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抢救室红光未灭,血一般在每个人脸上流淌,封闭的大门挡住了门内的情形,门外的状况却不比门内简单,而沈月卿的到来更是让众人感到意外。
“……沈先生?”
顾先生和顾夫人都记得沈月卿,这位来自主星的年轻商人,在他们为顾念安的后遗症忧心时,他忽然出现,为他们带来了能够完美解决心病的精神力疗愈仪,他们不可谓不感激。
虽然后来顾念安因为疗愈仪事故生命垂危,但出问题的是人,而不是那台机器,何况沈月卿早就提醒过他们需要注意的事项,顾先生和顾夫人把这一点看得很明白,顾念安出事他们是很着急,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更不会因此迁怒于沈月卿。
沈月卿闲庭信步般踏出阴影,他似乎已经在暗处观摩了很久,等到好戏开场才终于现身。
他一出现,就在顾家众人头上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顾先生很快就反应过来他那句话的意思,只是不敢相信,以至于追问的话都涌到了嘴边,却迟迟吐不出来。
反观顾夫人就没有那么多顾忌,唇瓣绷成硬直的线条,眉峰聚拢,直截了当地挑明了他的言下之意。
“沈先生的意思是说,背地里对我儿子下毒手的人,是他?”手指利刃般指向顾二叔。
顾二叔脸色一变,“大嫂,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可是安安的亲叔叔,有什么理由害他!”
顾夫人站在那里,身后的抢救室里是她的两个孩子,她纤薄的背脊挺得笔直,似乎连子弹也无法击穿,“景琮你先别急,我不会偏信谁的话,我只是想听听沈先生怎么说。”
不管沈月卿要怎么说,顾二叔都不想让他的话出口,见顾夫人这里说不通,转头去看顾先生,“哥!”
没想到顾先生并未接收他的眼神,而是走到了顾夫人身边,“看样子沈先生似乎知道一些内情?烦请您说一说,我也很想知道。”
顾家人的态度勉强能让沈月卿满意,他勾了勾唇,垂眸把玩着手里的针织帽,“我只说结果——二十年前你儿子失踪、两年前的绑架案、还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和这人有关。”他微抬下颌,用眼神点了点顾二叔,“没记错的话,他也是你们顾家的人吧?”
和初次见面时的温和友善相比,顾先生能感觉到今天的沈月卿气质尖锐了许多,那感觉就像你在丛林深处发现了一朵艳丽的蔷薇花,走近时却发现它身边围满了荆棘,就算只是路过都会被划伤。
这或许是对方敌意的展现,顾先生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但现在不是纠结态度的时候,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来解决。
二十年前,顾念安刚满月,顾家为他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满月宴,邀请各界名流贵胄前来赴宴,那天足足有数百人到场,可原本应该是宴会中心的顾念安,却在自己的房间里离奇失踪,顾家当即发动所有人,上上下下搜查了一遍,连地皮都差点翻起来,最后也没能找到他的身影。
这一消失,就是整整十六年。
即使隔着遥远的时光,即使孩子已经失而复得,再想起这件事时,当时绝望的情绪依旧会让顾夫人感到胸口闷痛,难以呼吸,嘴唇慢慢开始发紫。
“夫人!”顾先生大惊,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速效药送到她嘴边。
顾夫人一把推开,“我没事!请您继续说……”
她看向沈月卿的目光几近哀求,这些年来她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总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安安,因为她太大意,没有时时刻刻把孩子放在眼皮底下才导致意外出现,她时常会想,如果那天自己守着安安寸步不离,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长久以来的愧疚压得她几乎崩溃,如果不是因为骄骄的存在,她或许早就油尽灯枯,可现在有人告诉她,一切都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她白着脸缓缓看了顾二叔一眼,见对方一副心神大震的神情,心里已经信了三分。
这一眼让顾二叔回过神,他按下剧烈的心跳,沉声说道:“胡言乱语,当年安安失踪纯属意外,后来的绑架案凶手也早已经被捕入狱,口供和证据都能查到,证据确凿,整件事情和我沾不上一点关系,你特意过来说这么一番话,把脏水往我身上泼,到底想干什么!”
沈月卿仍旧是笑,那笑意却让顾二叔心底生凉,总觉得下一秒就会灾厄临头。
“你无法证明事情不是你做的。”
“笑话!”顾二叔大喊一声,“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要我怎么证明?根本就是你在胡说八道!大哥大嫂,你们别听他的,此人居心叵测,不知道有什么目的,我建议先把他抓起来盘问清楚!说不定这次安安……啊——”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惨叫着跪倒在地,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右臂。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整条胳膊开始剧烈扭曲,发出骨骼碎裂的闷响,皮肉大幅鼓动起伏,就好像正有什么活物正在他皮肤底下钻来钻去。
“噗”的一声,皮肤不堪重负,骤然裂开,像是戳破了一只灌满污水的大水球,破开之后污血淌了一地,几股藤蔓一样的东西顶破他的血肉钻了出来,几乎与他的手臂连成一体,红绿交加,情况惨烈无比。
“啊!我的手……我的手!”
顾二叔哪见过这种场面?自己的手臂像是被怪物吞没一般,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然而更让他惊恐的是那种整个人都即将被吞噬掉的预感,他不顾满身血泥,拼命抬头向顾先生求救。
“哥!哥你快救救我!”
“这是、是什么东西……”顾先生也惊住了,看着如有生命般盘踞在顾二叔身上的藤蔓,定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他直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跟沈月卿有关,毕竟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世界上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力量来自其他星系。
“沈先生,景琮他……”
他的眼神里有几分求情的意思,毕竟是自己的弟弟,哪怕同父异母,终究还是有血缘亲情存在的,在没有定罪之前,顾先生无法眼见他遭受折磨袖手旁观。
沈月卿慢条斯理地叠好了手里的针织帽,将它揣进兜里,听到了顾先生说的话,却没有理他,而是径自走向顾二叔。
血肉四散飞溅,连墙壁都沾上了暗红的雾色。一步,两步……脚步停留在距离血迹半厘米的地方,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踩上去。
居高临下的目光落在顾二叔满是汗水的脸上,他疼得脸都白了,反应过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多半是沈月卿搞鬼,对未知的恐惧褪去,愤怒和疼痛使他双目充血,对沈月卿怒目而视。
“你……到底想怎样!”
沈月卿歪了歪头,对他的情绪感到很新奇似的。自从“暴君”名号响彻主星,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激烈的反抗了。
如果可以,真想跟他好好玩玩,可惜……
沈月卿双手插兜,红色灯光在他的眼中闪动,为他艳绝的容貌平添几分邪气,像是会突然笑着从床下伸出手抓住人脚踝的恶鬼。
“我想踩死谁,从来不需要证据。”他微笑着说,“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能证明所有事情与你无关,我就放了你,怎么样?”
顾二叔根本没法证明,他猛地起身,到一半力竭倒了回去,死死盯着沈月卿:“你这个……你这个怪物,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沈月卿的笑容越拉越大,“看来,你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别!”他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顾先生先忍不住出声了,他快步走到顾二叔面前,将他和沈月卿隔开,“沈先生,现在事情真相不明,还请少安毋躁,虽然你认为景琮是凶手,可我们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顾家的面子上,希望你手下留情,再给我们一些时间查清楚真相。”
沈月卿不为所动,“真相?就在你面前。”
他轻轻一抬手,顾二叔再次惨叫起来,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藤蔓再次扭动疯长,很快就从胳膊爬上了肩头,还有接着向他的躯干蔓延的趋势。
“不……不!不要!滚开啊!哥你快救我!”
顾先生有些急了,“沈先生,你!”
沈月卿冲他一笑,“你认为,他身上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顾先生一愣,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不是这位沈先生弄到景琮身上去的么?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沈月卿完全能猜出他的内心想法,“不,可别冤枉了我,我和这人就见过一面,此前从未有过接触,就算想要动手,也得有机会才行,对吧?”
说完他的眉梢一挑,第一次主动向人“自证清白”,感觉新鲜极了。
经过他提醒,顾先生也反应过来这一点。没错,沈月卿不仅没有机会,也没有动机,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主星商人,在古武星身份简单,几乎不与任何人有牵扯,怎么就至于一定要将顾景琮置于死地的地步,难道就因为看他不顺眼?这实在没有道理。
一根藤蔓颤巍巍伸到沈月卿面前,末梢羞涩地勾起,像是在请求怜爱。
沈月卿指尖勾住它往后扯了扯,就听见脚底下传来一声闷哼,他恶劣地勾起唇角,继续说:“动手的人不是我,自然就是他。”
“离开医院之前,我在疗愈仪主控板上留下了一些种子。”被人忽视的疗愈仪凭空出现在沈月卿手上,他随手拨开主控板,虚假的显示屏已经被拆了下来,数值指向刺目的“100%”。
“自我之后,第一个触碰到主控板的人,就会成为被种子寄生的宿主,它们汲取宿主的血肉生长发育,等到时机成熟,就能破土而出——就像现在这样。”
“别乱动疗愈仪,什么事也不会发生……我说过的吧。”
换而言之,只要有人碰了,就一定会出事。
说完,沈月卿看向顾先生:“这个理由,您满意么?”
顾先生沉默良久,看着倒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弟弟,他的脸上写满复杂。沈月卿确实告诫过他们不要乱动疗愈仪,当时景琮就在现场,不可能没听见。
他明知道疗愈仪对顾念安的重要性,却还是私自动了,不仅动了,还瞒着所有人,直到现在都没有说真话,真相……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哥!你信他不信我是吗?我是你亲弟弟啊!为什么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我?你看看我!我都被他害成这个鬼样子了,你怎么还不救我啊!你救救我啊!哥——”顾二叔目眦欲裂,厉声叫了起来,声音几乎穿透墙壁,传进封闭的抢救室。
“那你说——”顾夫人瞪着眼睛,对他吼了回去,“你为什么要动安安的疗愈仪,你对安安做了什么?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们?你说呀!”
顾先生闭了闭眼,“景琮,你到底为什么……”
顾二叔红着眼咬牙不语,他抬头环顾四周,面对他的目光,任何人都没有心软,于是他面上的委屈不忿渐渐收了起来,转而变成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他甚至笑了起来。
“哈……为什么,为什么?你去问啊!去问问那个死鬼,为什么只认你做顾家的继承人?为什么不肯让我妈入祖坟?为什么要把顾氏的股份全都给你!”
“我到底哪里比你差了?顾景煜,你除了出身,哪点比我好?凭什么他的眼里永远都只能看到你?凭什么遗嘱上没有我的名字?凭什么我只能捡你不要的破烂,靠你的施舍过日子?你告诉我,凭什么!啊?”
顾先生震惊地看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的兄友弟恭全是顾景琮的伪装,他恭顺的外表下,其实一直隐藏着一颗扭曲的心。
“这些话……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当初我说要给你顾氏的股份,是你拒绝了。”
“所以呢?你就不愧疚了?我也是顾家人,那些东西本就是我应得的,凭什么要靠你施舍!你顾景煜算个什么东西!”
“好。”顾先生深吸一口气,连气息都在颤抖,“就算你恨我,可孩子们是无辜的,你何至于对他们下手?”
“是他们先抢了我的东西!”顾二叔怒吼,脖颈青筋暴起面目狰狞,好像要把积年的怨气一起吼出来。
“你觉得很委屈是吗?我比你更委屈!如果没有顾念安,等你死了,我就该顺理成章接替你掌管顾氏,凭什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都能骑到我头上?挡了我的路他就该死!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我最后悔二十年前没有掐死他,直接除掉这个祸害!”
“还有顾骄,他算个什么东西?妈的,一个没人要的野种,你也想把顾氏的股份分给他,你他妈脑子坏掉了吧顾景煜!他就是个——啊啊啊啊啊啊!”
藤蔓忽然扎进顾二叔的脖颈,在他的血肉中疯狂肆虐,他痛得身体痉挛抽搐,剩下的话全都说不出来了。
沈月卿意兴阑珊地坐了下来,鲜血和惨叫他早都看腻了,也听腻了,提不起半点兴趣,曲肘支着脑袋,狭长的双眸定定看向抢救室的方向,目光似乎能穿透大门,看见正在里面努力救人的顾骄。关不住的精神力从门缝中逸散出来,熟悉的味道,沈月卿勾起唇角,放出精神力向它打了个招呼。
剧痛过后,顾二叔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眼角抽动着,嘴里依旧喃喃。
“我不明白……顾景煜……我不明白……”
他永远也想不明白,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顾家人为什么还会选择相信顾骄。两年前是这样,两年后还是这样。
两年前,他亲手策划了绑架案,斥巨资买通了两个在逃杀人犯,要他们绑架顾念安和顾骄兄弟俩,向顾家勒索钱财,最后杀人撕票,将事情伪造成一桩完美的绑架勒索案。顾家树大招风,没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没想到中途出了意外,外出取钱的其中一人被军方抓获,他本以为事情将要败露,可天无绝人之路,顾骄在关键时刻觉醒了精神力,造成的轰动足以将事情掩盖下去,矛盾的焦点也顺势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顾念安成了活死人,顾骄获罪入狱,他满心以为胜券在握,只要能够趁机按死顾骄,彻底将他赶出顾家,从此以后就再也没人能成为他的威胁。可他没想到,不管自己如何挑拨,顾家夫妻俩就是不肯放弃顾骄。
即使已经动摇了自己在顾家的威信,顾景煜仍旧坚持要救出顾骄,甚至不惜送出一整条稀有金属矿脉,送顾骄前往主星避难。
顾二叔觉得他疯了。
好在他已经提前在顾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在顾骄眼里,自己是被家人无情抛弃的替代品,他就算不恨,也不可能再对顾家有任何期待,顾二叔故意扣下了顾家留给顾骄的无限制星联卡,让他身无分文地在异星流浪,也许他根本活不到回家的那一天。
可是他又猜错了。
就像当年的顾家人没有放弃顾骄一样,顾骄也没有对顾家产生怨恨,他甚至拼了命地想救顾念安。
哈!真他娘的见鬼!
这一家子……但凡有一个人对彼此心怀芥蒂,他的计划早就成功了。
“为什么……为什么……”
顾先生走到他面前,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从没有一刻让他感觉如此陌生。
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四岁时被接回顾家,虽然生母是顾老爷子身份不明的情妇,但顾先生从未因此对他这个弟弟轻视过哪怕一眼,他一直觉得,父母犯下的错不该由孩子承担,所以他对顾景琮很好,完完全全尽到了一个兄长该尽的责任。
可是,对方不这么想。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几度嘶哑。
“顾景琮,自从安安失踪,这么多年以来,我们怀疑过无数人,也查过无数人,但从来没有哪怕一刻怀疑过你。”
“不是因为你藏得有多滴水不漏,只因为你是顾家人,在我心里,你跟安安他们是一样的。”
顾二叔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他,半晌,咳出一口血,嗤笑一声移开视线,“你不会以为像这样假惺惺地说两句好话,我就会痛哭流涕,对你感恩戴德吧?顾景煜,我告诉你,我他妈最讨厌的就是你这一副惺惺作态的样子!”
他受伤的右臂烂泥般瘫在血泊中,看样子已经完全废了,还算完好的左手也满是血迹,一点点挪到后腰。
“别太得意了,顾景煜。就算我死了,你们一家也别想好过。”
说完,他猛地抬手,掌中赫然握着一把手枪!
“当心!”
顾先生瞳孔骤缩,面色剧变,怎么也没想到顾二叔竟然会随身带枪!电光石火之际,他只来得及一把拉过顾夫人,将她紧紧护在自己怀中,顾夫人却发出一声惊呼。
“不要——”
顾二叔调转枪口,直直指向抢救室,抢救室的大门是钢化玻璃材质,十分坚固,但再坚固的玻璃也不可能阻挡子弹前进。
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所有人都转过了头,紧接着,他们听到一声闷响。
就像鞭炮扔进了水塘,爆裂的声音经过水和污泥的缓冲,变得沉闷笨重。
藤蔓在一瞬间长满了顾二叔的身体,他浑身缠满绿色枝桠,变成了稻草人般的存在,倒在地上彻底没了声息。
顾先生怔怔回看,面上一片空白,沈月卿看他一眼,想了想说,“还没死。”但快了。
顾夫人闻言,咬牙推了顾先生一把,让他猛然回过神来,“快去叫医生啊!”
顾先生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作为顾家掌权人,他向来端庄持重,从来没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好在他们身处医院,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医生,一把担架将顾二叔残破不堪的身体抬了出去,他很快将面临一场关乎性命的重大手术,至于能不能活命,要看天意。
顾先生和顾夫人花了很长时间平复心绪,这件事情对他们的冲击太大了,冷静下来之后,顾夫人试探性地问沈月卿:“沈先生,安安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除了疗愈仪,沈月卿和他们顾家没有任何瓜葛,他从哪里得知两年前的绑架案,甚至二十年前顾念安的失踪呢?
沈月卿一顿,拢了拢自己的头发,柔顺的发丝穿插在十指间,黑与白的对比分外鲜明。
“这种事情,随便查一查就知道了。”
是这样吗?
顾先生和顾夫人诧异地对视一眼,以顾家在古武星上的势力,要查什么东西会比沈月卿方便得多,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的真相,却被沈月卿随随便便就点破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
“如果不是沈先生主动帮助,我们到现在都还被老二蒙在鼓里,顾先生实在帮了我们家一个很大的忙,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应该好好感谢你才对。”
沈月卿闻言笑了,“口说无凭,你们打算拿什么谢我?”
顾先生打开钱包,“这是一张空白支票……”
“我不要钱。”
不要钱?
顾夫人恍然,“沈先生的疗愈仪效果非常好,我们顾氏……”
“也不要项目。”
夫妻俩面面相觑,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解,他们一起看向沈月卿,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沈月卿但笑不语,神色意味深长。
时间过了许久,等到顾骄终于从抢救室出来,天都已经黑了,满地的血污都已经被清理得很干净,谁也看不出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多么骇人的事故。
他走到门口,长时间的高强度精神力输出让他感到十分疲惫,好像全身力气都被人抽走了。
大门打开,他扶了一下门框,外面的四人立时看过来,还没等他看清楚,手臂就被人贴心地扶住了,“当心脚下。”
慢一步围上去的顾先生和顾夫人又是一愣,诧异地看着沈月卿快步上前,小心翼翼牵住顾骄的手,把人轻轻揽进怀里。
……总觉得他们好像错过了什么。
直到顾骄叫了一声:“妈妈,爸爸……”
抛开其他不说,顾夫人先问出了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宝宝,你哥哥怎么样了?”
顾骄累极了,眼睑半垂着,好像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他强撑着对顾夫人笑了下,“放心吧妈妈,哥哥没事了。”
说完整个人就软倒下去,顾夫人条件反射就要去抱他,有人却再次先她一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沈先生,你、我……我们骄骄他……”顾夫人语塞。
沈月卿抱起顾骄,将他的脑袋往自己胸口靠了靠,再直白不过地宣告,这是他的人。
“两位……你们都亲儿子还躺在里面,不去看看?”
他说完抱着顾骄就要走,顾先生和顾夫人两头为难,既想马上去看看顾念安的情况,又想把顾骄留下来。
“你要带骄骄去哪儿?”
沈月卿:“回家啊。他没跟你们说?”
一句话问懵了两个人,“说什么?”
沈月卿微微一笑,“我们要结婚了。”
结、结什么……
……什么婚?
不是,等等……哪里出了问题?
顾夫人的大脑一片混乱,几乎怀疑自己今天压力过大导致幻听了,呆呆地看向顾先生,却发现对方也是同样的表情。
他们的宝宝要结婚了……啊?啊?
–
顾骄睡了很久很久,是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自从在主星得知顾念安醒来的消息开始,他就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梦里全是可怕的场景,扰得他时常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回到古武星之后就更没时间睡觉了,他天天晚上往医院跑,白天还要强打精神,生怕被沈月卿看出端倪。
长久以来的睡眠不足,加上为顾念安治疗透支了精神力,他晕倒之后直接一睡不醒,周边环境也很安静,他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睡梦中依稀听到一声手机铃响,但很快就掐断了,后来再也没响过。
不知道睡了多久,又是一轮黄昏,橘红色的辉光斜射入窗,温柔地抚弄他的睫毛,雪白色的睫毛在阳光下透出细微流动的莹彩,像是夏日海浪中闪动的泡沫。
纤长睫毛轻轻颤动,一点点掀开,露出其下清透如湖水的眼睛,虚茫娴静的烟灰色,让人想起小桥雨巷间袅袅升起的茶烟。
眼神逐渐聚焦,那双漂亮的眼睛很快重新拥有了神采。顾骄缓慢坐起身,厚实的被褥从肩膀滑落下去,他环顾四周,窗外的树叶飒飒轻响,周围没有一个人。
“月卿?”
他叫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像是刚从烟囱里逃命出来。
床边放着一杯牛奶,触手温热,顾骄仰头灌了几大口,舔了舔唇,感觉好多了。
慢吞吞下床推开门,往外探出个脑袋:“月卿,你在家吗?”
沈月卿在书房,正垂眸看着一份项目书,听到顾骄的声音,很快将项目书扔到一边。
过去捏捏顾骄的脸,又在他唇边亲了亲,“怎么了,骄骄?”
顾骄早就对他时不时的亲密接触习以为常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全都炸了起来,张牙舞爪翘成一团,他用力地将他们往下压,“嗯……我睡了多久呀?”
“五天。”
“什么,五天!”顾骄惊呆了。
“五天而已,骄骄休息好了么?”沈月卿语气自然,似乎并不觉得一个没病没灾的大活人一睡五天是什么离奇的事。
顾骄点头,当然了,都睡了这么久,要是还没休息好,他过年就可以上桌了。
没说的时候还不觉得,沈月卿一说他睡了这么久,顾骄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好饿哦。”他都五天没吃饭了诶……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沈月卿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牵着顾骄就往餐厅走,估摸着顾骄快醒了,他前不久才刚做完奶油蛋糕,是顾骄最喜欢的口味。
这种一觉醒来就有人投喂的感觉别提多幸福了,顾骄照例在饭前亲亲以示感恩,“谢谢月卿,你对我真好!”
一大勺蛋糕下肚,还是熟悉的香香软软的味道,顾骄吃了个半饱,肚子没有那么饿了,大脑有了能量开始运转,很快想起了正事。
“啊……哥哥现在怎么样?出院了吗?爸爸妈妈呢?”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沈月卿正看他进食,见他吃到一半就不吃了,指尖敲了敲桌面。
“吃饭的时候别想太多,对胃不好。”
“噢……”顾骄立刻加快进食速度,大口大口吃了起来,等吃完一整块蛋糕,才嚼嚼嚼地发问,“我、嗯……我粗完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莫?”
沈月卿失笑,“过来。”
待他乖乖凑过来,沈月卿捧着他的脑袋仔细擦干净他嘴边的奶油,顾骄咽下最后一口蛋糕,下意识舔了舔唇,恰好舔到了他的指尖。
沈月卿动作一顿,眸色变了变,神情依旧温柔,“吃这么快做什么?我又不会跟你抢。”
指尖擦着擦着,就擦到了顾骄嘴里,勾着奶油在他舌头上缠动。
“唔……”
顾骄喉结滚动,灵巧的软舌扫过他的指腹,将上面的奶油尽数卷走,临走时还吮了吮,留下亮晶晶的液体。
沈月卿深深注视着他,指腹按住他尖尖的虎牙,迫使他合不拢嘴,然后低头狠狠吻了上去,舌尖探入更深处。
蛋糕的甜蜜滋味在唇齿间蔓延,他们交换了一个奶油味的吻,等到分开时顾骄已经脸蛋通红,气喘吁吁,有气无力地推着沈月卿的胸口。
“现在……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他们在哪里?”
沈月卿扶着他的脑袋,盯着他红肿的唇瓣目不转睛,大有再来一次的架势。
“在外面。”
外面?
顾骄疑惑,顾骄不解,顾骄拒绝贴贴,艰难回到自己的座位:“外面?医院外面?”
沈月卿舔了下唇角,“门外。”
顾骄:“……”
啊?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他忽然从椅子上蹦下来,像被烧了屁股的小猴子,大步冲到院子门口,一把拉开大门——
他爸,他妈,他哥哥。
坐在门口的三人齐刷刷朝他看过来,都是一脸惊喜。
“骄骄,你醒啦!”
顾骄惊呆了,“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他几乎想要转身重新关上门,可近在咫尺的家人的面容却让他定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他呆呆看着顾念安,哥哥恢复得很好,治疗时他是真的拼尽了全力,顾念安不仅从精神力创伤中恢复过来,就连后遗症也一并清除了,再也没有复发的隐患。
但因为在病床上躺了太久,他全身肌肉都有不同程度的萎缩,现在还无法独立行走,需要先借助轮椅活动,以后再慢慢复健。
顾先生和顾夫人看起来很憔悴,即使表情高兴,也掩盖不住他们眼底的疲色,这段时间大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他们谁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一家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说话,却有种温馨的氛围在他们之间流动。不知过了多久,顾骄忽然落下泪来,他一头扎进顾夫人的怀抱号啕大哭。
“妈妈……”
顾夫人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把顾骄紧紧搂在怀里,不停吻着他的头发,小声叫着“宝宝”。
顾先生和顾念安在一旁看着,同样感慨良多,默默红了双眼。
等哭累了,顾骄吸了吸鼻子,泪眼朦胧地邀请大家去屋里。时隔两年,一家子终于重聚一堂,顾骄感觉简直像是身处梦境中一般。
几人刚坐下,沈月卿适时出现,给每人倒了一杯茶。气氛忽然沉默了下来。
“哦对了,爸,妈,哥哥,我还没来得及向你们介绍呢。”顾骄拉住沈月卿的手,说道,“这是我男朋友,沈月卿。大家第一次见面还不熟悉,月卿是个特别温柔的人,心地善良,脾气又好,希望你们能喜欢他……”
脾气温柔?
心地善良?
两句话把众人说无言了。
他在抢救室外,可不是顾骄说的那个样子,这一点顾先生和顾夫人深有体会。至于顾念安?他没见过沈月卿动手,但连续吃了几天的闭门羹,他就知道沈月卿不可能是个好说话的角色。
无奈现在骄骄在对方手里,他不得不夹起尾巴做哥哥。
顾骄越说越小声,瞅瞅大家的神色,似乎有些异样?
他不安地抓紧沈月卿的手,还以为家人会不赞同他和同性在一起。其实也可以理解,因为在遇到月卿之前,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男人嘛……
“你们,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
“骄骄,其实我跟叔叔阿姨他们早就见过了。”沈月卿微笑着说。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不知道呀。”顾骄懵了。
沈月卿:“我不是说过吗?想来古武星发展发展事业,正好叔叔阿姨也有相关的需求,我们就对接上了,连项目策划书都写好了,看看么?”
顾骄连连摇头,什么策划书呀,看又看不懂,总之月卿和爸爸妈妈已经提前认识了,就是这个意思吧?
“太好了,既然你们都认识,那我就不用介绍了。那个……我们,我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妈妈……”
他抬起眼睛,圆溜溜的瞳孔猫儿似的看向顾夫人,顾夫人无奈:“好好好,妈妈不反对你们在一起。”
“好耶!谢谢妈妈!”顾骄撒欢似的扑到她怀里,蹭了又蹭,好久都舍不得起来。
妈妈的怀抱啊……好久不见。
鼻子一酸,又想哭了。
他眨眨眼睛,把泪水憋回去,看向顾念安,“哥哥,你怎么了?头还疼吗?”
顾念安抿着唇,一脸生气的表情,听到顾骄跟自己说话,连忙转过脸来,换上柔和的神色,“不疼了,骄骄特别厉害,一下就把哥哥治好了。”
他还拿顾骄当小孩似的哄,顾骄闷声笑了下,“哥哥,我好想你。”
顾念安沉默了一下,摸摸他的头,“哥哥也想你。你在主星这段时间过得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哥哥替你教训回去!”
顾骄眨眨眼睛,视野中的红色逐渐模糊,他转过眼睛,清了清嗓子,“没、没有啊,我在那边过得特别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玩什么,可自由了!”
“我住在一座漂亮的大别墅里,窗户擦得特别亮,每天晚上都能看到特别漂亮的江景,五颜六色的灯光落在江面,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对了,那里也有电玩城呢,和我们这边的差不多,没想到吧?我每天都去玩儿,和、和同学们一起,我朋友可多了,他们总是陪着我,我一点都不寂寞……”
“骄骄。”顾念安忽然出声,打断了顾骄的喋喋不休,“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像是猛地被人折断发条,顾骄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起眸子,看了看顾念安,又看了看顾先生和顾夫人,大家都在看着他,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担忧。
他艰难扬起笑容,“怎么啦?”
顾念安:“可是骄骄,你看起来并不开心。是不是受委屈了?”
顾骄低下头,很快又抬起头,“哥哥你想多啦……我过得很好,真的,如果再多待几年,我可能都舍不得回家了。”
他继续笑,他的笑容总是很有感染力,每当他笑起来时,周围的人也会忍不住心情变好,跟着笑起来。
但是这次他们没有笑,顾先生没有笑,顾夫人没有笑,顾念安也没有笑。
他们都皱着眉头,脸上写满了担忧与关切地神色,“骄骄……”
顾骄笑得好累,他不想再笑了,可是他也不想哭。
如果他哭了,就相当于是在告诉大家,他在主星过得一点都不好,他受了好多委屈,每天每天都想回家。
能够得到家人的原谅,他已经很知足了,能够重新和他们坐在一起,就已经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他可以很乖很听话,不需要家人们再为他操一点心,就算把他一个人扔在外面,他也可以好好生活下去。
像这样……做一个让人省心的乖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被家人丢掉了?
“骄骄,你到底想说什么?”顾夫人双眼通红,不停落泪,她反复摩挲着顾骄的脸颊,就像大猫安抚受惊应激的幼猫,不断舔舐它的毛发。
“你告诉妈妈,告诉妈妈好不好?我们都在呢,你有事别憋在心里,大家一起来解决,这样才是一家人,对不对?”
顾骄愣愣地看着她,妈妈的面容还是那样温柔,每次他在梦里见到,醒来时总是满面泪痕。
两种情绪在他心头不断拉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别说,不要说,你只是个被抛弃的替代品,你不值得任何人怜惜。
可记忆中的爸爸妈妈却在鼓励他:骄骄,说出来,我们是家人。
顾骄的唇瓣颤抖着,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从紧咬的齿间挤出一句破碎的问句,带着委屈,带着痛苦,甚至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些许怨怪,这些情绪压在他心底太久,却从来没有被他好好正视过,他总是逃避。
“为什么……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