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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奇迹之子

第91章 奇迹之子
他刚刚从那样一个悠长而缄默的梦境中脱出,仿佛走过了一场出生与死亡,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自己是谁。

他梦见在自己幼年便离家出走再也没回来的“母亲”,和养育自己十五年的“父亲”;走了十八年的那条小巷,坐在后桌总揪他发尾巴的女同学。

他那时候有个秀气的名字,叫王雪川。

4岁,他发了一场高烧,烧得呼吸困难。一直有个个子很高,抱着向日葵的大美人站在他的病床边看着他。临床的小姑娘正要出院,家里人来接她,她便笑着叫那个随同家长来的男孩:“表哥!”那男孩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回头对小表妹竖起一根手指:“这里还有别人在养病,小声,我们轻轻地走就好。”

他那时迷迷糊糊地想着,这女孩的表哥,长得真是好看,心地还很善良啊。

家长替小姑娘收好了东西,边拉着她向外走,边摸她的头:“你也三岁了,要像阿檀表哥那样学会关心别人。”

小姑娘做着口型说“知道啦”,经过他床前的时候还冲他挥了挥手。

要不是病得太难受,他很想回以微笑。

6岁,他上小学,认识的伯伯送他家里一张室内泳池的年卡。他几乎一有空就往游泳馆跑。有个比他还要小些的男孩也坐在泳池边,对他说:“等我上了四年级,也要加入校游泳队!”

他记得自己问那男孩:“你不用游泳圈,也敢下水么?”

“敢啊!”那男孩道,“你看!”说着就跳进泳池,游给他看。那男孩游的是仰泳,头撞在泳池壁上,就向下沉。

坐在长椅上聊天的家长们发出一阵骚动,有人尖叫:“阿檀——!”

他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比救生员更快地跳进了水里。他抓住了那个叫阿檀的男孩,但对于刚上小学的他来说对方真的太重了。

沉向水底的时候,他在波动的光中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美丽女人,头戴荆棘花冠,静静注视自己。

后来,他和那个男孩一起获救。

11岁,他缠着爸爸给自己报了绘画的周末教室。虽然实在没什么天赋,但有个来自私立学校的男孩每一期都会来。他无法克制地想要见到这个人,虽然仅仅是看着他和几个同校的朋友说笑,并不敢上前打招呼。他自认不是胆小怕生的人,但就是怯了这一个人。

可是有一天,对方向他搭讪了一句话,他就紧张得吞下了口里的硬糖。数次咳嗽都不能将糖吐出,他难受得说不出话,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又看到那个怀抱向日葵的女神远远看着自己。

他隐约记得,那个私立学校的男孩一把拎起自己,膝盖顶住腹部,狠狠在他背上一拍,他才终于可以呼吸。

他窘迫于自己满脸的鼻涕眼泪,连个谢字都没能说出来。

对方倒是笑笑说:“别谢了,下次小心呢。”

而那人的同学在远处招呼:“周檀,干什么呢,走了!”

15岁,他在距离那个人就读的私立中学不远的另一所学校上学。

私立中学是男校,他们校巴士都会停在附近,穿着灰蓝色西装夹克打着波洛领结的男孩子们成群结队向校门走。那个叫周檀的男生,每天都准时从7:50那趟校巴上下来。而自己总会早一步到,等在不远处,边吃手里的面包片,边看那人走过去。

那人是真的好看,皮肤雪白,面孔带笑,腰背挺拔,走姿优雅。那套校服穿在他身上,像是个贵族,生生把周围穿着一样衣服的学生全都比下去。

也没想到自己能就这么看他一看三年。

某个早上,开到他附近的早餐餐车开水缸炸裂,他被滚烫的水迎面喷了一脸,现场一片混乱。但他还记得周檀向周围学生大喝:“不要慌,不要围观,你去通知老师,你打电话叫急救中心,其他人都退后,这边很可能还会喷水!”

然后周檀将他从地上抱起来,放在长椅上,并除去他的上衣,避免与烫伤的地方黏连。他那时候疼得恍恍惚惚,只见头戴荆棘长发如云的女神,在不远处目光温柔地望着这里。

周檀的身上,原来真的有檀香的味道。他想。

19岁,他已经很少能见到那叫周檀的男生了,因为周檀去了寄宿学校,离这里很远很远。偶尔他会在周末教室见到他,很可惜他们已经不是同一期。和周檀不一样,他对绘画没有任何天赋,而周檀已经开始接触丙烯颜料。

不过那个时候,他看着周檀的心情已然完全不同了。就在一年多前,他一点点获得了登陆之前的记忆,以及关于自己的身份和任务的记忆。这些原本就是靠专业催眠设计好的流程,只等自己到了年龄,一样一样取回。一开始有些难以接受,但是自己毕竟是经历了良好训练的模仿者,很快就进入了状态。

他也终于明白,周檀给自己带来的莫名吸引和抵触都是从何而起。

他有些庆幸没趁着懵懂无知和周檀相识,也有些遗憾没趁着懵懂无知和周檀相识。

于是他抱着些侥幸,申请了坐落在本市中心,且C国排行前三的T大。他赌周檀喜欢这个城市偏甜的食物和湿润的天气,在top 3的学校中极有可能选择T大。事实证明他没有猜错。

周檀真的成了他的学弟。

他小心翼翼地在校园穿行,不参与社团,不参加联谊,拒绝集体活动,甚至不在图书馆和自习室久留。他能避开周檀几乎所有视线范围。周檀在学校里认识很多人,就是不认识他。

周檀已经长得与他记忆之中那个周檀十分相像了。不仅仅是容貌和身材,声音与姿态。有时候他会产生一些错觉,这人下一刻就会向他飞奔而来,而当年那个不知羞耻、还爱撒娇、讨厌缓冲剂、喜欢向日葵、总是不分场合缠着他做爱的周满月,又会再一次笑着拥抱他。

但错觉毕竟只是错觉,他明白这不是他的周满月,而是031世界的周檀。

那一天,他无意中看见有着大玻璃橱窗的咖啡馆里,坐了周檀和另一个女生。他在十来米外的街道对面看得出了神,没注意到载满钢筋的卡车停在自己身侧。绑着钢筋的绳索松动,最高处细而沉重的钢筋滑落下来,正正将他的胸口贯穿。

他其实并没有感到特别疼痛,比起看到周檀在咖啡桌上握着那个女孩的手,这根钢筋不算太可怕。

他记得那一天,周檀从玻璃那边转头看过来,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手忙脚乱,而是镇定地拿起手机拨打,应当是联络了急救中心。在那一刻他明白,啊,周檀已经成为了冷静坚强的大人,太好了。

后来,目光像水一样柔和的抱着花束的女神照例出现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陪着他,直到急救中心及时赶到现场。

20岁,他碰上了百年一遇的新型流感。当时感染的人数还不算特别多,但死亡率颇高,他一发现自己在发烧,就待在家中直接通知了医院。他被带走并隔离抢救。作为T大为数不多的几名感染者之一,学生会还为他们组织了捐款。而周檀作为学生会的几个代表之一,带着鲜花来看望他,当然,只能隔着隔离病房的玻璃。

上了大学之后,这是第一次和周檀面对面,他也只能假装在睡觉,希望周檀不要留意自己。周檀确实没太留意他,因为几个生病的学生中,有周檀的现任女友。

等待疫苗研发的时间内,他并不算特别寂寞。隔离病房里,从不说话的女神会在入夜前后出现,用母亲般怜爱和宽和的目光安抚他。

他没有害怕,只是觉得安宁。

24岁,他硕士毕业回到这座城市,再次站在周檀面前,

他换了一个名字,也几乎换了一副模样,戴起眼镜,穿着严肃的衣服,用和从前全然不同的语调说话。但他这次终于有机会让周檀认识自己了,毕竟自己已经不再是“王雪川”,不会违背关于“王雪川”的协议。

只可惜那个时候的自己也同样失去了作为“王雪川”时对于周檀这个人的所有交集。如今在这梦境里,以一个知情的旁观人的立场来看,实在心情复杂。

你怎么能忘了周檀,你怎么舍得忘了周檀。他问自己。

可是当年的他,还是用那副令人扫兴的模样,听完博导的介绍,对周檀说:“初次见面,我叫李陵。”

周檀有时候会不停地试探他,问他大学时的往事,企图将他与过去的某个人联系起来。只可惜这都是徒劳。

他用各种方法去否认,因为不想成为某个人的替身。是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可避免地喜欢上周檀了。喜欢到不敢去看,不敢去听,不敢去触摸。

春季学期期间,实验室烧杯炸裂,碎片带着有毒液体划伤了他的手。周檀将他拉起来,按在水槽边冲洗,做紧急处理时,他又看到了拿着向日葵的女神。这溶液进入伤口,是微量致死的,他迅速反应过来。

接着他一把推开了周檀,因为他记得前不久周檀的手指上有割伤。

“你别碰我。”那是他第一次对周檀大声说的话。

25岁,他被切样本的仪器切着了手。那一瞬间周檀用快得惊人的速度将钢笔卡进刀口,他才逃过了手被切成两截的厄运,只是切伤。

当时周檀送他到医院,血库却紧缺,是周檀验了血型直接给他输了血。原本这不符合规定,但紧急情况也顾不了那么多。而接受了输血之后,他在当晚突然看见了窗帘后的女神,并出现了轻微的内出血,原因不明,所幸天亮时稳定了下去。

后来周檀不顾他的推拒,强行把他塞进车带回了周公馆。

他是初次造访周檀的私宅,只觉得这屋子又大,又冷清,没有多少人气,一时就无法开口拒绝周檀请他多住几天的事。他恨自己不能成为陪伴周檀的人,而只能目睹着周檀的孤独。

那次他在周公馆住了一周半,手伤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完全复原了,他也再没有借口说服自己继续接受周檀的照顾,执意回了自己家。因为真的怕自己再待下去,会没法管住想要告白的嘴。

28岁,他和周檀是同事三年,因为一个大项目,第二次借宿在了周公馆,熬夜工作多日后顺利完成任务,却因为过于辛苦感染了肺炎。周檀预约了按时就诊的家庭医生,又将他扣下,端茶递水地照顾,还有那么点乐此不疲的苗头。

他心中感激,又十分窘迫。很多时候自己躺着,周檀不去书房看书,就坐在他床尾的落地灯下看。他只要看周檀一眼,周檀就会立刻察觉,抬目与他对视,还要笑笑问他怎么了。

自己也只能忍着不去看了。有许多个瞬间,他心中陡然地不安:周檀是不是会发现我喜欢他?他发现了,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这一次,他的病没有完全康复,就坚持离开了周公馆。

后来啊,真的是发生了许多事。

平静的生活像被捅漏了一样,他还是李陵,而天上掉下个新的王雪川来。

和他不一样的王雪川,能够瞬间吸引周檀的王雪川。

那一刻他作为李陵有过后悔吗?后悔没有更努力一些,更坦白一些?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了。

似乎是有的,毕竟他爱了周檀许多年。

似乎是没有,因为周檀迟早要遇到那么一个王雪川。

后来的后来。

一条带着博导的重置指令的语音信息,在周檀面前把他重置了。

如今作为旁观者,不禁感叹自己的愚蠢。终于,终于,终于再次忘记了这个折磨自己的冤家啊,怎么就不能有点儿长进呢?

为什么睁开眼睛的下一刻,还是爱上了这个人?

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一见钟情可以发生,自己这就占全了此生的每一次心动。

对同一个人。

再后来,周檀戏弄了他,而他转天就强奸了周檀,也算扯平。

周檀对他说:你到底,想要我想了多久?

周檀对他说:喜欢我,就追啊。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周檀对他说:你不矫情,倒真是可爱。

周檀对他说:讨厌这样吗?

周檀对他说:李陵,我们接吻吧。

31岁,他在周公馆大厅的落地窗前,和周檀往死里做。

那一晚的夜色何其美,美得让人不敢睁开眼睛。怕睁开眼睛大梦会醒。

他不过是仗着自以为是的好运气,毫无节制地消耗自己,没有关系,幸运的女神总会出现,总会救活他。

现在的他想想这事,也要叹息。

或许每一次从危险中活下来的自己,并不完全是因为“女神”,而是因为周檀啊。

周檀在这个世界,他又怎么敢死!

对。他怎么敢死?

他在这个梦境的深渊里徘徊,恍恍惚惚又重走了这痴昧颠倒的一生。

直到那辆从桥上冲下来的越野车,将他碾碎。

他看着黑暗中的自己,碎成无数块骨肉,又碎成漫天的血花。碎成细胞,碎成蛋白、核糖、遗传物质。

戴着荆棘的女神微笑着出现,云一样的长发,玉一样的裸足。

这次她没有抱着向日葵,而是抬手将漂浮在深渊中的他的碎片拢在一起,重新整合。

成为新的细胞,新的骨骼,新的肌肉,新的血。

自己最后赤裸地站在女神面前,丝毫未损,连同脑后尾巴一样的长发。

他拥抱了这位熟悉又陌生的神明,而她柔软的手也拍着他的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声问:Adam?

神带着些许向日葵的清香,消失于黑暗之中。

接着深渊的上空撕开一道光亮。

李陵睁开眼睛,从满床混合着血污的朱红纸鹤之中坐起身来。

而周檀正一手搭在他腰间,紧挨着他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