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凝固住的空气中顿时传来两道如释重负的呼吸声。
马和不禁怀疑:“你是故意的吧?”
谢照唇角微弯,正想说话,脸色忽地一白。
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惨痛的嘶叫回荡在小小的房屋中。
马和忍了忍,没敢嘲笑出声。
李明夷拿布帛擦拭过最后消毒用的酒精,头也不抬地问:“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谢照半晌才从疼痛里找回意识,不敢再卖关子,徐徐将始末道出。
当日,盛怒的严庄抽调了大量人手搜捕暴徒,不巧撞上暴雨,被胡乱调度的守备很快失去了秩序。
混乱的葬礼后,史朝义带着明面上的皇帝安庆绪亲口降下的圣旨,以运输安禄山灵柩归寝的正当名义,带走了本属于洛阳军团的部分军资和骑兵。
怒气刚消退一点的严庄,不得不面对被趁火打劫的现实,转头着手收拾这道烂摊子。
而在其无暇顾及处,处于水位线下的地牢很快被雨水倒灌,引起一阵逃生的骚乱。谢望和林慎借着氧气在积水下躲避一刻,顺利骗过了忙着自救的守卫,也借此脱身。
这场由两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马草率发起的火袭与营救,却意外地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本是抱了必死决心的谢照,事后想想仍觉庆幸。
李明夷收起针刀,垂眸打量着笑容朗朗的谢照。
尽管对方有意略去了中间种种艰辛,但从这一身的伤口,就能知道他们这数日过得远不止三言两句那么轻松。
以事后看,此次洛阳之乱事出偶然,成事却并非全凭幸运。
严庄和燕兵并非同族,又无战绩可以服众,向来以刀斧服人的燕族可不是好驯的狼犬,一抓住机会就会立刻反咬一口。
而洛阳城的百姓,就如他自己所言,岂会对背叛家国之人真心顺服?他们宁可帮忙藏匿凶神恶煞的蓝皮妖怪,也不愿向一个叛臣提供线索。
站在权力搭建的高台上,严庄看不见脚下的蝼蚁,却被一群蝼蚁在他的戏台上咬出孔洞;为严庄所轻视的小狼犬,也借着这道撕开的口子从背后伸出爪牙。
而最帮了大忙的无疑是这场从天而降的春雨。
它以最好的时机降临人间,给暴乱涉及的所有人提供了逃生的掩护。
命运无常得公允,不会忘记给绝境中的人施以仁慈。
“当时为什么要骗我?”李明夷还没忘记这事。
他明白对方是不想让他以身涉险,但姑且也算有过命的交情,难道自己就那么不值得信任?
谢照瞟他一眼:“谁让你脾气那么犟?”
马和暗暗点头,深表认可。
这个解释显然不足以让李明夷同意。
见他仍是一脸固执要问到底,谢照放下撑着的手臂,松快地仰头,看向窗外。
春光朗朗。
和暖的日光慢慢化去冰雪消融的凉意,也将那历经血腥的疲惫面庞镀上些许温柔。
“我乃大唐缁衣带刀不良人,怎么能让你一个百姓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呢?”
李明夷无奈地弯唇。
谢照说他脾气犟,自己何尝不是个固执的人?
好在事情已经终了,他慢慢放下紧绷的双肩,循着对方的视线远眺。
春风一拂,满城飘絮。
一场暴雨将寒冬中腐朽的枯叶冲去,洛阳城的街头已布满青青柳色。
转暖的不止天气。
在由太原一战的大胜开启的新年中,西北朝廷很快再次以捷报向天下军民打出一针有力的强心剂。
在李光弼浴血奋战对抗史思明部的同时,郭子仪的爱将仆固怀恩也已经扫平退居河套平原的阿史那从礼部,大将军王思礼亦平定了河西叛军。
于割据在各地的燕军团而言,接踵而至的败战显然不啻于一道劈头惊雷。
还没来得及就史朝义作为向其父将史思明讨个说法,更加令严庄心惊肉跳的战报便接二连三地传来,这回老谋深算的严庄也再不敢庆幸于同党的失利。
太原、河套、河西三战告捷,朔方军又立下赫赫战功,士气大涨的唐军岂会满足于西北一隅的韬光养晦?
至德二载春二月,已经数度迁徙的李唐王室宣布迁都凤翔。
凤翔的地理位置不在大唐版图中央,甚至可以说有些偏远。如果要以一个简单的坐标来形容,就是长安的西北面。
其与长安在地理上的距离,大致等同于长安和其东侧的潼关之间的跨度。
这次不寻常地回迁,无疑是在昭告天下——
被伪燕王朝借走的两都,现在其真正的主人要来讨回了。
“看来陛下仍打算收复长安。”
从谢照口中得悉这个破冰的好消息,躲藏在洛阳城中的众人无不振奋,但也不敢高兴得太早。
毕竟,去年十月的陈陶斜惨败还历历在目。
不知这次掌握了主动权的新帝会指派谁为讨逆大帅。
长安不止有国都之重,更葬着四万义军和无数抗燕平民的英魂,收复长安亦不仅仅是图其战略地位,更是要一雪前耻,以慰亡灵。
而相应的,如果此战再次出现委任房琯这种文官为将帅的人员失误,无疑会重创百姓对唐军最后的信任。
看似杀气腾腾的唐军,实则也面临着背水一战。
“管他谁输谁赢呢。”
马和是最不关心时局之人,但也颇为这个消息欣慰,他开心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外头都打成那样了,严庄还能管咱们不成?我看这里风水不好,你我还是早早上路回去吧!”
他拉着李明夷的袖子算起账来。
“给你朋友的福气、这一路的盘缠还有香油钱,你总得给我报销吧?看在你我的情分上,利息就不算给你了。”
马和伸出五指,徐徐笑道:“合计五百两足矣。”
李明夷听得蹊跷:“香油钱?”
见对方俨然怀疑他夹私,马和豁地瞪大眼睛:“你不当家,哪里知道人情债的贵处?”
他讳莫如深地一笑:“佛祖也要吃两口香油,才能放人通关嘛。”
这话诚然不作假。
马和能大摇大摆出入燕宫,获取各路情报,除了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巧嘴,还得靠洒下泼天的银两。
所幸此前度永给他们留下一笔不菲的诊金,不然他也无计可施。
谢照倒奇了:“你既守着银钱,何必费心跑这一趟?”
要是把命搭进去了,岂不是更亏?
“我又不是窃贼!”马和义正言辞地否认,警惕地瞟了对方一眼,“窃人钱财则自损气运,郎君放心,我可不做这样的糊涂事。”
谢照挑了挑眉。
这道长还挺有原则,谋财也只谋你情我愿。
“我们也要走了。”插话的是蓝皮人首领度永。
那把山火的仇算是两清,他们自然也就不打算长留洛阳。
“你们去哪儿?”马和紧张问道。
度永咧出一口黄牙:“你想来?”
对方当即把头摇成拨浪鼓。
我那不是想提前留个心眼嘛,马和暗忖,以后行走江湖可得避着这群危险分子。
度永似乎也没邀他做客的意思,一手把呆呆坐在地上的蓝皮青年抓起来:“傻子,走了。”
傻子鼻孔里还插着两根刚刚换上的新通气管,表情更加呆滞:“老大,去哪?”
说一说完,头顶就挨了记榔头。
“江西。”他听见老大说。
傻子捂着脑袋,眼里痛出泪花,晕晕乎乎间听见背后的同伴们欢呼起来。
“回乡了!”
江西一带刚刚历经永王之乱,但已经被高适镇压下来,比起叛军泛滥的关中和黄河两岸,水米之乡的长江下游的确算是个好去处。
且天下之大,又有哪里能胜过故乡呢?
还在忧愁时局的几人,似乎也被他们简单的快乐感染了几分。
“你怎么打算?”等他们走后,林慎戳了戳李明夷的肩膀。
“你们呢?”对方先是反问。
“凤翔。”他回答的同时瞥了瞥身边不语的谢望,还是鼓足勇气说下去,“裴公还被囚于长安,我们不能先回陈留。”
就算要被裴之远扫地出门,也得先接他出大狱才行。
长安仍是燕土,留在遥望长安的新都凤翔,投身军营,自己这身医术或许还能帮上一点忙。
林慎不无期盼地抬眸看着身前之人。
这个人用那把小小的手术刀创造出一个个奇迹,让他看见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如果对方也志同道合,他们三人说不定可以改变一个时代。
马和也还扯着李明夷的袖子。
两道热切的目光同时注视过来,李明夷正思忖着什么,却听见谢照轻轻咳嗽一声,似乎也有话要讲。
他以眼神示意自己的同僚们先回避一下。
在场剩下的都算自己人,谢照要讲的话却显然不是什么私心话。李明夷瞥着那双为难的眼眸,隐约察觉到什么:“小谢郎有话直说吧。”
“某接到上首书令。”刚吐出几字,谢照便无奈地笑了一下,忽而伸手扣住李明夷的手腕。
一道冷冰冰的枷锁从他袖中滑出,紧接着便不留情面地扣了上来。
“抱歉。”他看着那双默然皱起的眉,不得不宣布自己此行的另一个任务。
“李郎曾经为国贼之首安禄山行医,此事上首已经悉知,你须跟我走一趟。”
对于这个宣判,李明夷早前也隐隐有所预料,只是没想到能惊动他口中的“上首”。
“此事……”林慎刚一开口想为他分辩两句,便被对方一个严肃的眼神打断。
李明夷垂眸看着手腕上的枷锁:“你要带我去凤翔复命?”
出乎意料的,谢照摇摇头。
“他将在河东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