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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总有日出时

第90章 总有日出时
徐忘云站在院门处,沉默看他。萧潋意愣愣瞧着那,怕是幻觉,又觉是幻觉也好,轻声说:“你怎么来了……”

徐忘云不答,面色冷得吓人,离他近了些,查起他的伤势。

方才的幻想成了真,萧潋意抬着头,涣散目光钉在这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上,伸出手,极轻地用手指蹭了下徐忘云的脸。

他约莫是想再碰一碰他的,可实在有心无力,目光缱绻难言,寸寸掠过徐忘云五官的每一寸,像是要将这张脸死死地记在心里。

好叫他过黄泉时也能无比清楚地想起来,哪怕要受万年的地狱火烧,有此刻在,似乎也再算不得什么了。

徐忘云的手摸过他全身,摸出这具躯体破得几乎是张透风的麻布,万脉俱枯,再无回旋余地。他停住不动了,心头一时是震惊,一时悲痛,紧接着交织成巨大的怒火升腾而上,烧得他心脏阵阵发痛。

“……你歇斯底里的发了这么多天疯,现在要一言不发地自己去死了?”

萧潋意只盯着他,叫他:“阿云。”

徐忘云怒不可遏,不知该怎么答他,使力闭了下眼。

“你愿意和我说话了。”萧潋意轻轻笑起来,“再和我多说两句吧,好不好?”

话一落地,他又大口吐出许多黑血。

眼前黑暗如潮水般涌进来,萧潋意神思涣散,余光看见了自己身上的血,却下意识伸手,做了个将徐忘云往外推的动作。

他低低道:“脏……”

“……”徐忘云愣了片刻,一时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咬牙切齿地低声叫他:“萧,潋。意。”

黑色潮水已将萧潋意整个笼了进去,他已是听不着徐忘云在说什么了。恍惚间,又忽然手指一动,搏力往徐忘云手里塞了个什么冰凉的东西。

徐忘云低头一看,见那是根小巧的玉簪,尾部雕花已没有那么清晰,像是常被人拿在手中长年累月的抚摸,已是很旧了。

……那还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初遇,萧潋意扮作“沈沅”时,哄徐忘云在京城里买给自己的玩意。

“……对不起。”

萧潋意唇边还残留着笑意,像是很歉疚,弥留之际,轻声对他道:“你忘了我吧。”

你忘了我吧。

忘了我,忘了京城,忘了这些朽烂的糟心事。你还是去天下做你济世救人的剑客,仗剑四方,随心所欲;要是再碰上不平事,想出手就出手,横竖你武功这么高,谁也打不过你。

你该去的,你本就该生在广袤的天地,是我私心折断了你的翅膀,把你困在这方小小皇城,叫你平白受许多蹉跎,伤了这么久的心。

阿云,对不起。

萧潋意微声道:“再有来生,我……”

他眼珠轻轻一转,再也不动了。

更阑人静,风声尽止,天地之中,唯一轮明月无声高悬。

“……”

徐忘云拿着那根玉簪,如尊木雕般久无动静,半响,他猛地往回一推,将那玉簪推回萧潋意无力的手中,咬牙道:“……不。”

他的声音低极了,寂静中,几乎是有些恶狠狠的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我不。”

徐忘云脑中嗡嗡直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他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萧潋意这样的人?!

他使力将萧潋意背起来,那一刹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盛怒烧过,余烬堵住了他的口鼻,叫他脑中霎那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快走。

快走,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走得越快越好,再快一点,更快一点,再快,再快——!

他步伐飞快,鬼影一般掠过京城数道瓦墙,跑出了皇宫,跑出了京城,顺着山道跌跌撞撞一路上行,活似逃命般,奔上了一座山头。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他便已站在四君山半山腰上了。

徐忘云脑中空白,全凭本能驱动脚步,直直奔着后山而去。四君山已久无人来往,地上野草生了半人高,早没了人气。他带着萧潋意穿过高低野草,面颊被叶片割破了也不知道,跑到尽头,眼前路终于渐渐开阔,现出了一潭清凉的山泉来。

那山泉位置隐蔽,最上头有股细细瀑布淌得清澈,水流亮如水晶,见不着半点杂志。徐忘云方一靠近,迫不及待地将萧潋意往那潭水中一丢,萧潋意咚一声砸进潭水中,浑身污血霎那将那潭水染得黑红,涌起水花摇晃片刻,又渐渐平静了下去。

萧潋意浮在水面,了无生气的手脚随波澜飘荡着,面上已没了半分活人气息。

夜深水静,没有半点不一样的动静。

徐忘云怔在原地。

——然后呢?

他怔怔地看着平静的水面,看着水中无声无息的萧潋意,一时竟觉呼吸困难,只恨不得能杀到黄泉地府,将萧潋意那缕幽魂拉回人间。

不是说这处潭水有奇效吗?不是说这水能修好人的经脉吗?

然后呢?然后呢?然后呢?

怎么办?他几乎是绝望地想:师父,我该怎么办?

空谷寂若死灰,自然无人应他。

徐忘云心神俱乱,恍然无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却忽听“喀嚓”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轻轻地裂了。

徐忘云下意识低头,借着天上月光,瞧见自己方才踩到的,是他忙乱间随手扔下的佩剑。

乌木的剑柄竖着裂开了个口子,将那剑柄从中分成了两半。

裂口中,静静躺着颗漆黑的药丸。

徐忘云脑中轰隆一声响。

——“师父,那我的剑,有名字吗?”

“有啊!”荣清摸了摸他的脑袋,面上笑容似有深意,“你记好了——它叫逢生。”

“逢,生。”年幼的徐忘云一字一顿地将这两个字重复了遍,问他:“师父,为什么叫逢生?”

“草木蔓春,峰回路转,此为逢生。”荣清拿起那把剑晃了晃,“这剑柄里,藏着一颗神药,能叫人五脏重铸,六脉俱通,是我伴鹤门传下来的宝贝。今日为师传给你,你若用不上最好,用得上也便罢了,都是造化。”

徐忘云不甚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用力点了点头,朗声道:“师父,我记得了!”

——大股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

徐忘云颤抖地吸了一口深深的气,抖着手,将那药丸从剑柄里拿出来。

原来毕生所求之物,竟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他跳下潭水,揽着萧潋意站直了,急切掰开他的嘴,浑身犹如过万千虫蚁爬过般止不住地颤栗,小心,又万分诚惶诚恐地将那药丸塞进他的口中。

萧潋意猛地闷咳了一声。

万物寂静一瞬,忽然,池面泛起了细小的涟漪,如潮涌般翻滚起来,扑闪着数千水花,将萧潋意惨白的身体裹了进去。

一丝晨曦终于刺破了深沉夜幕。

徐忘云浑身颤抖,竟似劫后余生地仰起头,终于落下泪来。

那颗神药能将人全身破损的经脉重连,但要起效用,服药之人会心脉俱停假死三日。待到三日后,重铸的心脉回连,先身躯不能动,五感丧失,再慢慢逐一恢复,鬼门关走上一遭,全身经脉根根生好,这才痊愈。

徐忘云将从前师父在时的旧屋收拾出来,将萧潋意安置在里面。最开始,萧潋意无知无觉,气息起伏全无,手脚冰冷惨白,犹如是具尸体。

徐忘云便抱着他那把没有剑柄的剑,日夜守在他床边寸步之外的地方,有时夜半惊醒,惶惶去寻床上萧潋意的身影,他怕自己看到的已是副白骨。

三日到,萧潋意单薄的胸膛,终于有了些微弱的起伏。

头次发现他胸膛似乎是在动时,徐忘云盯着那里,直愣了好半晌。

但也只是那丁点起伏,除此之外,一连多日,便再无其他了。

徐忘云与他同待在这处屋子里,只偶尔白天出门挑水。有一日,他挑了满满一桶水正往山头走,走到一半,忽毫无预兆地将水桶一丢,倏然转身跪下,向着山外缭绕云雾,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山上碧绿草叶上,有露珠轻轻滑落。

这日夜里,徐忘云抱剑倚墙而眠,半夜突然惊醒,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床榻,寂静夜色里,忽听着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徐忘云猛地站起来,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没有出声,往床榻旁走了两步。

萧潋意躺在床上,很微弱且艰涩地抽着气,好像每次呼吸都会扯得他全身抽痛。他像是还没完全清醒,茫然之中不知周边情况,下意识低低叫了句:“阿云?”

徐忘云站在他床边,没有出声。

萧潋意像是犹在梦中未醒,得不到回应,六神无主,不住地重复叫他,“阿云,阿云?”

出言字字嘶哑,尾音撕裂,像砂纸擦过粗糙旧石。

徐忘云只字不言地站着,末了,轻轻将手中剑丢在地上,发出声闷响。

萧潋意犹如未闻,仍不住惶恐地叫他。徐忘云瞧出他还是听不见,沉默半天,伸出了手,轻轻地,碰上了萧潋意的手背。

萧潋意便刹那静了。

——萧潋意五感之中,最先恢复的,是他的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