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圣人秘闻
舟楫驶入微茫山云海范围, 暮色掩映的儒宗便近在眼前。他们在山下降落,刚好撞上正试图破开微茫山大阵的道门客卿。
白相卿本不该离山,因为圣人庙中镇着的山海剑与红尘卷为儒宗至宝, 五百年来总是有人窥伺。
这次被逼无奈,他离宗时, 带上了用封印布条缠裹的山海剑,却是没有携带那半卷红尘。控制不了的东西,只能让它待在封印里, 不能擅动。
而白相卿离宗时开启了微茫山大阵,刚好拦下了宋澜安排到中洲, 试图调虎离山, 谋夺另外半本残卷的长清宗客卿。
云舟方落定,身着长清宗道袍的客卿们立即结成八卦阵型,他们本以为是白相卿归山,以他们复数的合体、大乘修为, 或可一战。就算败了,脱身也是不成问题。
却不料,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圣人手中抱琴,从核舟之上飘然而落, 仿佛令人绝望的高山。
“儒宗不欢迎蝇营狗苟之辈。”谢衍甫一开口,竟是圣人批命, 无形的道顿时让那几人灵台一震,竟是忍不住要跪倒在地。“既是恶客,吾便不客气了。”
说罢, 谢衍一个旋身,轻拨独幽琴弦,便教人心神颤动, 阵法瞬间大乱。
白相卿作为乐修琴师,对于琴有着天然的敏感。听到另一把名琴的音色,他不禁循声望去,手中的太古遗音也在发烫。
他看见师尊先是一扫七弦,便有无形的音波四散,带着些惑乱人心的乐音,只一照面,便让这些心怀不轨者连反抗都不能,纷纷倒伏一地。
乐音一奏,直接废去他们的抵抗能力,却又未曾伤及性命,分寸拿捏极好。
儒门三相虽然明面上分开,却各自负起责任,共同支撑儒道五百年,早就习惯了面对各种困难。可是师尊一回来,他们又仿佛变成了当年游学于圣人门下的学子,只要潜心治学,与同门嬉笑怒骂,较量才学,自有师尊带飞。
这一辈子,遇到一个能够让你无忧无虑,活成孩子的人,便是最大的幸运。
谢衍不再去看那触之即溃的道士们,而是抱琴走上问天阶,淡淡地道:“押下去,先关在儒宗,之后再与道门谈判,且看看宋宗主,愿意用什么代价把他们换回去。”
说罢,谢衍又笑了,“换了倒罢了,若是他不肯付出代价交换,便是太不聪明了些。”
他此言虽说漫不经心,却隐含双重算计。
交换了,则是不仅可以狠宰宋澜一刀,更是能要道门吃个哑巴亏;若是不换,便让全天下看见,宋澜连自己宗门的客卿都可以舍,遑论他的盟友?
儒道众宗主大多是年轻一辈,对于圣人虽然敬重,但对他的印象只是存在于先代宗主口中,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
此时真正见他如此心思缜密,雷厉风行,心中更是一凛,对着那行于问天阶上的身影长长一拱手。
儒宗大阵开启后,山中小道皆关闭,唯有问天阶一条通路。
感觉到圣人归山,整座微茫山发出震动,好似在欢迎着主人的归来。
如今事急从权,谢衍也不再拘泥于规矩,而是暂时关闭了天行九问,让这些被暗算的儒道众人走入儒宗。
在最后一人上来后,他站在问天阶的最顶端,随手捏诀,将天行九问再打开。继而,他又并指,向着虚空中的某处轻轻一点,让埋于微茫山各处的阵法全部启动。
五百年来,微茫山大阵再度彻底运转。上一次还是在圣人陨落后,宋澜带人围山,谋夺圣人遗物时。此次一见,很难不让人感怀。
面对儒道的一堆烂摊子,谢衍就算是再头疼,也得一桩桩解决。所幸他现在修为恢复,又刚刚把这群倒霉书生从东桓洲捞出来,正是威望最盛时,所有人对他言听计从,一切命令都极为顺畅。
很快,百家各宗便被安排稷下学宫休息入住,等待拔毒。
儒宗暮色四合,谢衍行走在儒宗的主道上,他的背后,儒门三相步步紧跟,谁也不肯离开,却是谁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沉默。
谢衍本就不是什么迂腐的人。再说,喊了那么久的师兄,他就算一开始有些别扭,后来也就习惯了,却不料之前在核舟上时,他一句玩笑般的师兄,能让自己三个可怜徒弟直接破防,自闭到现在。
谢衍心想,他这个师父当真失败。
他们的师门关系已经乱的不能再乱。而谢衍不仅把徒弟当师兄喊了许久,更是乱了伦常,与魔君殷无极有着不为人知的千年私情。若是让他们知道,师父想把他们的前大师兄带回山给他们当师娘,这三个可怜孩子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于是谢衍善解人意地道:“飘凌,去问天阶前迎客,近几日,恐怕会有不少旧友前来微茫山。”
“是,师尊。”风飘凌立即回答,心中暗松一口气,撤退速度快的像是有鬼在追他,让白相卿和沈游之心中暗骂大师兄不讲义气。
谢衍又看向沈游之,见平日跳脱的小徒弟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游之,开儒宗库房,拨出库中灵药,去准备拔毒,尽快为诸位宗主长老恢复修为。”
“是!”沈游之如蒙大赦,行了个礼,然后拔腿就跑。
这下三相只留下白相卿一人了,向来温润如玉的二弟子似乎还陷在混乱里,左右一看,同门已经抛弃他脚底抹油,神情顿时有些欲哭无泪。
“相卿,随我过来。”谢衍将山海剑悬于腰间,悠然地拢袖,再唤起白相卿时,却是再也不会称呼其为“白师兄”,而是十分坦然地直呼其名。
看着白相卿仍有恍惚之色,圣人轻轻蹙眉,道:“愣着做什么?”
白相卿回神,连忙道:“不,没事,师尊请吩咐。”
谢衍轻笑:“都是当宗主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不稳重……罢了,随我来。”
谢衍带他缓步走向儒宗后山禁地,穿过梅花林,走过小径,便到了当年的冰火洞附近,也是殷无极曾经修炼的地方。他曾在这里封存过一些东西,如今,也到取出来的时候了。
似乎是觉得师徒气氛太古怪,白相卿试图说些话缓解一下尴尬,可他的神思有些不属,刚开口便失言:“景行师弟……不对,师尊手中的琴……”
谢衍脚步一顿,充分发挥了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永远是别人的精神,似笑非笑道:“白师兄想说什么?”
他叫的倒是顺畅,半点也不带脸红。
白相卿露出些尴尬的神色来,他倒退两步,结结巴巴地辩驳:“不,师尊,我、我只是……”
他绝望地脚趾蜷缩,低着头,差点抠出一个儒宗,“只是没有想到,小师弟会是……您,我、我还需要适应一阵。之前多有冒犯,还请师尊见谅。”
白相卿头也不敢抬,他想起自己做的傻逼事,只想人生重来算了。
他竟然把他们和仙人一样的师尊,当成病弱无依的小可怜,甚至还和护崽似的管这管那。如果是真的小师弟,倒也没什么,问题这是师尊的马甲啊!
“我又说错话……”白相卿想起,自己曾经激情澎湃地对谢景行抒发对师尊的崇敬之情,又一想,风飘凌和沈游之至少没有和师尊相处三年,“教导”修炼……
完了,他还自不量力地教师尊乐理与琴艺……
天知道,他都是师尊教出来的,这世上唯一能在乐艺上碾压他的,唯有师尊而已,他教个锤子啊。
“看到好琴,忍不住想问上一句?”谢衍存心逗他,便含着笑,悠然道:“诚然如此,先前白师兄借我用过‘太古遗音’,礼尚往来,白师兄想借‘独幽’看一看也无妨。”
“……多谢师尊。”
太古遗音就是师尊为他斫的兵器,哪有兵器会反抗锻造者,别说谢衍是借去弹了,就是收回去,白相卿身为弟子,也不能说半个字,以此来调侃,显然师尊这是在故意臊他呢。
“你向来喜欢琴,看见名琴就走不动路,若是旁的,送你便送你了。不过这‘独幽’是他人所赠,意义特殊,为师喜欢还来不及,可不能给你。”
谢衍却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因为贸然问起独幽琴而尴尬,便是极为善解人意地顺毛摸了摸二弟子,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说罢,谢衍让独幽凌空横置,琴身通体流光,好不美丽。
白相卿也不禁被吸引,于是伸手轻轻抚过琴面。虽然没有经过漫长岁月淬炼,但无论是制式、选材还是雕琢,无一处不精致,足以看出斫琴者的超绝技艺,与他投入的深深感情。
他是爱琴之人,有名琴观赏,他便很快忘记了方才的尴尬,问道:“这把琴无论音色,还是斫琴技艺,皆是完美。看选材与技法,绝对是炼器大师的新作,不知是何人所赠,弟子也想去求一把琴……”
白相卿本是在单纯地问斫琴之人,却看见师尊对他求琴之语,显出淡淡的不悦,似乎不愿回答他。
他正疑惑,却忽然摸到了琴底有一个复杂的刻文,只是翻转琴身看去,立即呆住了。
琴底的铭文是小篆的“殷”字。
“这世上的炼器大师……”白相卿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能够有这样极致的炼器技艺,又能将情谊灌注到琴中,让人只是抚过琴身,便知这是定情信物。
除却那位帝尊,世上还有谁做得到?
谢衍见他的怔然模样,看到他抚摸的小篆铭文,心中便明白大概。但他也无意掩藏,而是似笑非笑瞥他一眼,道:“想问什么?”
“这是……帝尊送给您的?”可怜的白相卿再度被巨大的信息量给埋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信物?”哪怕已经如此明显,碍于谢衍积威,他也不敢乱猜。
他开始回忆起三年前,自从师尊化名谢景行归山,在“苦寒来”偶遇魔君殷无极时,那位帝尊疯狂恣睢的外表下的微妙态度。
当时他当局者迷,又是先入为主,只以为他是将憎恨与怀念转移到小师弟的身上,如今再回想起来,殷无极的执着、疯狂、痛苦与隐蔽回护,此时皆有了答案。
可他们在微茫山一别后,又是什么时候再碰见的?
白相卿当初默许殷无极时不时回宗祭奠师尊,是觉得他也是可怜之人,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可自从他伤到小师弟后,白相卿便严防死守,别说是魔君,微茫山里一只魔洲的蚊子都飞不进来,他们再相逢定不是在微茫山。
难道是仙门大比暗度陈仓?飘凌和游之在干什么,他们难道没发现?
“确是别崖所赠。”谢衍在他们面前从来不喊殷无极的字,以免被人诟病。而如今,他不再是仙门之首,便半点也不避忌,笑道:“他的炼器水平越发精进了,我取回山海剑前没有兵器,便以琴赠我,用着倒是极顺手的。”
“师尊,您与他……”白相卿欲言又止。“他没对您做什么吧?”
他一想起当初师尊仅有金丹修为就去了仙门大比,若是同时期魔君也在云梦城,以那位殷师兄的疯魔劲儿,他会对师尊做什么,白相卿想一想就绝望。
白相卿见师尊原先温雅的神色一变,似笑非笑地瞥着他,心中拔凉拔凉。
“你觉得呢?”
“师尊,您……”白相卿原本温柔的声音都变了,压抑着怒意道:“先不论仙魔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叛门弟子,您是他的师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殷无极怎么敢、怎么敢对您不敬!”
“他是做了些坏事。”谢衍语焉不详道,“让我很是生气。”
“他敢!”白相卿却是会错了意,他大怒,“师尊,我就知道,他早就对您心怀不轨,我到底是哪根弦搭错,居然还觉得他可怜,就默许他回微茫山祭奠,谁料却是引狼入室了——我这就去北渊,找他要个说法!”
他以为是魔君乘人之危,侮辱了还未恢复修为的师尊,却不料,是圣人动了情劫,把昳丽绝色的帝尊按在床榻上,直接享用了他养了许久的大漂亮。
他更是不知道,在一圣一尊并立的时期,他的师尊看似无情无欲,不染凡尘,若是撩开他的床帐,便能看见姿容绝世的魔君笑倚绮罗,与圣人悖逆伦常地厮混一处,尝尽了世间极致的欲与情。
“给我回来。”谢衍看着一护短就上头的二弟子,好气又好笑地道:“轮得到你去么?”
“啊?”白相卿愣住。
“还不到时候,得先筹备合契用的三书六礼……”谢衍用极为冷静的口吻,说出让白相卿目瞪口呆的话语。“对一道君王下的礼,是得重些,至少不能堕了吾的面子。”
“……师尊,您在说什么?”
“我也做了点坏事,得负责了。”谢衍平静道:“首先,要把他带回微茫山,什么理由不重要,哪怕是用抢的。”
谢衍想起殷无极或是悲怆,或是孤冷,或是寂静的模样,想到他残余的寿元与随时会碎裂的元神,情劫一至,他怎么可能忍得住思念的折磨,又哪里会管身前身后名,一心只想完成他的愿望,把殷无极带回家。
师徒之缘已断,殷别崖无法作为徒弟归山,那他就把他娶回来当道侣,谁拦得住他?
“相卿,你说我给魔宫下聘,会不会被打出来?”谢衍若有所思。
“……”白相卿当场石化。
救命,师尊都在一本正经地想些什么啊!
*
有圣人余泽庇护,儒宗成了如今最安全的地方。不过短短半日光景,冷寂的儒宗便是门庭若市。
许多隐世大能聚集问天阶前,共同登山,应对“天行九问”,只为前来朝见天下至圣。
风飘凌他站在儒宗的牌匾之下,迎接着应圣人令召唤而来的儒道众,这种久违的盛况,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儒宗的辉煌。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
法家的韩老祖出关了,他比数百年前更苍老了些,赭红色法衣的弟子们纷纷恭敬地跟在他身后。
“在下韩莫离,拜见儒宗山门。”那位脾气古怪的长老在山下遥遥一拜,拜的不是这曾经显赫的儒宗,亦然不是儒门三相,只是圣人谢衍。
“在下白术,圣人回归,特来拜谒。”从来不参与儒道事务的医宗,竟然也破天荒地到场了,他扬声道:“听闻贵宗有伤者,在下特地携医宗弟子前来,愿为伤者治疗。”
医宗是一群性情古怪之人,时常入世行医,救助凡人,而修士求上门则是要付高昂诊金。他们还不救恶人,标准更是要按照医宗认定的来,让仙门修士怕了与这些医宗弟子打交道。能让他们全宗出动,无条件治病救人的,唯有当年圣人。
还有些宗门坐落于中洲,却不是儒道的门派大能亦然到了。他们如众星围绕在圣人身边,在他故去后散去,又在他回归时再度踏上问天阶。
他们如五百年前朝圣时一般,叩问山门,垂衣拱手,鱼贯而入。
只要谢衍还活着,他们便会踏破门庭,他是真正的定海神针。
风飘凌步入稷下学宫,视线触及到最前排蒙着一层灰的座位时,感慨万千。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圣人坠天,三相分宗,七贤十二名士散落四方,从前辉煌鼎盛的儒宗仿佛镜花水月。
而他的师尊回来了,重现昔年之景绝不是个荒诞的梦。
风飘凌指挥儒道弟子们,将稷下学宫整理一新。
诸子百家按学派落座休憩,有些百余年未见的老友,更是共同骂一骂宋澜小儿,持续五百年的道统争端一朝摆上台面,许多人也无需再忍,又有圣人撑腰,便一扫之前沉郁,痛快淋漓地骂他们共同的敌人,气氛竟然异样的和谐。
沈游之正在学宫替各位宗主长老拔毒。南疆蛊毒隐蔽而难缠,深入灵脉之中,便会难以拔除,他一个人虽有灵感,进度却是慢了些,颇有些应付不来,而在医宗大能皆至时,他的压力明显一轻。
他与风飘凌对儒道的理解不同,一心一理,掐的是热火朝天,但那也只是学说上的交流。一遇到危局,作为同门师兄弟,他们又会毫无芥蒂地联手共抗,默契分工,也是当年在圣人门下游学时的惯例。
靛蓝儒衫的风飘凌路过他身边,侧眸看他一眼,却见绯衣青年凝神专注,手执银针,眼中只有逐步那钻出的南疆蛊虫。
墨承吃了沈游之开出的方子,又被他银针如飞,放尽黑血,逼出体内恶毒蛊术,接下来只需要好好调养,便能将修为恢复八成。
他性情直爽,对着儿子墨临耳提面命,大骂了一顿阴险牛鼻子,把他们骗去仙门大比入住,竟然以阴毒手段对他们长期种蛊,可鄙至极。法家宗主韩殊也加入了声讨的队伍,书生骂人极损,一时间整个稷下学宫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墨承着一身干练的黑衣短打,来到风飘凌的身侧,笑着问道:“风宗主,如今来了多少人?”
圣人先前召集了儒道大能,便带着白相卿前往后山,风飘凌性情沉稳,适合主持大局,而他也的确将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听到墨承的询问,便对风凉夜道:“可到齐了?”
“自从圣人发出儒道召集令后,共有一百一十号宗门回应,并且前往微茫山,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散修大能,皆已登记名录。”风凉夜微微一揖,恭敬地回答道:“已经将先生们安排在稷下学宫,现在差不多到齐了。”
“他们都是冲着师尊来的。”风飘凌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但凡我辈中人,谁又能不在乎圣人谢衍回归的消息呢?”韩莫离并未否认,而是抚了一下长髯,长吁道:“快五千年了,世上平庸之辈何其多,也就只出了一个敢叩问天门的天问先生啊。”
突然,学宫的门口一阵骚动,众人纷纷翘首看向那个方向,却见一个逆光的白衣身影,背负山海剑,手中执儒卷,正徐徐从门口走来。
“圣人,是圣人来了!”
“谢宗主,五百年不见了。”
各位大能一见他白衣翩然的模样,久违的记忆顿时苏醒,好似时光一瞬间倒流。他们纷纷站起身来,向着圣人垂衣敛袖,致以敬意。
谢衍的声音温雅,话语中却带着凌厉杀伐之意:“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了,道门宋澜联合佛门、里通南疆,欺我儒道,同时向北渊宣战。宋澜分裂仙门,欲启战端,倒行逆施,是可忍孰不可忍。”
“宋澜野心勃勃,浅薄短视,吾等耻于与之为伍!”
“勾结南疆,谋害同为仙道的儒道子弟,罪无可恕。”
“说的不错!”
南疆之事,风飘凌已经对众人提前说明。他们也意识到儒道的孤立无援,若是再不拧成一股绳,迟早要被人分而破之。
风飘凌四面环顾,他发现修士们的眼神变了,却并无晦暗绝望与退缩,而是不由得看向徐徐走向学宫最前方的白衣圣人,只要见到谢衍,他们就会安定下来。
这就是宋澜苦求而不得的威信。
儒道数百年群龙无首,文人相轻。在谢衍之后,再也没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敬畏、佩服、仰慕的存在。所以谢衍此时的回归,仿佛宿命。
“儒道因失圣人而衰,自然能因得圣人而兴。”韩殊能言善辩,对众人朗声道:“唯有圣人能够为天下读书人之表率,唯有圣人可解我等困局!我等同侪,恭迎圣人归位!”
“各位,除却圣人,我们谁也不服谁,五百年都是一盘散沙,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被人欺凌到头上,安能畏缩不前,继续绥靖?如今圣人归位,正是我等重整儒道的大好时机,何不勠力同心,共同抗敌?”墨承随即扬声道。
“如今唯有圣人可以引领我们了。”
在场的隐世大能们皆是露出微笑,显然也是对这些言论极为赞同。
“多谢诸位。”谢衍站在学宫的最高处,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转过身来。“衍承此盛情,铭感于内,自然会全力回护儒道,不让敌人踏入中洲半步。”
风飘凌原本仿佛背负着山峦的肩膀弯了下来,无人得知他如今的心境。他一向有泪不轻弹,此时却在掩袖之时,悄然红了眼睛。
这些年来,他受心魔所苦,夜不能寐,尝尽百般痛楚,只因儒门的沦落。
是他们毁了师尊的心血,即使是假意分道扬镳,即使是为了保护弟子,保存实力,但分裂宗门毕竟是事实,是他们让儒宗从顶端坠落,这是难以弥补的罪。
让儒门重新成为人心所向,他等这一刻,等了五百年啊。
*
从红尘卷出来后,儒道的精英弟子们还惊魂未定,就经历了和过山车一样的刺激剧情,刚一到儒宗,就被各家宗主支使的团团转,好容易偷闲,风凉夜等六人才约好,在儒宗的流觞曲水边再聚。
他们都是年岁相似,地位相当的天之骄子,又曾经共患难同生死,聊起天来也大胆的很,从不避忌。
“谢先生竟然……。”封原捂着脸,似乎还是双目无神的样子,“我虽然知道谢先生厉害,但是谁想到圣人竟在我们身边……”
“小师叔,不,师祖他……”风凉夜整个人都自闭了,他喊了好几年的小师叔,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他把谢景行当同龄人,没想到对方却是把他当做晚辈带在身边,这个落差太刺激了。
“那无涯子又是什么情况?既然谢先生如此,无涯子道友应当并未死去,而是不得不以那种方式与我们分开。”
“无涯子与陆先生的身份,想来也并不普通。”
“可是要说师祖看上无涯子,这也太离谱了些。”风凉夜绝望。
“可能是无涯子道友长得太好看了,连圣人也没忍住?”封原猜测,却被张世谦一巴掌拍在后脑上。
“乱说话,圣人是这样的人吗?”张世谦先是信誓旦旦,但说着自己也不确定了,他苍白无力地辩驳:“我听说,圣人境都是近乎无情,想来圣人也只是看中无涯子的才华,才对他高看一二……”
“这话说着你自个信么?”李纵咬着一根草杆,嗤笑道:“要我说,喜欢了就是喜欢了,哪管他境界身份。以圣人的地位与实力,别说是收用一个道门弟子,他就是想把什么妖皇魔尊弄到手,也不是不可能……”
“……虽说正史之中并无传闻,但是野史之中,圣人也是有风流传闻的。”
“等等,不会是……”
“圣人曾经把魔君困在九幽近三百年,他们不仅是师徒,还是仇敌,魔君沦为阶下囚的那段时间,那些捕风捉影的私情,听说在整个仙门都传疯了……”
“不是吧,师徒之间也可以?”墨家少宗主墨临犹豫半天,憋出一句。他下意识地瞥了一下韩黎,那位着赭色长袍的青年看似矜持的坐在水边,手中却拨弄着石子打水漂。
“怎么不可以,听韩长老说,曾经那一位是圣人最宠爱的弟子,只是后来叛出师门了。”韩黎低着头,小声说道:“原因长老没提,只是听说圣人有机会诛杀他的,最终还是没下手,关在九幽了。”
“圣人为何手下留情?”
“当时长老说,可能是因为师徒一场,实在下不了手。”韩黎回忆起来,一身冷汗浸透脊背。“若是并非恻隐,而是师徒不伦……”
那整个史书上的东西都要改写一遍。
“不许侮辱圣人!”风凉夜显然无法接受,痛心疾首地用折扇直敲掌心,他想起自己还帮无涯子和谢衍遮掩恋情,顿时后悔无比。“要是无涯子就是魔君,师尊知道我还帮小师叔……师祖遮掩,非得让我跳微茫山——”
“一定是搞错了,圣人怎么可能会、会与魔有染……”张世谦也三观尽碎。
“我们不知道无涯子与帝尊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是谢先生喜欢无涯子啊。”
封原坐在流觞曲水边,残忍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无论如何,谢先生和无涯子绝不是什么‘欣赏’‘提携’的关系,以他们的相处模式来看,绝对是认识许久,默契万分,情深如许……”
“无涯子也对谢先生……”墨临沉默了一下,捏着白瓷酒杯的手指紧了紧,然后道:“如果无涯子就是那个人,那些足以烧尽一切的黑火也可以解释的通了,我们根本不该叫他无涯子,应该唤他……”
他欲言又止,显然是不敢直呼其名,魔君的名讳是五洲十三岛公认的禁忌。
“胆子大点,殷……”封原刚开口,便被韩黎一把捂住了嘴。
韩黎急忙道:“别说,圣位尊位的大能,唤了名字天道是听得见的。”
风凉夜绝望地捂住了脸:“你们是对的。”
封原费尽力气挣脱了韩黎,连声道:“我不说,我不说行了吧!”然后又拍了拍风凉夜的肩膀,沉痛道:“想开点,兵解重修,前世的关系都是不算的,他们现在至少不是师徒。”
“说得好像仙魔恋就没问题了一样!”风凉夜心梗。
“师徒秘闻,仙魔绝恋,多好的一出旷世奇谭啊。”封原坐在水边盘起腿,手肘支在膝盖上,凤眼微挑,笑道:“已经不是三千年前了,在话本子里,这种剧情叫相爱相杀,流行的很呢。”
一个是世人皆拜服的天下至圣。
一个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万魔之魔。
想一想,倒也挺配。
他们在僻静无人的流觞曲水边插科打诨,以年轻人的视角激扬文字,谈论这天下大势,人间兴亡,却不料,背后来了个不速之客。
风飘凌本是心绪颇不宁静,便在流觞曲水附近散步,他们聊天时虽然谨慎,却难以躲过渡劫期的耳朵。
风飘凌听到些许凌乱的句子,却刚好被戳中了最惧怕的东西,怒意一时高炽。
他循声走到流觞曲水边,见他们越讨论越没边际,便厉声道:“张世谦,怎么回事?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
这一声厉喝,可真是把他们的魂都要吓飞了。
未来的儒道六君子如今还年轻气盛,被渡劫大能当场抓包,他们哆嗦着,当场噤声,纷纷站起身来行礼。
理宗大弟子眼神躲闪,却是道:“没、没事,宗主。”
“满口胡言乱语,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到底怎么回事!”风飘凌拂袖,怒道:“圣人的名誉也是你们能破坏的?”
张世谦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深呼一口气,然后破罐子破摔地问道:“宗主,您是否知道无涯子与陆先生……”
“无涯子?”风飘凌先是一怔,继而眼神变了,冷冷地道:“当真胆大,什么阿猫阿狗,也不避讳那一位,敢用‘无涯’为名号了?曾经的圣人时代,‘无涯’可是禁词之一。”
“圣人是知道的,之前,红尘卷里,无涯子道友与圣人的关系……很好。”
“师尊?”风飘凌显然是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消息,“不可能啊,师尊听到这个名字就生气,他不会同意别人使用这个名号……等等,师尊他……”
风飘凌的脸色逐渐变黑,他咬牙切齿道:“你们口里的那个陆先生,又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大名为陆平遥……”
“你们遇到神机书生陆机了?”风飘凌久久地僵在原地,瞳孔不可置信地缩小一瞬。
他说服不了自己了,那个“无涯子”,与曾经被师尊亲手抹去一切痕迹的圣人弟子“无涯君”关联已经非常明显。
“殷、无、极——我饶不了你!”
风飘凌的怒吼穿透层林,惊起寒鸦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