失败要多,不要妄自菲薄。这段时间研究所的怪物暴动发生得极其频繁,并不仅仅是你接触的几个案例,我们的研究员已经在找原因了,目前有几个成熟的猜测,都和你无关。实际上,每隔一段周期都会有这样的事。希尔,这实际上是研究所的机密,但我相信你会保守秘密。”
“真的吗?”
希尔还是很不安的样子,不过他低垂的眼眸迅速地闪过了一丝阴影,“约翰,你对我真好。我总是会想些多余的事,如果可以,关于怪物的事情之后还能告诉我吗?”
系统几乎要在心里给自己的宿主喝个彩,希尔总算上道了。它刚才还在担忧这个世界出现的一点小波折是不是和天道有关,希尔就巧妙地把原因从研究所的内部人士问了出来。如果约翰能够答应希尔从今以后共享怪物们的消息,那么天道找到它的第一刻,它或许就能察觉到。
约翰·克利夫队长最后向着警戒区内警惕地看了一眼,随后收起枪,转过身来面对少年。
“当然,”
没有人能够拒绝天使般善良的少年的请求。
希尔欣喜地抬起头看向约翰,不得不说,身为特殊武装的队长,他的体格和气质正符合气运之子的审美,地位也非常出众:
“今晚我能去找你吗,约翰?”
少年轻声而羞怯地说,这让他美丽到无法形容的容颜被渡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宝石般的光彩,他朝着约翰柔弱无依地靠过来:“我有一些话想对你说,当然,如果不方便也可以改天。”
“今晚不行,”约翰怕他误会,解释道,“今晚的高层会议我必须出席。”
“好吧,”虽然有点遗憾,但希尔还是扮演好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那么祝你工作顺利,约翰队长,我会……我会常常想起你的。”
“你也是,”约翰朝他颔首,“不要担心,怪物的暴动是正常现象。何况你这周已经成功接触到了三个观察对象,我相信你能完成你身上的任务。”
这段对话就到这里结束。
名为“黑鹰”的武装队长目送着希尔离去。他站在原地,再次感受到思维的混乱。希尔是个善良又需要保护的美丽少年,这点随着相处愈发清晰,但同时他内心的另一部分又坚如磐石地把他身上的天赋独立出来看待。
研究所或许还是低估了他的影响。他差一点就要说出实情。那些怪物的异常就是面对希尔的异常,在其他地方一次也没有发生。这句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
但他还是说了谎。
因为希尔的所有反应,都被那封邮件提前做出了准确的预言。
*
伊西多伸手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应答,但门上的绿灯亮了,于是他自己把门推开。
名义上这是C区安保负责人约翰·克利夫的办公室,实际上这是特殊武装的“黑鹰”所盘踞的巢穴。不是所有人都能站在这里。这里被布置得很简洁,但致命的武器却被挂在墙上。当伊西多走进来时,他清楚地知道有机关瞄准了他的脑袋,只要按下开关,飞速旋转的子弹就会钻进额心。
黑鹰有权限不经允许杀掉所有擅闯的人,或者是他觉得“有必要”处理的人。
不得不说,伊西多很讨厌这种感觉。
约翰坐在办公椅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这会天然地给进入这间办公室的人创造压力。伊西多安静地走到办公室的中心,他抬起翠绿色的眼睛,像是引颈受戮的脆弱的人类面对着野兽。但他身上温柔的气质忽隐忽现,又仿佛马上就要熄灭。
黑鹰耐心地等待了几秒钟,才意识到伊西多根本不打算开口。他在等自己开口。这是所有最糟糕的情况中最糟糕的一种,不过约翰还是硬着头皮叫出了他的称谓:
“老师。”
这两个字已经太久没从他的口中说出,以至于生涩到有点嘶哑。但他很快又重复了一遍:
“老师,您回来了。”
一瞬间,房间内的气氛陡然逆转,坐在宽大办公桌背后的充满力量的武装队长似乎完全失去了权威,自愿将威严让渡给眼前站着的文员。这个许久没有听见的称谓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进了他的耳朵,除了让伊西多的眼神骤然冷淡下来,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我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伊西多说,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仍旧在微笑。但约翰战栗地避开了眼神。
紧接着是一小段时间的沉默。沉默吞没了约翰,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潜意识里对眼前站着的人充满敬畏,这种敬畏是经年累月毫不留情的训练积累下来的;同时他非常清楚,越是意识到眼前的伊西多没有随身带任何武器,脆弱不堪地站在面前,诡异的违和感就越重。
“您打算回来吗?”约翰还是忍不住问,声音紧绷着,“我已经是特殊武装的队长了,但是,只要您愿意,“翠鸟”仍旧能够重新成为所有人的领袖。如果您担心我是否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沉默并没有波及伊西多,他仍旧安静地站在原地,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看向了瞄准他头颅的子弹所在的位置。
“只需要这种子弹就能杀死我,放在以前是不是显得很可笑?”
研究员将翠绿色的眼睛移回来,“约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至少会成熟一点。你认为特殊武装会像服从你那样服从一个失去力量的普通人吗?我从没有教过你这样的幻想。”
约翰·克利夫队长拥有研究所的特别权限,他不仅仅是没有头脑的武装领袖,更在多年的经营中逐渐得到了研究所的一部分实权。
高层忌惮他,但却不得不依仗他的力量。
他是一个杰出的领袖,武装成员都毫不怀疑地信任着他们的队长。
但他此时却感到无比的无力,伊西多说得对,他仅仅是由于经年累月的愧疚就做出这样的决定,这既是不对研究所负责,也是不对特殊武装负责。责任这两个字沉甸甸的,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伊西多和此时的他面前。他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伊西多没有一点和过去学生叙旧的意思,他那双眼睛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坚冰,温柔的气质一点也没有剩下,对约翰来说,只有强烈的压迫感。
他挫败地垂下头,转移了话题:
“我按照您在邮件中说的做了,老师的猜测都没有错,希尔确实问了我那样的问题。接下来您想要让‘神之子’和什么样的怪物接触,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试着做到。”
“……这个你看着办就好,”伊西多说,“只要他不起疑心。”
约翰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
他知道要是在以前,“翠鸟”绝对不会容忍他这么久。毕竟虽然伊西多主动联系了他,但显然,老师并没有回归的意愿,也没有任何师徒之情。他显得很愚蠢,自顾自地把对方叫过来说了一些不言自明的话,转来转去都说不到重点。
约翰想再说点什么,舌头差点打结:
“老师,其实希尔是个挺好的人,拥有这种能力并非他的意愿。他反而还很自责……”
“嗯,”伊西多甚至没有反驳,他只是漠然地站在原地,随口说道,“你这样认为也可以。”
这句话截断了约翰的话音。他知道该换个话题。
但是不管怎么换,都是拖延时间。伊西多等到现在,已经像是个奇迹,他的手段干脆,就算约翰清楚他失去了当年的力量,看见他时仍旧胆寒。在许多年前,翠鸟穿梭在怪物的肉山血海中,纤细的刀刃只有薄薄一线,残酷而美丽,所经之处遍布尸骸。
那时候人们就这样说,这是研究所最荒诞的造物,他们想要杀死怪物,但却创造出了和怪物一模一样的人类。
“老师,”约翰最终还是打算实话实说,现在他一点也不像翱翔在天际的黑鹰,局促的样子和被雨水打湿的鸟一模一样,“是这样的,研究所打算重启‘黎明计划’,高层属意的人选就是希尔。就算是我也无法动摇他们的决定。”
伊西多猛地抬头,他翠绿色的目光明亮到不可以直视。
“所以,”特殊武装的队长艰难地对着他的老师开口,“为了安全考虑,请您不要做出不理智的行为。这次行动势在必得,因为希尔已经收集到了必要的数据。我的意思是……”
“你想让我离开它。”
伊西多说。
约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稍微恢复了一点理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诚恳和焦虑:
“到时候我也不得不对您动手,这并非我的愿望。”
对着昔日尊敬又畏惧的老师说出这样的话,约翰一边感到深深的刻在骨髓里的恐惧,一边又有种豁出去般的真情实感。然而伊西多并没有如他所愿做出回答。翠绿色眼睛的他只是在原地沉吟了几秒钟,接着,他身上的气质忽然一变。
他彬彬有礼地对约翰笑了笑,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态度。
“我明白了,谢谢你,约翰。”
这算是接受了他的劝告还是没有接受?约翰看不出来。他只觉得微笑的伊西多比起冷淡的伊西多,不知道为什么更让他感到恐惧。出于某种强烈的求生本能,也出于对这样的伊西多所残留的一点印象,约翰咽下了那句“您还没有原谅我吗”,再次说出了一句让他后悔的话,
“老师,”他结结巴巴,“我今天下午也看到你了。只不过你身边有人,所以我就没有过去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