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擎雷山05
君婵衣, 句句都是君婵衣。
应轩阳缓缓放下自己的右手,他当然也看得出这个叶云舟只是虚影,即便当场轰散, 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叶云舟每提君婵衣一句, 就在他已经扯紧到了极致的决然不悔上割下一刀, 他坚信自己绝不动摇放弃, 但质疑自己的声音却渐渐与君婵衣重合。
如果当初他坚持阻止君婵衣, 或者布阵时更竭力虔心,拦在一马当先的君婵衣面前,慕临江能豁出命去,他却只是盯着煌都夜都权衡利弊,不愿多出一点力吃半分亏。
“在擎雷山战中你未尽全力,你本来有机会救下君婵衣,你本来能让君婵衣不至陷危,可你什么都没做,是你的不作为害了她。”叶云舟盯着自己的指尖, 蹭了蹭, 吹了一下,“当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 你一直都是这种作风,只是这一次你失算了,人嘛,难免犯错, 只要学会安慰自己宽恕自己,你依然能活的很轻松。”
“你住口!”应轩阳爆发般一拳砸在叶云舟脸侧的墙上,“我上次就该不惜代价杀你!”
叶云舟不闪不避, 扬头示意了一下街上几个闻声扭头的路人:“别太激动,万一被人举报我们当街斗殴,引来捕役就不好了。”
“呵,该慌的是你,你不敢让慕临江知道你做了什么吧。”应轩阳收回手冷笑,“我有的是方法让慕临江知情,他自然会替我保全婵衣的遗物,那时你还能为所欲为吗?”
“那你今日为何冒险来此?”叶云舟镇定地反问,“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慕临江?”
应轩阳语塞,他知道叶云舟用这种方式逼他现身必然有话要说,如果他不配合,不看看叶云舟到底刷什么把戏,这种卑鄙的威胁会就此停止还是升级?
“我替你说,因为你不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叶云舟微笑,“你不敢赌,你已经承受不了更多对君婵衣的愧疚了。”
“你以为自己能看透一切吗?”应轩阳强忍怒意,单手藏进袖中,暗中查探叶云舟真正的位置。
叶云舟忽然指了一个方向:“不用找了,我在山桥客栈。”
应轩阳眼光一闪,懊恼地背过了手。
“当然,殷思也在。”叶云舟补充道,“如果你有自信,就来取我性命。”
“殷思也跟你沆瀣一气?”应轩阳当真惊诧不已,殷思向来只听慕临江的命令,连他都难以说动殷思办事,“你到底给他喝了什么迷魂汤?”
“我为宫主的利益奔波,手段虽不光彩,但失败能落井下石批判我,成功则坐收其利分功劳,何乐而不为啊。”叶云舟的目光挪向另一个位置,自嘲地呵呵两声,“是不是,殷大人……有话好说,剑放下别动手。”
应轩阳脸色阴翳:“再说废话,我马上毁掉你的傀儡。”
“应轩阳,来说说你真正的计划。”叶云舟收起玩笑,“你总不会像我一样善良无私,想自己背上黑锅,让宫主无论成功失败都不沾血腥吧。”
“呵呵。”应轩阳抽了两下嘴角表达不屑。
“那我先给你一个消息,以表诚意。”叶云舟继续道,“慕宫主正在你下令修建的码头,以先生才智,不难理解这代表什么。”
应轩阳眼帘一颤,刚沉下些许的情绪再次波动,勉强保持面上的平静,不想在叶云舟面前露怯,为了追施小梅而暴露身份,导致他有不少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说句实话,我觉得我多少能理解你。”叶云舟放缓了语气,“我从不怀疑你对君婵衣的心,我也不在乎什么三都存亡,但因为慕临江在乎,所以我爱屋及乌。”
“我倒是很怀疑你的心。”应轩阳反唇相讥。
“我如此为慕临江尽心尽力,即便怀疑也没人能挑出毛病。”叶云舟摊手,“但你如今的做法,是君婵衣期望的吗?”
“你又有多了解她?”应轩阳低喝一声,“我劝你们别阻拦我,让慕临江解开封印就收手撤退,魇魔主会死,三都会保全,你们都不用为此牺牲,我甚至连你都放过了,你却不知好歹!”
“我当然不敢说了解君婵衣。”叶云舟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叹息。
应轩阳不懂他为何突然认真,便嗤笑起来:“那你还……”
“但我知道她深爱着你,甚至比慕宫主待我更甚。”叶云舟突然抬手打断他,柔声轻笑,“一个深爱你数百年的姑娘,家国正义和她的师父她一样珍视,又怎会愿意看到你为她的信念而折磨自己。”
应轩阳呼吸一窒,哀恸在他的心中三百年来从未消过,他按君婵衣的遗愿做寂宵宫的殿主,写君婵衣喜欢看的话本,也为君婵衣而保护这片她泼洒热血的土地,但他闭目苦道:“她看不到了。”
“你若接受她早就消逝,再也不能拨动一草一木,那些日记和整齐的房间也早被岁月舍弃,那你现在宁愿背叛慕宫主也要坚持,又是为什么!”叶云舟陡然激动起来,一改之前的置身事外。
应轩阳被他吼的一怔,紧压着眉,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叶云舟抬手撑了下额头用力揉了揉眼睛:“如果现在我在你面前,我真想不跟你谈任何虚伪的利益,我只想打你一顿,你有忘不了的执念,慕临江没有吗?你伤害他换来的成功,真能让你原谅自己,让你心中名为婵衣的伤口就此痊愈吗?”
“……我不需要原谅自己。”应轩阳僵硬地移开目光。
“你在用这种方式赎罪,别再用君婵衣当借口,别再让更多人留下和你一样的痛苦了。”叶云舟深吸口气稳下颤抖的声音,“应殿主,我曾和宫主在永夜宫喝过酒,那时霍风霆和苏家少爷都在,宫主酒量不好,他看着我,和我说等封印事了,无需太多人,只要有你,有殷思,有我,我们可以不用拘束,尽情畅饮,我那时甚至有一瞬间变得不像自己,我觉得……只要他能快乐,哪怕没有我也可以。”
应轩阳不得不困窘地扭头,他的咽喉酸涩起来,慕临江最后试探他时,还提到了那个仍有君婵衣的春天,这个无常的世间欠他们一顿酒席。
“应轩阳,暂时放下你心中的君婵衣,去变得不像自己吧,你能为君婵衣的请求而担任殿主,能记挂她三百年,也必定能稍作妥协退让。”叶云舟向应轩阳伸出手来,指尖停在心口之前,“是一意孤行,与誓杀魇魔主的宫主背道而驰,让亲者痛仇者快,还是及时止损亡羊补牢,再与宫主合作一次,再一次让世人知晓,君婵衣以这样的师父为傲,选择在你。”
“我……”应轩阳艰难开口,举棋不定。
“我们还有时间,一个月,你和宫主都是术阵巅峰,必能有所突破。”叶云舟终于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沉声笃信道,“应殿主,我在山桥客栈等你。”
……
叶云舟手上悬着的符篆燃起一缕火焰,无声地灼烧殆尽,他睁开眼睛,晃了晃脖子,看向靠在门边的殷思。
“我的演讲如何?有没有感动到你?”叶云舟眼中闪过一抹促狭,“殷大人,这样冷酷让人下不来台啊。”
“永夜宫,真的?”殷思面无表情地问。
“你说哪个?霍风霆和苏家少爷当然是真的。”叶云舟翘起嘴角,“不过宫主酒品特别好,喝一杯就睡,哪有精神念叨什么应轩阳。”
“我问你。”殷思眯眼。
叶云舟状似恍然大悟,然后斯文道:“如果将来慕临江的快乐要牺牲掉我,那我会让他很痛苦,游说讲究虚虚实实,殷大人可不要什么都当真。”
殷思扣着剑鞘的左手动了动,不过这次没拔剑,只是把剑拍在了桌上,拉开椅子坐下。
“若他不来?”殷思抱着胳膊等看好戏,“你该让我动手,我有把握。”
“然后第二天全苍旻界都知道慕临江家里的文武顶梁柱反目成仇了,没准儿还会变成寂宵宫不为人知的三角关系大揭秘,应轩阳该死,但不能现在死。”叶云舟嘲弄他,“殷大人,上兵伐谋,欲擒故纵,欲取故予,别总想着打打杀杀。”
“我是武职。”殷思实话提醒。
“……算你敬业。”叶云舟无语了一秒。
下午的时候雷殷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慕临江在傍晚时分回了客栈,雨早已停下,窗外正对着飞檐错落的街巷,一轮落日悬在街道尽头,楼宇在背光下没入沉黑的暗影,只剩下轮廓参差的勾边,地上的水痕倒映着漾起金粉的天空,光带流到客栈门口,被小二拿扫帚扫去了路边。
慕临江刚进屋时先去洗了脸和手,出来时叶云舟还倚在窗边,他忍不住问道:“景色好看吗?”
“这边酒楼饭馆不多,雨后黄昏的宁静确实让人着迷。”叶云舟笑道。
“那是我打扰你了。”慕临江翘了翘嘴角。
“这就言重了,此行有收获吗?”叶云舟回了下头问。
慕临江的神色略微一紧:“我查了两天,那里除了空地,什么都没有,但码头靠近城内的边缘却加强了防御,到擎雷山的距离也很有意思,若在地图上将三个位置连线,便能最低范围内圈住擎雷山。”
叶云舟本想问怎么会,但转念一想,什么都没有,不正说明应轩阳要清出空地来完成某些动作吗?
“你不是说要去擎雷山,我明天陪你去吧。”慕临江话锋一转。
“我想再等个人。”叶云舟说,越是接近擎雷山,他越是有种不安的直觉,不先将改办的事办完,他也不能毫无后顾之忧的上山。
“等什么人?”慕临江不解,从乾坤袋里拿出一小坛酒抛过去,“哼,你这两天都没去找我,看来你有自己的算盘哪。”
“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叶云舟接住酒坛调侃,“虽然也可能变成惊讶和惊吓。”
“不透露一点?”慕临江挑眉,“那我去问殷思。”
“我给他灌了迷魂汤,他跟我沆瀣一气。”叶云舟引用应轩阳的话,开了酒坛封口,一阵清冽的酒香顿时传来,“想不到你不喝酒,品位还不错,这是哪家酒楼买的?”
“明天带你去。”慕临江翻开桌上茶具,“别吹风了,晚上天凉。”
叶云舟伸手往后招了招,慕临江无奈起身给他拿过去一个杯子,叶云舟的自斟自饮十分惬意,慕临江越看越奇怪,警惕道:“你心情很好。”
“是啊。”叶云舟痛快地承认,“通常我认真给别人创造选择的机会,他们的选择从不让我意外。”
“那未免无趣。”慕临江摇头难以赞同。
“你的高级趣味一般人可理解不了。”叶云舟笑了两声,把杯子转到没沾过的一边送到慕临江唇畔,“尝尝?”
慕临江往后抬了抬头,实在不适应喂到嘴边这么不劳而获,就接过了杯子轻抿,辛辣在口中炸开,从喉咙一直烧进胃里。
他的眉头挤做一团,赶紧把茶杯还给叶云舟,却见叶云舟盯着楼下,还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笑。
慕临江也上前一步靠近窗台向下看去,这间客栈建在街巷尽头,环境清幽地处偏僻,远离喧闹的城中心,此时是晚饭时间,门前只有一个人,站在潮湿的青砖上,背着手,抬头望向楼上,脸上带着一点犹豫和忧愁。
“应轩……唔!”慕临江的眼中霎时一寒,还未等喊完名字,就被叶云舟一把捂住了嘴。
“嘘,别暴露彼此身份。”叶云舟低声说,他本来想等三天,但没想到应轩阳觉悟的还真快。
“怎么回事?”慕临江扭头离开窗口质问叶云舟,“你和他谈了什么交易?”
“谈交易多伤感情。”叶云舟说的无辜,“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说动他来见你了。”
“你何时找到他的?”慕临江不放心地追问,“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万一他对你不利怎么办?”
“目的已经达成,就别计较许多了。”叶云舟避重就轻地过去开门,慕临江也赶紧跟了上去,对上门外应轩阳平静的面容时,又把叶云舟拽到了身后,殷思也悄无声息地在门后阴影中化出身形。
“慕宫主,我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暴露太多。”应轩阳自顾自走进屋内,“首先我要声明,我没带永昼灯前来,擒下我毫无用处,而我打算改一下方向,我可以将一部分核心阵图交给你,我只给你一个月,如果你猜不出我完整的布局,改不出比我更优的方案,那我必定不惜代价亲自完成。”
慕临江站在房中央,等他洋洋洒洒说完所有,才复杂地开口道:“为什么不看着我说话,应轩阳。”
“……你知道吗?每次我看见你的眼睛,总是不经意间想起婵衣。”应轩阳的视线垂落,“即便我以灵力抗衡,这种影响也在我脑中挥之不去。”
角落里的殷思看了眼低头的慕临江,罕见冷声插话道:“你大乘修为是假的?宫主从未主动针对,我便不受影响。”
“那慕临江又有多信任你我?慕临江,你明知我放不下,还用暝瞳刺激我。”应轩阳双拳紧握,怨怼地瞪向慕临江,“为何叶云舟偏就例外?就因为你一见钟情?”
待在一边的叶云舟干咳一声:“是又如何,道侣不能有点特权吗?”
慕临江眼中划过一抹纠结,在叶云舟把火煽起来之前放任地叹气道:“我今日就与你们实话实说吧,我不能完全控制暝瞳,我以为至少达到你们这种修为,不至于受暝瞳所制,暝瞳并不是什么完美无缺的功法,我多年来一直隐而不宣,也是不想让这个致命弱点为人所知。”
叶云舟见他都坦白了,也摇摇头补充:“别嫉妒我了,我是自己胆子大罢了,跟他没关系。”
应轩阳发了一会儿愣,磕磕绊绊地说:“我已经背叛你了,你现在还告诉我?你真是……感情用事。”
“我一直感情用事,所以寂宵宫才需要一个理智的殿主。”慕临江转身走到桌边拍了一下桌子,一沓文书契约整齐的摞起来,“来都来了,这些是简司主整理出来等你签名的公文,背叛之前先交接公务,别让下任给你擦屁股,做了几百年殿主,这点道德感都没有吗?”
应轩阳嘴角抽了两下,不知该哭该笑。
“阵图给我,我若不能在术阵上超越你,还有何面目称雄一方。”慕临江把一根毛笔扔到桌上让开位置,不咸不淡地问,“对了,寂宵宫是不是有个背叛之人要罚三百鞭的规矩?”
应轩阳拿出一枚玉简甩向慕临江:“你要打就打吧,我不会还手,就当是我补交的辞呈。”
“我不批准。”慕临江冷笑一声,“罚先寄下,把公文签完,该交代的都和简司主交代,辞呈认真写一千字,到时再来找我。”
他不等应轩阳有何反应,径直摔门出去,叶云舟随后跟上,和慕临江疾步在灰蒙蒙的夜幕里走了一条街才停下。
慕临江仰头长出一口气,对叶云舟道:“我不是个好宫主,于公不能秉公执法,于私不能为你报仇,我感情用事,到头来什么都没做好,我欠你良多,抱歉。”
“所以你需要一个理智的殿主。”叶云舟顺势接道,“你看我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下章开始搞决战前回忆杀了,先搞叶公子的,叶公子这人一看就没啥正常过去,先预警一下,看了之后别打我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