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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仙子

第90章 仙子
夜无咎看见双眼睛。

叫人心颤, 夜色流光里,翦密睫羽下是寒色霜蓝,这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憎恨, 哪怕明知道他的身份本事。

眼尾泛着叫人挪不开眼的红, 点梅似的薄红,一直浸到苍白颧骨。

漂亮。

血盟中多少红颜, 没有这样的, 这张脸美得惊心,更叫人回不过神的, 是那双眼睛……那片柔和却凛冽的眉眼。

眼角柔软的细褶里,那颗红得灼目的朱砂痣, 烫得视线不自觉收缩。

不见血色的唇微抿着。

……

宋雪襟指尖捻着碎瓷, 弯曲的左臂抵着桌檐, 整个人罩在厚重披风里, 帷帽薄纱也落下, 又掩得密不透风, 只剩下那一点雪白碎瓷的寒芒。

夜无咎那点墨色灵力啪地消散。

生怕不干净, 还抓起裴照的袖子, 把手指翻来覆去往上面抹了好几下。

裴照:「……」

「完了。」

夜无咎传音入密:「完了完了,我闯祸了, 老裴, 快把你剑鞘借我,你说我现在过去跪下还来得及吗?」

裴照被他抽走了师祖赐的九幽雷鸣剑, 错愕转头,瞪圆了眼睛匆忙抢回。

夜无咎倒也不在乎,还在团团转着念叨:「还是他会更喜欢我把那个瓷片变成金的……」

裴照更匪夷所思,眼看夜无咎居然就要过去, 伸手扯住夜无咎的袖子。

「无咎兄。」裴照不解,「你患了失心疯?」

虽说对凡人出手不应当,但夜无咎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想要绊那幼童一跤,这本是仙家常用来试炼心性的法子,并非当真想要伤什么人。

就算这对父子不懂,又不便泄露太多天机,最多也就是自认失礼冒昧,作个揖赔个礼也就行了。

何至于不顾颜面过去跪下?

更何况这对父子身上怎么看都秘密颇多,究竟是人是妖都还尚未定论——裴照尚要宽慰他,夜无咎已经匆匆奔了过去:「你懂什么,赔礼就得趁热,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夜无咎的动作的确快。

连还在举着大喇叭警惕偷听的系统都没反应过来,宋汝瓷手里的那片碎瓷,就变成了纯金的。

系统:「!」

系统:「!!!」

小黑影子窜上去咬了一口,能看见数据牙印,敲了敲,声音闷,扛着磁铁吸了半天,掰下一小块拿火烧了烧。

确认没问题。

真金子!

这血盟少主竟然还会点石成金术!系统立刻打起精神,趁着夜无咎施展法术那墨光尚未熄灭,在他们的包袱里翻出竹签、稻草、擀面杖,挨个抓紧时间往上怼。

夜无咎倒是没心思留意这些。

他站定,瞄着宋雪襟的神色,偏偏隔着帷帽看不透,倒像往心窝上洒了一窝蚂蚁。

又痒又心虚。

“在下……夜无咎,裴照的朋友。”

夜无咎一揖到底:“方才,方才冒犯了,仙子莫怪。”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玉葫芦,端正放在桌上,绞尽脑汁学着裴照那种口气:“这是赔礼,万望收下。”

玉葫芦通体润泽晶莹剔透,不大,恰好能捏在掌心,里面哗啦啦作响,全是些滋养灵力、对凡人也有好处的小丹丸。

夜无咎长在血盟,三教九流本就什么人都有,轻浮孟浪些,自己人是不会当真的,嬉皮笑脸玩笑一番就过去了。

但宋雪襟显然不是这种人。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受的是端方君子教诲,养在清净之地。

如果是对这样的清净人物,有些玩笑,自然就是开不得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是这般道理。

夜无咎过去见得那些拿腔拿调的做派,要么装腔作势、要么自视清高,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一双眼睛,心说原来那些都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山巅白雪、皎皎如月。

……真有仙子。

血盟山庄本就不自诩正道,行事从来随心所欲,除了钱别的都不要紧。

夜无咎也没那么多忌讳,把顺走的雷鸣剑剑鞘“当啷”往地上一扔,说了声告罪,一撩衣摆就要跪下认错。

刚弯腰,膝盖弯到一半,就被那片袍袖中探出的手轻轻扶住。

四周瞬间有不少贪婪视线扫过来,这手柔软白皙,指尖渗出薄红,腕骨清瘦,苍白胜雪地露出一小截,袍袖向下滑落……真叫人挪不开眼。

夜无咎皱了皱眉,一拂袖子,这些人瞪大的眼睛瞬时吃痛如同针扎,惊惧着匆忙按住,扭过头不敢再看。

夜无咎这才稍微满意,回过头时一愣,才察觉到那片遮蔽视线的流转星雾竟也消散了。

以他的功力,这回隔着面纱,也能看清这双眼睛。

不再像之前那般凛冽,那种沉静淡去了,倒是有些仙子不谙世事的纯净柔和,似乎微微有些疑惑。

夜无咎心里一软,取出块牌子,说话声更轻:“这是我血盟的红尘令,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里太惹眼了,若是有什么麻烦……”

话还未说完,察觉到仙子抬头,夜无咎心神流转,探查到那幼童已端着两只碗兴冲冲跑回来,便化作血色暗流顷刻散去。

只留下最后两句:“有了麻烦,就摔碎令牌。”

宋雪襟以一杯浊酒谢他。

这东西过去夜无咎拿来漱口都嫌粗鄙呛喉咙,此刻却只是略一犹豫,杯中酒水一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厌跑得有点喘,把两只碗放在桌上,一手一只推向宋汝瓷。

他的眼睛亮,满是稚气的脸上还要故作冷淡,绷着神色不苟言笑,假装随口说:“喝这个,甜。”

那双眼睛弯了弯,宋雪襟揉他的脑袋,轻声说:“谢谢你。”

幼年主角从被揉脑袋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一路红进脖颈再返到耳朵尖。

宋厌几乎把脸埋进馄饨碗。

他不知夜无咎的事,浑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宋雪襟终于拿起汤匙,就抿了抿嘴角暗地里高兴,也抄起筷子,大口扒拉起了那碗半凉的馄饨。

这一顿饭总算吃得满足。

宋厌吃光了两大碗馄饨,总算填饱了肚子,有系统暗中帮忙,那两个半碗糖水也被喝净。

一路上,宋厌已经被教了些礼数,不再用袖子抹嘴巴,规规矩矩用布帕擦拭,自己揣好了回去洗。他把自己收拾好,又看向宋汝瓷:“你吃饱了吗?”

这副尽力沉稳的做派,最多有一、两分像宋汝瓷,剩下还是难驯的倔强野性,讲话听着也难免生硬冥顽。

但宋汝瓷第一次正经养小孩,很喜欢,眼睛弯起来,轻轻摸他的头发:“嗯。”

宋厌低声嘟囔着抱怨会弄乱头发,还是不自觉往他身边凑,贴得很近,这个身高刚好,假装没看见低头一拱,脑袋就能挤进宋汝瓷的手心。

宋厌抱着那两只碗——他真被宋汝瓷教得很规矩,甚至不嫌麻烦地去压了点井水,把碗洗干净、擦干净了,去找摊主还:“我们吃完了,给你。”

摊主忙得头也不抬,摆了下手让他放在那,见他还不走:“又怎么了?”

宋厌皱了皱眉:“我的东西。”

他把布老虎押在了摊子上。

摊主动作顿了顿,把手往围裙上擦,声音倒是莫名高了几分:“哪来的布老虎?你这小罪奴,我看你穷、看你可怜,好心借你两只碗,你不会还要讹我吧?!”

「糟了。」

系统猛地想起来,放下美滋滋贴个不停的金稻草,飘到宋汝瓷肩上:「这是个主线剧情。」

摊主之所以说“罪奴”,是因为宋家的确获罪,要么就在弱水河谷里老老实实待着,要是出来,就要被烙上一份罪印。

罪印并非常人可见,乃是灵力烙在骨头上的,修炼了《刑名六术》的才可见——这种人多是差役、捕快。

又或是与贼人勾结串通谋利,被官府除了名,只能隐姓埋名在这地方摆摊混口饭吃的旧捕快。

就比如这摊主,彭铁手。

这是个原著中不算大的情节,本来该在他们死后很久才发生。按照剧情,当时宋厌已拜入天衍宗,却被这彭铁手看出身份罪印,故意高声道破。

本身麻烦并不严重,但天衍宗不收罪奴,一石激起千层浪,由此又牵扯出一大堆风波。

主线剧情提前,多半是因为主角做出了本来不会做的事——要不是为了给宋汝瓷买糖水,宋厌本来绝不可能靠近这种摊子。

「彭铁手可能是看上了布老虎脖子上那个铃铛。」

系统抓紧时间给宋汝瓷翻设定:「那是你家的观星铃,你过去用来绑头发的,一般人解不下来……」

话说到这,人群里骤然激起些骚乱声。

主角不愧是主角,自带“随时随地被人针对”buff,只是几句话的工夫,局面就进一步激化失控。

宋厌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布老虎,要抢过来,另一头却被摊主那铁砂掌似的大手死死拽着,瞪圆了眼睛凶悍不已:“小兔崽子!这是老子给儿子买的,你胡说什么?”

四周议论纷纷。

这种升级流的主角就是这样的,在崛起之前,少不了要被各路人马针对打压。

彭铁手更是声如洪钟,厉声呵斥:“怪不得是罪奴!小小年纪,坑蒙拐骗偷鸡摸狗……”

宋厌死死咬着下唇,眼睛猩红,却没再像白天那样冲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攥得发白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

眼看布老虎就要被抢走,铃铛忽然响了一声。

清脆。

一只手轻轻揽过宋厌的肩膀,披风的一角拂过彭铁手死死拽着布老虎的手,只听一声惨叫,摊主那双一看就苦练过铁砂掌、蒲扇似的硕大手掌上,竟陡然浮出一片仿佛被鞭子扫过的红痕。

宋厌倏地抬头。

以幼年主角的身高,还不至于被帷帽面纱挡住,仰头就能看见雪白下颌,薄唇微微抿着,喉咙轻动。

——夜无咎给的丹药的确好用。

宋汝瓷轻咳了两声,喉咙里那点腥甜痒意就压下去。

布老虎拽歪的针脚被瓷白手指拢着,重新整理好,捏了捏两只耳朵,摆正脑袋、竖起尾巴,重新弄得很威风。

宋汝瓷把布老虎还给宋厌,解下的铃铛叮叮咚咚,不用摇晃就响个不停。

这片地域凡人与宗门混居,即使是百姓也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不是凡物,是认主的法器——这下鄙夷嘲讽的眼神就全扎向那狼狈不堪的摊主。

丢不丢人?!

抢这么大点小孩儿的东西!

这么一位身子骨单薄的年轻仙君,带着孩子,容易吗?竟还恬不知耻地上手抢!孤儿寡、孤儿寡父的……

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声里,彭铁手也面红耳赤,左手死死攥着右手,只觉火烧火燎,仿佛被毫不客气地重重抽了一鞭子,疼得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汝瓷摸了摸宋厌的头发,温声安抚,让他抱好布老虎。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路边了,马夫把东西都搬上了车。

宋厌的身体还在发抖——不是恐惧,是死死抑制自己身体里撕碎什么的渴望,胸口剧烈起伏。

直到他被那片温柔力道轻轻揽住。

他们到了个僻静的街角。

宋汝瓷环着他的背,摘下帷帽,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做得很好。”

宋厌的瞳孔收缩了下,侧过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汝瓷想了想,又告诉他:“可以求救,找我帮忙。”

宋厌被他圈在胸口,身体贴着柔和的力道,整个人被裹在沉静安定的寒梅香里,听着均匀轻缓的呼吸声,那种几乎要把他吞噬的剧烈杀意也渐渐蛰伏。

宋汝瓷拢着他冰块一样的手,在掌心暖了暖,帮他握好那个布老虎。

“……我被他们看见罪印了。”宋厌沉默了不知多久,哑声开口,喉咙像是吞了炭,“你卖了我吧,你走吧,我这辈子完了,我是罪奴,他们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明天就会来抓你……”

天衍宗也不收罪奴。

天地也不容罪奴,朝廷知道了罪奴在外面跑,是要派人抓的。

这话还没说完,幼年主角就被塞了一嘴熬糖葫芦用的饴糖,睁圆了眼睛,抬起头,眼眶红得一碰就能掉眼泪。

宋汝瓷悄悄和系统讨论:「我觉得他和我小时候很像。」

系统:「啊????」

系统不太信,翻找档案调出宋汝瓷提交的幼年照片,反复对比。

完全不像吧!

但宋汝瓷这么觉得,他弯着眼睛,轻轻揉宋厌的脑袋,宋家的家主、只拜天地的司星郎不懂怎么跪,屈膝正坐,也不知膝下是哪冒出了那么多软垫子。

“不急。”宋汝瓷轻轻弯了下眼睛,温声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宋汝瓷问:“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