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1、囚徒
不能动……
混沌之中,好像灵魂被囚禁在一个僵硬的躯壳里。它挣扎着,想要摆脱这具坏了的、不灵便的身体,因为它依稀记得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嗯,好,它使尽浑身解数,终于迫使这具身体的一处末梢神经动了一下。
“他醒了。”耳边传来陌生的声音,进入他嗡嗡作响的耳膜里被放大成一声惊雷。
“给他打一针。”又有人说道。
紧接着,手臂的皮肤痛了一下,冰冷的液体注入血管,蔓延至全身,将四肢百骸的疼痛生生压了下去。
薛时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长途跋涉,浑身湿透。
他精神恍惚,侧过脸,发现自己被裹成了一副全副武装的模样,手背上插着输液的管子,嘴上罩着氧气罩,额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整个上半身都打了石膏,右腿也被打了石膏吊着,身体这个样子,难怪他觉得浑身沉重,不能动弹。
“你已经昏迷五天了,现在觉得怎么样?”一名洋人医生站在病床边,操着生硬的中文询问他。
薛时想说话,然而高烧和炎症令他咽喉肿胀,发不出声音,他试了几次,才勉强发出一串微弱的气音:“这是哪……”
“病房。”洋人医生让那名中国助手助手退了下去。
“你是谁?”薛时环顾四周。
“你可以叫我艾瑞克医生,”洋人瞪着一双灰色的眼珠观察着他,“在你昏迷的时候,一直由我负责对你进行手术和治疗。”
薛时微微点了点头,把脸侧到一边,闭上眼。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睁眼就觉得眼睛酸胀,一直想流泪。
他发现了,这间屋子没有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气,墙上也有霉菌斑,头顶上方的电灯始终亮着,这绝不可能是在普通的医院,倒像一处见不得光的地下诊所。
“我现在要对你进行例行检查。”洋人医生说罢便掏出一只小手电筒,不等他答应便走过来,突然伸出手将他的脸掰向另一边,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强行撑开他的眼皮,一束手电筒光直直照进他的瞳孔。
薛时只觉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无数光线刺激着脆弱敏感的瞳孔,他立刻就开始流泪不止,本能地想要躲,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挣脱那只毛乎乎的大手。
艾瑞克放开了他,用一块医用纱布擦掉了手上沾的泪水。
这时,刚刚出去的那名助手端着餐盘走进病房,艾瑞克朝助手说道:“去通知老板,就说他醒了。”
助手将餐盘放下,点了点头,出去了。
挂在床头的输液瓶空了,艾瑞克将他手背的针管拔掉,然后把餐盘里一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子放在床头矮桌上,往杯子里插了一根长长的软吸管,对薛时道:“你暂时还不能进食,如果有需要,可以喝一点含糖饮料保持体温,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喝,因为如果你想小便,不会有人来帮助你下床。”
薛时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冷然瞪着他。
“别这样看着我,你的身份,除了我这里,没有别的地方会收治你,所以,你不可能得到多好的待遇,我只能保证治好你的伤。”洋人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这个医生说的话,真是毫不客气,这更加验证了薛时的猜想:这里不是一间普通的病房。
医生一走,薛时就松了口气。他摘下氧气罩,伸手努力够着床头的软吸管,将吸管塞进嘴里。
杯子里装的大概是红糖水,什么内容都没有,就是热的糖水。
刚才与那个洋人的交流中,他起码弄清楚了两件事:一是他现在还身处在上海,二是这位艾瑞克医生以及他背后的人知晓他的底细。
不过现在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这帮人是什么来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救治他,给他什么样的食物,他都不在乎。他只需要一个安全的、有屋顶的地方静养数月,把断裂的骨头和伤痕累累的身体养好。
坚硬的石膏下面是棉布缝的病号服,除此之外,他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没了,衣物、皮鞋、手表、钱夹,还有几张一直揣在身上的照片,一张过期的船票,一个没能去赴的约。
薛时叹了口气,摸到一旁的氧气罩,自己拿过来扣在嘴上。没有氧气罩,他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大约是爆炸的冲击力把肋骨震断了,伤到了肺,影响到呼吸功能。
屋顶的灯光非常刺眼,他费力地撑着床,探出半边身体,伸出手,好不容易才够到电灯垂下来的开关,拉了一把,灯灭了。做完这些,他躺回去,喘了好一会儿才把气息调整过来。
他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中睡了过去。
他是被疼醒的,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然漆黑一片,脑袋、脖子、胸口、后背,一直到腿,甚至到内脏,浑身上下,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痛。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剧痛,好像整具躯体都被狠狠碾碎又被粗暴地拼凑在一起,每一个器官都在相互排斥。
太痛了……
他嘴唇哆嗦着,浑身直冒冷汗,在发现无论怎样改变姿势都无法缓解这种剧痛之后,他终于放弃抵抗,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心翼翼地呼吸着,时不时从肿胀的喉咙里逸出一声呻吟。
不多时,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开了电灯。
薛时痛得满头满脸都是冷汗,石膏下面的衣服已经浸湿,听到声响,他微微睁眼看了一下,是那个助手,一个个子矮小的中国青年。
助手推了一个医用推车走进来,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额头,熟练地掰断两支安瓿瓶,用针筒抽取了瓶中的药液,给他注射。注射完之后,他把推车上的输液瓶挂在床头,针头刺进他的手背开始输液。
这种药果然有效,注射下去不一会儿工夫,浑身的疼痛渐渐消失了,呼吸开始变得容易,身上竟然有了些力气。
薛时擦了擦脸上的冷汗,长舒了一口气,哑声问道:“你给我注射了什么?吗啡?”
那助手一愣,摇头。
薛时没有多问,他上一次受重伤的时候注射过吗啡针剂,跟注射这种药剂的感觉是有一点不一样的,吗啡打下去之后情绪平静,肌肉放松,而这种药剂除了止痛之外,还让他产生了一点亢奋的感觉,要不是右腿打着石膏吊着,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下床走动了。
“小兄弟,请给我一些吃的,热粥或者肉汤都可以,不要糖水,劳驾。”薛时礼貌地说道。
助手点点头,收拾东西,出去了。
薛时听到助手和医生在外间小声说话,大概是得到了医生的首肯,过了一会儿,他就端着餐盘进来了。
助手送来的是一大碗米粥,热气腾腾的,粥上洒了些葱花和肉碎,瞧着很是新鲜浓稠。
薛时躺着挣扎了一会儿,愣是没能坐起身,只得无奈地看着他:“小兄弟,劳驾扶我一把……”
助手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在床头,把桌板移到他面前,将餐盘放在了桌板上,薛时朝他笑了笑:“谢谢你。”
助手没说话,默默退出了病房。
薛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拿起汤匙开始进食。他手一直在抖,一汤匙粥还没送到嘴边就洒了一半,因为一直发着高烧,舌头根本尝不出味道,只能硬着头皮胡乱吃一气,好歹能够补充些体力和营养。
在进食的时间里,他将刚才搜集到的信息又捋了一遍:助手不能自己做决定,一切都要问过医生,甚至不被允许和他交谈;助手花了很短的时间就为他买来了粥,说明这个场所附近一定有街市;他们给他注射的药剂不是吗啡,能有效止痛,但成分不明。
所有这些讯息汇集在他头脑里,他默默地进食、思考,渐渐有了一些想法。
如今他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更要命的是他伤得很重,短时间内不可能恢复健康。在这段时间里,他必须利用手边一切能利用的资源,所以,他对那名助手十分客气,尽量取得助手对他的好感,方便他搜集更多信息。
他喝完粥,长舒了一口气,躺了回去,自己扣上氧气罩。然而还没等他闭上眼睛,艾瑞克医生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手电筒,上来就捏住他的下巴。
薛时再一次被那刺目的白光照得眼泪直流,然而他根本就挣脱不开,药剂带来的力量只是错觉。
医生离开的时候,薛时已经平静下来。他让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开始打量这间屋子。
屋里只有最简单的家具,除了病床边的矮桌,靠近门边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桌上有一些文件,瞧着像是一本病历。病床的斜对面是一间浴室,薛时挪了一下头部,朝浴室里看了一眼,里面竟然有浴缸和马桶。
一间陈设简单的地下病房,竟然有这样的配置,这不禁让他联想到监狱里用于关押危险分子的单人牢房。
他不是作为病人住进来的,而是被人囚禁了。
意识到自己是个囚徒之后,他并没有惊慌,经历了那样近在眼前的爆炸,他还能活着,已是万幸。
接下来的日子,薛时伪装出一副认命了的样子,认真配合医生每天的例行检查,因为他迫切地需要食物,以及那种能缓解疼痛的药剂。
即使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薛时也能明显感觉到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
屋里的灯始终亮着,他不知道时间,只能靠直觉数着过日子。医生和助手进出频繁的时候是白天,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进来打扰他的时候是黑夜,每过去一天,他就用指甲在胸口的石膏壳子上画一道刻痕。
没人在的时候他就自己把灯关上,因为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到舒适和安全,让他可以专心思考。他躺在黑暗中,摸着石膏上的道子,发现他到这里大约有二十天了。
二十多天来,因为得到了有效治疗,营养和睡眠也十分充足,他的伤势好了许多。
虽然身体各处还是会产生持续性疼痛,但不会动不动就痛得全身冷汗难以忍受,以前常常胸闷气短的现象现在也很少发生,唯有一条右腿,依然无法自主站立和行走,去浴室里小解只能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前挪。
助手推着医用推车走进屋,薛时看到他,很默契地自己默默捋起袖子。
他如今用药剂量明显增加了许多,一天要打两到三针,也对这种药物越发依赖,一旦停药,就会感觉到疼痛、虚弱、不舒服,手臂上已经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
注射完之后,薛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对助手说:“小兄弟,能不能帮我弄一把剃须刀来?”下巴的胡茬长了出来,看起来十分邋遢,他自觉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助手点点头,出去和医生商量,不多时就回来了,表情为难地看着他。
薛时了然地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出去吧。”他心里明白,既然是囚禁,那背后囚禁他的人定然十分谨慎,肯定不会给他剃须刀这种东西,他故意提出这种要求,只是为了支开助手。
助手推着推车出去了,很显然,他为没能帮得上忙而感觉泄气。
等到病房里没人了,薛时松了口气,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扒拉出他一直藏着的东西,那是三个空了的安瓿瓶。
他注意观察过,助手给他注射之后会将空的安瓿瓶也一起收走,但是这个步骤不是特别必要,因为有一次他趁助手不注意试着朝横放在桌上的空瓶吹了口气,空瓶子滚下桌子,掉到了床底下,助手弯着腰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也就算了。等到屋里没人的时候,薛时悄悄从床底捡起了那个空的安瓿瓶。
之后,他又找机会趁助手不注意,偷了第二个空的安瓿瓶。
今天,他故意支开助手,又偷了第三个。
安瓿瓶手指般粗细,他将瓶颈处敲碎成不规则的断口,尖锐又锋利。他张开手掌,将三个安瓿瓶依次嵌在指缝里,断口朝外,然后拿了一截废弃的医用软管缠绕在手掌上,固定好之后捏起拳头,三个安瓿瓶就组成了一个简易的指虎。
他不动声色将手藏在薄毯下面,这个简陋的武器可以弥补他现在的行动不便和体力不足。
艾瑞克医生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薛时知道,到了例行检查的时间。
“听说你需要一把剃须刀?”艾瑞克医生喝了一口咖啡,看着他,笑道,“那东西很危险,会被拿来当武器使,你应该知道是不会被允许的。”
说着,他将杯子放在桌上,掏出手电筒,但那手电筒闪了两下就灭了,他皱着眉将手电筒使劲拍了拍,又旋开筒盖检查干电池,丝毫没有觉察到身后危险的临近。
等到他看见背后的黑影时已经来不及了,薛时从身后贴上来,用手肘扣住他的脖子,将绑着安瓿瓶的拳头抵在他一侧的颈动脉上。
“别动。”薛时在他耳边冷冷说道。
艾瑞克医生额头开始渗出冷汗,他听话地举手投降,因为他明显感觉到抵着他脖子的东西非常锋锐,很轻易就能割破他的颈动脉。
“所、所以,你只是想要一把剃须刀,对吗?”艾瑞克医生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移到眼尾,用眼角余光看着薛时。
薛时扣着他转过身,顺便用裹着石膏的右腿撞了一下桌子,桌上的咖啡杯掉了下来,在地上摔碎了。
听到声音,助手快步奔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大吃一惊,问道:“你要干什么?!”
“叫你们的老板来见我,”薛时扭了一下拳头,朝助手说道,“否则,我杀了他!”
艾瑞克嚎了一句:“去啊!快去!叫老板来!”刚才薛时扭拳头的时候好像割破了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脖子上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来。
助手惊慌失措地转身奔了出去。
薛时后退了几步,站在椅子前面,膝盖一弯,朝艾瑞克的腘窝杵了一下,艾瑞克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薛时顺势坐在椅子上,换了个稍微轻松的姿势,安瓿瓶做成的指虎依然死死抵在他脖子上。
艾瑞克战战兢兢说道:“通道里有很多守卫,你是不可能逃出去的。”
“闭嘴!”薛时喝道。现在的他,行动不便,根本没有能力逃出去,即便逃出去了也跑不远,他只是想确认一些事。
过了一会儿,薛时听到外间传来脚步声,不多时,门开了,叶弥生走了进来。
他被薛时打了一枪,显然伤势还未痊愈,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在炎热的七月,他还穿着一件薄毛衣,走两步就轻咳一声,但步伐依旧优雅从容。
“听说你想见我?”叶弥生拉了张椅子大大方方在他面前坐下,朝他笑了一下,说道,“原来你知道是我。”
“除了你还能有谁?” 薛时脸色阴郁地看着他。
“你先把我的医生放了吧,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让旁人听去多不好。”
薛时手臂一松,艾瑞克医生一屁股跌坐在地,薛时用没受伤的腿朝他背上踢了一脚:“滚!”
艾瑞克捂着脖子连滚带爬跑了出去,呯地一声关上门。
叶弥生上下打量着他,微笑着说:“当时你伤得那么重,我一直担心你会落下残疾,不过现在看到你恢复得这么好,我很高兴。”
“那场爆炸难道不是你策划的?我的腿难道不是你轧断的?”薛时怒道,“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卑鄙无耻的人!”
“卑鄙?无耻?”叶弥生倏然收敛了笑容,“你背叛我,拿我的妻儿要挟我,朝我开枪,还想跟李先生私奔,你做了那么多错事,难道不该受点惩罚吗?”
“二哥恨你,本来想给你两枪的,是我拦下了。你看,就算你那样对我,我还是放不下你,你断条腿我都难过得要命,你要是跟着李先生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会很伤心。”
“你简直是丧心病狂!”薛时抚着胸口,指着他怒道,“我当初就该杀了你!”
叶弥生轻咳了一声,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一手搭着他身上的石膏躯壳,在他身后绕了半圈,从他左肩抚摸到右肩,长叹一口气:“是啊,你本该杀了我,可是你没有,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咱们两个人中间,那么多恩怨在呢,斩不断的。”
薛时冷着脸坐着,岿然不动:“李先生走了吗?”
“走了,当天就上船走了,我派出去的探子亲眼看到的。只要他不带走你,我也不会为难他。”
薛时闭上眼,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
叶弥生从背后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道:“现在李先生已经走了,往后,只要你乖乖留在我身边,以前那些事,我可以全都当作没发生过,既往不咎,你在这里把伤养好了,就回到家里来住吧,我们兄弟几个还像从前那样好好过日子,好吗?”
“你以为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薛时掰开他的两条手臂,“就算没有李先生,我和你也是不可能的。现在既然落在你手里,我无话可说。你出去吧,我累了,不想再看见你。”
“是吗?”叶弥生垂下眼睑,淡笑了一下,“我感到很遗憾。”
等到叶弥生一走,薛时长舒了口气,无力地倒在了病床上。
他身体原本就没恢复好,刚才那番折腾,他几乎耗尽了气力,好在没有白折腾,他得到了最好的消息。
只要莱恩能安全离开,他就安心了。他自己怎么都无所谓,反正叶弥生不可能让他死,最多受点折磨。只要不死,总能找到机会逃出去,眼下,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把身上的伤养好。
他拆掉手上简陋的武器,费力地将右腿搬到床上,关了灯,盖上薄毯,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在黑暗中醒来,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异样。
他四肢沉重,头脑发昏,浑身都不舒服,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体内蠕动着,堵在他的肌肉里、血管里、骨头缝里,就连每一口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更多的虫子,连口腔里、食道里、肺叶里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它们啃噬他的血肉,将他侵蚀成一块疏松多孔的朽木,痛痒难当,整个肉体都像是要胀裂。
他拉亮电灯,勉强扶着墙下了床,拖着右腿连滚带爬冲进浴室里,趴在水龙头下面往肚子里灌冷水,最后索性接了一盆水兜头浇下,但是体内的痛痒之感丝毫没有消退的迹象。
他浑身湿透,瘫软在浴室里,无力地敲打着墙壁,开始不可抑制地发出悲鸣,一声大过一声,最后变成了类似于兽类的嘶吼声。
最后,他在自己可怖的吼声中终于力竭,靠着墙壁昏睡过去。
半睡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打他的脸,然后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坐在浴室里的一把椅子上,助手正在将他两条手臂绕向椅背后面,然后朝他身上绑绳子。
那种噬心蚀骨的感觉还没有完全退去,他浑身打着颤,手脚抖得不成样子,眼睛不停流泪,咬紧牙关才能忍着不呻吟出声。
叶弥生倚着洗手台站着,手里把玩着一把剃须刀,侧过头朝他微笑:“很多人第一次发作就崩溃了,哭着求我给他们打针,只有你,竟然能挺过这一波,真不愧是我的时哥呢。”
薛时晃了晃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他没说话,嘴唇咬得发白,估计开口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我不是故意要绑你,是怕你发作的时候伤害自己,你伤还没好,万一动作太大,骨头长畸形了,我会难过的。”
“你给我……用了什么药……”薛时声音哑得厉害,一开口,嘴里就是一阵甜腥味,估计是吼了一整夜,喉咙受伤了。
“我们自己研制的新药。这种药一直处在试验阶段,还没有正式命名,效用类似于吗啡,造价低廉,有很显著的镇痛效果,也能催情,但因为对眼睛有副作用,所以一直无法向民间推广。”叶弥生道,“你被送进来的时候伤成那个样子,我们不得不对你用药。”
“所以……也和吗啡一样会成瘾,和你对顾小姐用的是同一种,对吗?”薛时双手被反绑在椅子背后,吃力地抬起头,冷然看着他。
叶弥生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因为我给你用的,都是今年研制出来的最好的试验品,副作用最小。”
“你不想我死,是想让我生不如死……”
“谁叫你这么不听话?!”叶弥生突然情绪失控,将毛巾狠狠掼进热水盆里,指着他开始咆哮,“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可是你一次次忽视我,一次次触碰我的底线,一次次,让我失望到极点!是你自找的!”
叶弥生兀自发了一通火,良久才平复了心绪,换回和风细雨的表情,举着剃须刀朝他走过来,用热毛巾捂上他的嘴,迫使他仰起脸,笑道:“对不起,不该朝你发火,你不是想要剃须?我来帮你吧。”
说罢,他果真把毛巾一扔,摸着他的脸开始认真给他剃须,一边絮絮叨叨对他说话。
其实叶弥生刚才说了什么,或者现在在说什么,薛时根本就听不到了,他开始产生耳鸣的症状,任何声音在他听来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在头脑之中嗡嗡作响。他只能无力地仰起脸,任凭叶弥生摆弄。
他突然忆起了几年前,在北方,也是在一个同样阴暗逼仄的地下室,莱恩帮他剃须,眼神专注,手法温柔。
那是一段他终其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甜蜜时光。
他最后没能去赴约,不知道此刻航行在茫茫大洋上的那个人,会不会怪他?会不会恨他?会不会有哪怕片刻会想起他?
活下去!只有活着,才会有机会再见面,哪怕隔了一片太平洋。
哪怕抛弃尊严、出卖灵魂也要活下去……
“给、给我……”薛时蠕动着嘴唇,艰难地发出一串不连贯的声音,“给……我药!”
叶弥生立刻停下了动作,有些意外:“你说什么?”
“我、我难受……给我药……”
“我可以认为你是在求我吗,时哥?”
“是、求你,我求你……”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一切都要听我的。我不会计较你的过去,我也不会强迫你忘了李先生,但是,从今往后,你只能留在我身边,因为只有我这里,才能长期给你提供药物。”
薛时点了一下头,脑袋慢慢耷拉下去。
“小范!”叶弥生喊来助手,指着薛时道,“立刻给他打一针,收拾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