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疫病
走之前, 宋枕锦跟叶以舒又去了一趟宋家。
崔定回来了,这小孩才十三岁,却壮如牛犊。虽才到叶以舒肩膀高, 但身板跟砖砌似的, 一拍一个不吱声。
“大哥, 阿舒哥。”崔定见他二人欢欣, 不过跑了两步就停下,抱拳行礼。
叶以舒拍拍他肩膀。
“我们要回县里, 你要跟着一起吗?”
崔定道:“师父留五日让我归家,之后要回去帮忙。”
崔定师父就是武馆的馆主。
崔定跟着他师父也算长久。现在在帮武馆干活儿,带着些师弟们练武, 师父还会给他工钱。
以前还是个惯会撒泼打滚的小孩, 现在倒也懂事了。
叶以舒不强求,在这边停留一阵, 便也回了县里。
走时,阿黄跟着。
阿黄随着叶家人, 回来时才会两家跑。走时,唤它一声便跟在身后走了。
不过它儿子留在了宋家。
叶以舒打算过了年再回去。
现下天冷,待在县里也不往其他地方去。不过生病的人也多, 宋枕锦回来之后就忙个不停。
叶以舒看他看诊能从早上坐到晚上,干脆抱着汤婆子, 吃完晚饭后拉着人出去走动走动。
冬日夜晚寒冷沉暗, 县里没宵禁,夜里出来的人都跑到夜市区了。
两人慢慢冲着夜市走去,路上闻到风中传来那小食摊上的香味儿,忽觉馋了。
等走近了,隐隐灯火中, 夜市一条街上格外热闹。
叶以舒许久没来逛过,就是以前做吃食,也不做晚上。瞧着挤挤挨挨的人群,感慨道:“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么热闹?”
夜市上目不暇接的美食,有传统的小吃,也有近年来土豆弄出来的新鲜东西。
“相公,来点儿不?”
宋枕锦看他跃跃欲试,牵住哥儿的手。
“尝尝也可。”
叶以舒一头扎入这人群中,一手抓着汤婆子,一手被宋枕锦紧紧牵着。他带着人在人群中游走,忽见那烧烤摊子,立马走不动路。
这摊子跟后世没什么两样,专做烤羊肉串的。
“客官,大串儿十文,小串儿两文,可要来一串儿。”
叶以舒当即点了些,去旁边小桌等着。又觉坐下来风吹得冷了,跑去隔壁摊位上买了两罐雪梨汤。
桌子矮,凳子也小。两人个儿高,坐着像蜷缩起来。叶以舒往宋枕锦身边靠,将汤婆子塞在他手上。
“相公辛苦,暖暖手。”
宋枕锦拢着哥儿的手盖在掌心。耳边喧嚣,人群往来热热闹闹。
叶以舒靠着宋枕锦,打量了一会儿,道:“咱县里的人现在日子过得应该不错。”
宋枕锦顺着哥儿目光瞧去,“嗯”了一声。
其实县里的变化颇为明显。
单看县里重新修整过一遍的路,用石灰跟熟土夯实过的,平平整整,下雨天走都不会像以前那样东摇西晃。
再看眼前这热闹的夜市,百姓只有手里有闲钱了,才会这大晚上的出来吃喝。
放眼望去,这走来走去的人中就是再差,穿的衣服也是那厚厚的棉衣。
以前都是穿打了补丁的,锦衣绸缎是根本见不了几个。但现在绸缎的十个里有两三个,也不算少了。
不过他们这烧烤吃得不怎么清净,那肉串刚上时,便有人认出他俩。
每一个人都是以前的熟客,要扯上两句。甚至还有些见宋枕锦空闲了,要把个平安脉。
叶以舒本意是带宋枕锦出来放松,可不是大晚上地给他加活儿。
于是在他诊完一人之后,立马带着他拿上东西走了。
在外走了一会儿,吃完东西,回到家里。
叶以舒忽然打了个呵欠。手里的汤婆子已经不暖和了,哥儿的手倒热乎,但摸着脸却被风吹凉了。
“以后晚上别出去了。”
“没事儿。”
两人回来收拾一下,便去睡下了。
次日过午,叶大顺跟薛采风登门。
他们过来跟叶以舒说说工坊的事情,他不常回来,工坊越做越大,各种事务必须知道得清楚。
商量完正事,叶大顺看着自家儿子追着薛采风家两岁多的小哥儿玩儿,想起商队的事,道:“去南边的商队已经回来了,就停在我们县里。”
“装货了吗?”
“没有。”叶大顺也才从村里回来。
“不过听人说黄达病了,回来折腾着总不见好。或许会耽搁北边送货的时间。”
“病了?”叶以舒看着撞在自己身上的崽崽,拎着他坐在自个儿腿上。
“严重吗?看过大夫没有?”
“听说路上有吐又拉的,挺严重。不过到县里缓和了些,现在还在他家里躺着呢。”
“大夫说什么没?”
“水土不服,劳碌奔忙淤积起来的。”
叶以舒道:“我明日去看看他。”
叶以舒留下二人在家中吃饭,但两人都说家里媳妇夫郎在等,匆匆带着小崽子回去了。
叶以舒去找宋枕锦,却见前院看病的人排成了长队。
豆苗跟戚燕捂住口鼻跟在他身边帮忙。叶以舒一进那院子,就感觉到气息有些浑浊。
他还没走近,小舟跑来堵在他面前。
“阿舒叔,师父说最近的病症容易传人,你赶紧回去。”
叶以舒看了眼屋内,宋枕锦确实还忙。他道:“那你告诉你师父,该吃饭了。”
病人还有二十几个呢。
“师父多半得看完了才能吃。”
“那好吧。”他又看向戚燕,眼里不掩关怀,“别累着了。”
戚燕点头,弯眼乖笑。
“我知道的。”
叶以舒看他们这么忙,便去厨房打算再弄点好的。他爹娘这会儿也关了铺子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豆苗。
豆苗进屋就道:“哥,你最近别往外面跑了。”
“为何?”
“外面最近跟人投毒了一样,好多人都在咳。我好几个同窗甚至都没来上学。”
施蒲柳拎着豆苗洗干净手,也轻言细语道:“是,来我们铺子里的客人也在说。出去一趟处处都能听到咳嗽声。”
叶以舒拧眉。
怕不是什么流感。
宋枕锦那边忙到很晚,叶以舒担心他身体,打算晚上用艾草煮水让他泡澡。
饭后他休息一阵,又去看了看黄达。
中年汉子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他家夫人去酒楼里找顾,没将人接回去,就怕他传给家中小儿。
不过这会儿比起前头,人也算好多了。
叶以舒本做好了长期准备,好在这病一阵子就过去了。县里县太爷也派了医官出来义诊放药,没闹出什么大事。
年一过,叶以舒一行又得回府城。
“娘,你们跟我们去府城里住几日,反正才过年,现在生意还不急。”
叶以舒本想将二老接去府城,豆苗也去府城上学,一家人都在那边,也不用经常两头跑了。
而且府城院子大,更方便。
他以为二老会答应,但施蒲柳道:“娘跟你爹在县里挺好,府城太远,也不习惯。”
叶正坤也道:“县里我们都住久了,来往的都认识。也有人说话。”
“那去玩玩儿?”叶以舒只能退一步。
“今年不成,年前铺子关门的时候那群老客还问了开门的时候,不能言而无信不是。”
施蒲柳做生意也是做出门道了,她手艺好,那铺子里卖的东西不只是原来那些,她还会自己研究。
不管她做什么,老客都买账。
就是吃她这手艺。
叶以舒看说不动,只叮嘱他们照顾好自己,明年留出时间,去府城玩一玩。老两口满口答应,随后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上了船。
又坐的是熟人的船回府城。
从他们县的小河出去。
芦苇枯寂,随风而荡。应和着河面上的涟漪。
天空被大片的灰云掩盖,连呼吸都是冷的。
走到运河,没多远,便见好几艘大船从南往北而来。叶以舒见那船不是货船,又造得那般豪华奢靡。
船行过,甚至还有丝竹声传出。
叶以舒含着他相公做的防晕船的糖豆,有些奇怪。
船家也无聊,索性跟叶以舒说起闲话来:“叶老板可知这船上是什么人?”
叶以舒道:“我还真不知。”
“都是些南边的有钱人嘞。”船夫盯着那房子高的大船,上面一个绣着画的布灯笼都够他撑船好几年了。
叶以舒道:“他们往北去,难不成北边出了什么好赚钱的东西?”
“哪里,他们是逃难的。”
“逃难?”叶以舒与身边的宋枕锦对视一眼。
船夫唏嘘,又有些鄙夷。
“可不是,年前南边忽遭暴雪跟冻雨,听说房子都塌了,人畜更是压死了不少。这些商人有钱,那边遭了灾,就全部拖家带口往北边走。”
“都没听过。”叶以舒道。
船夫点头道:“也是怪,以往那边连雪都很少下几次。听说朝廷都派人去赈灾了。”
叶以舒喃喃:“那得多严重。”
船家啧啧两声,河面的风吹得他那张皲裂的脸微皱,眼睛半眯看着已经远超他们的大船。
“我们也没亲眼见过,哪里知道。也就是我送客的时候听了几句才知南边雪灾,咱这儿今年不也冷得比往年厉害。”
确实如此。
不过灾害的事自有朝廷,叶以舒也跟船夫一样,也只听过一耳便罢。
两日后,他们从船上下来。
回来带的东西也不少,都是他爹娘偏要塞来的。好在他们提前送信,码头有自家人等着。
上了马车后,走了一会儿才入城。
马车里头,闫季柏坐在最里面。小舟挨着他,把他宽厚的胸膛当靠枕。再旁边是戚燕,小哥儿靠在包袱上,闭目养神。
叶以舒跟宋枕锦低声说着话,忽然,马车一甩。
叶以舒跟闫季柏眼疾手快,一个抓宋枕锦,一个护住小舟跟戚燕。
“家主,外面有个流民突然扑过来。”外面车夫惊魂未定,再晚些,马儿差点踏上在人身上。
叶以舒拉开帘子,往外一瞧。
“哪来的什么流民。”
车夫心有余悸道:“南边来的,年后府城陆续见到一两个,说是家乡遭了雪灾跟冻害,冻死了不少人。”
车夫看扑在地上,面黄肌瘦的人,跳下去把人拉开。
他力气大,被拎着的人也反抗不了。
叶以舒看人饿得眼神麻木,从包袱里拿了两个路上没吃完的干粮。
他交给车夫,车夫立即塞他怀里,然后跳上马车就驾走了。
等进了家门,大门关上,叶以舒赶紧将留守在家中的下人们找来。
“冬娘,最近府城里的流民是怎么回事?”
冬娘是叶家的厨娘。
这娘子是个麻利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矮小纤细,但一把子力气。灶上的活儿很不错。
“主子,您还不知道吧,南边雪灾。”
“回来时刚刚知道。”叶以舒示意她继续说。
冬娘面露同情道:“就是那雪灾后,过年没几日咱府城里就来了一批流民。他没那边家没了,无处可去,便北上。”
“这些日子以来流民不算多,偶能见到几个。咱知府能管事儿,来了的都拉到衙门登记造册,每日给发放些吃食。也能撑过去。”
“往年南边洪灾咱府城流民才多。他们抢东西,偷东西,闹得鸡犬不宁。那时候的知府不管事,我们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现在不怕,咱现在的知府能耐。”
叶以舒见她乐观,还是谨慎些,嘱咐道:“你最近出去采买,多带两个人。”
“诶!我晓得。”冬娘心里高兴。
从前跟了几个主家都没叶家人和善,给银子也大方。
叶以舒又叮嘱了其他人几句,放他们离开。
后几日,叶以舒跟宋枕锦带着东西去问候了他师父,以及周老爷子几家熟悉的人家。
回来后,铺子便重新开了起来。
街上零星能见到流民,客人们买东西时都在讨论。
“府城里的流民怎么越来越多了?”
“就是,这一路出来都见到十几个了。”
“朝廷不是已经派人去南边赈灾了,这些人是跑出来的那一批,应该还没收到朝廷的消息。”
“怕不是见咱们府城比自己那边好,赖在这边不走了。”
约莫半个月后。
本来朝廷有作为,那边安置好了,来他们这边的人应该少了。但府城里的人却一日比一日多。
叶以舒觉得有些奇怪。
他关了门,沿街出去瞧瞧。
刚走到正街,见一家三口迎面走来。男人不算高,背脊佝偻。与女人身量差不多。
中间牵着个小姑娘,面容发白,脑袋低垂。脚似乎都没力气抬起来,隐隐被两个大人拖着在走。
他们是逃难来的,肩上背着小包袱。
衣服破旧不堪,蓬头垢面的,只看得见干燥的唇,瞧不清脸色。
离他大概还有十米的样子,叶以舒本打算问问,他们却忽然在他面前倒下。
叶以舒本以为是人饿了,还没等走近,就被拉住。
他低头一看,是之前合作过的小乞丐。
双眼黑白分明,仰头小脑袋。
“你别去。”小乞丐拉着他往后跑,一脸焦急。
“怎么了?”叶以舒看他还算有肉的手腕,怕摔到他,顺着他的力道往后走了几步。
“他有病。”小乞丐声音急促,又不敢大声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病?”
叶以舒转头,却见那倒下的一家三口身边又很快围过去几个人,搜罗他们身上的东西,又互相叫嚷着抢夺。
而那一家三口看不出情况。
叶以舒本想再上前,不知哪里跑出来的衙役却很快将人拖走了。
叶以舒这才察觉,这里面恐怕有点事儿。
“从南边来的人身上都带病,我的叔叔们都被染上了,现在藏在巷子里不敢出来。你也快点回去吧。”
小乞丐要跑,叶以舒拉住他。
“你等等。”
他用身上的银子买了几十个饼子,示意小乞丐带路。
小乞丐一喜,他就是出来找吃的的。
往常叔叔们好的时候都是叔叔们找,现在叔叔们连走路都没力气了,所以他才跑出来。
走到熟悉的巷口,小乞丐便掏出一截衣服捂住口鼻。
“你别进去了,叔叔说不能挨着他们。连我都不能靠近。”
叶以舒点头,先将饼子放在小乞丐手中。
东西多,他抱着得有些吃力。但却紧紧搂着,半点不想放下。
“你确定他们是从那些流民身上感染的病症?”叶以舒帮他拎着点儿道。
“确定!我们以前都好好的,年后流民来了,我们亲眼看见死了的流民被送去城外……”小乞丐说着情绪低落,“后来叔叔们也病了。”
“有什么症状?”
“全身没力气,咳得吐血。”小乞丐焦急,伸手来推他,“你快走吧,别出门了。”
他抱着饼子进去巷子,离躺在破屋里的叔叔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便将东西放下。
不能再往前走了,不然叔叔会骂。
他只拿了一个饼子,余下的放着不动,自己往后退了很远。
又喊了一声,才有捂住口鼻的,还能走得动的叔叔过来拿东西带进破屋里吃。
叶以舒没跟进去。
他掉头直接去医馆。
叶以舒回来就忙着生意,也是今天听到客人提起,才想着出来看一看。
现在看来,流民事情不小。
到了医馆,他还未来得及跟宋枕锦说,便见他相公抓着他去后院。
里面弥漫着艾草的味道,浓得跟腾云驾雾似的。
叶以舒轻咳两声,一把抓住宋枕锦的手道:“相公,出事了。”
宋枕锦道:“我知。”
“阿舒,知府大人已经悄悄召集府城的大夫,就是针对这次的病症。”
“你来了,我就不回家了。”
叶以舒紧张:“不行!”
宋枕锦却抓住他手道:“你听我说,回去之后把吃食准备齐全,尽量准备多些。之后就别出来,旁人叫开门也别开。生意咱们先不做了。”
“那你呢?”
“我是大夫,没事。而且知府大人才下令,要我们去得急,我马上就得走。”
知府大人那边肯定也知道情况,那些巡逻的衙役就是在控制。
叶以舒看到宋枕锦眼中的坚定,反驳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他闭了闭眼睛,攥得宋枕锦极紧。
“我明白了,你切记注意安全,那捂住口鼻的东西多做几层,接触病人之后要洗手。你……”
叶以舒心里慌得紧。
宋枕锦盖住他手背,搂住哥儿:“嗯,把小舟跟阿燕也带走。”
叶以舒点头。
再出去时,看衙役已经到了医馆门口,显然是来带宋枕锦走的。又或者是担心他跑了。
叶以舒咬咬牙,只能带着两个小孩回到了家中。
小孩敏感,小舟拽住叶以舒的袖摆道:“叔,师父会不会有事?”
戚燕不是小孩了,只紧跟着叶以舒。
显然也是怕的。
叶以舒摸摸两个人的脑袋。
自己不能慌,他一慌,家里就乱了。
他道:“你师父暂且没事,府城的事情还需要他。我们只要不给他添乱,就是帮他的忙了。”
“你俩该看书的去看书,完成你们师父布置的任务才是当务之急。”
叶以舒稳住,两人便安了心。也听他的话回屋里去。
但叶以舒却没像宋枕锦说的安分在家中不动,他先迅速让自己的工坊跟铺子关门。
里面的工人要回家的赶紧回家,不回家的留守其中,迅速囤积粮食关门。
又传信给已经去北边的商队,收购大量的药材跟粮食,做好准备。
然后又写信给自己远在县里的爹娘,让他们闭门不出,注意防范。顺带报了平安。
随后,他又将府中的人叫过来,要求不许再外出。
短短半日,叶以舒将该安排的全部安排好。
入了夜,这一晚宋枕锦没有回来。
叶以舒坐在屋里,就着烛火,又给林恣去了一封信。信用信鸽送出去,之后便彻底没了事。
但叶以舒却睡不着。
他一个人坐去床上,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宋枕锦没回来,烛火映照在墙壁,只有一道如孤鹤般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