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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这是姜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风的停息。

第90章

这是姜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风的停息。
在姜绥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划过指尖的气流便忽地就顿住了,手臂上的汗毛全都倒伏着朝向某个固定的角度,似有似无地蹭在皮肤上,带来一种恍惚的麻痒感。

飞扬的幡旗沉沉地坠下,静止在将起未起的褶皱里。祭桌上香炉里的三炷香,腾起的青烟在打了几个弯后又笔直地向上,远远看着像是被封在冰层里一般凝滞。

最明显的是声音的抽离,不是那种寻常的安静,而是所有能发出声响的振动都被强行掐灭后带来的空洞的寂灭,他甚至连自己呼吸时鼻腔的响动都听不见了。

所有的一切在他眼前停驻,身体上感官也都在这瞬间离他远去,他仿佛坠进了一个满是虚空的无底深渊,无凭无依,无知亦无觉。

等他终于稍稍从这种封闭的状态中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越过了那个深坑,站在了姜绥的身前。

他的虎口正卡在他的喉结下方,另一只手里的凝光剑嗡嗡作响,似是按捺不住上面喷薄的杀意。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里挤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

姜绥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急着反击,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命门此时正捏在姜陟的手中一般,反而依旧在笑,上扬的唇角仿佛是用针线缝在了他那张面皮上,连带着他的整张脸都变得异常扭曲。

“真可惜,你应该听听,当年我处决她的时候,她临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嘴唇翕张,吐出的话传到姜陟耳中仿佛是地狱厉鬼充满恶意的低语:

“她说,她后悔了。”

短短六个字,带来巨大惊诧的同时,又宛若是什么利器,生生在姜陟耳膜上凿出了个血洞,全身的血液在此刻都在翻涌上来,又顺着那个洞不断地往外淌着。

他浑身冰凉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似是闪过了很多画面,又似是一片空白。

一颗心像是被活活撕成两半,一半在叫喊着不可能,他那些稀少却珍贵的记忆不会出错。

他也因此收紧了掐着姜绥脖子的手,咬紧牙关干涩地说道:

“我不信,你休想骗我。”

而姜绥回答他的话却和他心脏另一半的声音重合,恍然间连眼前的那张脸都变成了他自己的脸。

“你其实,早就知道的。”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毫不留情地挑开了他那块掩盖了二十多年的旧痂。

姜陟忽然意识到,他似乎总是不愿承认母亲曾经后悔过,仿佛只要这样,那他的存在便不算是完全的恶。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清清楚楚的知道,拖住姜遥青,让她再也无法挣脱的那片如噩梦般的沼泽,名字叫做姜陟。

他总是不敢去想,若是没有他,姜遥青会拥有怎样的人生。

也许会继续留在天师署,也许会回到姜氏,也许什么都不需要,只靠自己在邶都闯出一片新的天地。

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带着“叛徒”的罪名无声无息地死在这片荒山上,化作万千尘土中寻常到无法分辨的一抔,又被她拼尽全力护着的儿子整个震塌。

而她临终前的悔意,或许才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挣脱生理激素和道德感的束缚,做下的遵从本心的选择。

天光陡然变得刺目,照得他的眼睛发酸发疼,似乎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眶里掉落出来,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他的嘴里,直到一股咸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他才惊觉——

那是他的眼泪。

原来哭是这种感觉吗?他想,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在他茫然低头的瞬间,面前姜绥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道微不可查的精光。

几乎是同时,一道利刃划破空气的锐响在他的身后响起。

姜陟听见了,但他并没有避开。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他那一刹那的想法,也许是赎罪,也许只是觉得累了,无数纷乱的心绪让他僵立在当场。

他想,这样也好。

于是,凝光剑化作一道青光,没入他的眉心。

但他并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穿透,而是撞进了一团温热的血腥气里。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他的耳廓,他被揽着转过了身,正看见一只苍白纤长的手,抓住了那柄正对着他的剑尖,生生把那剑势都给逼停了。

血顺着指节滴落在他的腕上,烫的人心惊。

他有些木然地抬起头,林微明微微蹙着眉的脸融进眼睛里,像是一场恍如隔世的梦。

他侧过头,压下口中翻腾的血气,再转过来时,正看见姜陟满脸的泪痕,讶然地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被姜岱滦的第二击打断。

这一剑比刚才的更凶更快,剑气劈开满地的碎石,直朝两人袭来。

林微明知道不能再硬抗,只能拥着姜陟旋身躲过,直跃向深坑的另一边。

“醒醒!”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气虚,“他是故意和你这么说的。”

话音未落,姜岱滦作势又要追来,林微明闭了闭眼,手中有碧光闪过,应是想要强行化出鱼渊剑。

可还未等他催动灵力,就见一抹殷红悄然缠上了姜岱滦的颈间,将他猛地往后一拉,又直接给甩飞了出去。

殷泽的身影出现了林微明和姜陟身前,他的手中,握着一条用赤红色血珠凝成的长鞭。

鞭尾如蛇般在空中盘绕,又骤然缩了回去,化成了一把泛着红光的软剑。

他转头看了林微明一眼,也不多说什么,便猛地反手拍向地面,无数血雾在他这一掌下迸发,凝成了一片结界。

结界之外,殷泽看向正捂着喉咙咳嗽的姜岱滦,眼中的恨意满得快要溢了出来,他冷声道:

“我们的账没清呢。”

姜绥在一旁看着,也化出剑来想趁着两人缠斗击碎那道结界,却忽然被从旁袭来的一道剑光挡下。

他后退几步看向来人,面色愈发阴沉:

“姬岫,这可不关天师署的事。”

姬岫歪了歪头,“啧”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满意他话里的哪个字,不过旋即又笑了起来,笑容明艳得几乎要将四周的荒芜景色都染得明快了几分:

“那我从现在开始,暂时改姓殷,请问现在关我的事了吗?”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听到一旁混乱的打斗声中,掺进了殷泽气急败坏的大喊:

“你想得美!”

这边两两对上,而结界之内,林微明正拥着姜陟,在他耳边低声道:

“这世上如果有人能窥见一点姜遥青前辈当年的真实想法,那我应该算一个。”

他想伸手去擦姜陟脸上的泪痕,但却又似怕伤到他一般无措地停了下来,最后只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他整个儿人搂得更紧。

“我不能和你保证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姜遥青前辈一直在很努力地想要救你,她如果真的后悔,当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

姜陟伏在他的胸前,在铺天盖地的血腥气里,嗅出一点若有若无的熟悉气味,原本被塞满了冰凌的心口也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些,可是眼泪却还是止不住,仿佛是要把过去二十多年被他硬逼在眼底的那些,在此刻都给流出去。

他终于强忍着哽咽地开口:

“林微明,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我这个人总是喜欢逃避。”

“你说的没错,我一直在逃避那些我自认为承认不来的东西,我不在乎自己身体乃至性命,我总是在想,就这么死了或许也挺好,因为——”

“我恨我自己。”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恍恍惚惚地想到,大约命运真的是一个好编剧,他这样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却只能靠在一个曾经间接害死过他的人,一个他前十来年的宿敌,以后也不知会变成什么关系的人的怀里寻求安慰。

听起来真的是又讽刺又可笑。

可也偏偏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卸下所有的一切,吐露出那些他原以为要永远藏在心里的话。

他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像是抓住了一块能托住自己让他不至于溺毙的浮木。

“林微明。”

“我其实一直希望她……”

“从来没有生下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