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团员
锅里头水沸了许久,咕咚咚地冒着泡,打鼓一样。
司命仙君僵笑在旁,那是动也不敢动。
土生自化形以来,曾上九天亲临道君宣法,也书万般世间爱恨以助诸仙渡劫,便是更谢逢野历经许多,自以为算得上见过许多场面。
但天帝亲至浮念台,同冥王和月老一处和谐相谈,甚至还颇为专业地准备好一应糯米粉具,为了亲手团几个元宵入锅。
该说不说,这浮念台还在幽都里,连天带云的,要是细致算算,估摸那些花儿草儿的乃至姻缘府道口前仙鹤上的毛……都不曾落下一羽。
何其精致的算计。
哦,对,几位大神仙还说好要团圆过个节,不许随意使用灵力,是以连磨糯米都是亲力亲为。
说是要体察三界,感念烟火气。
谁见过三界之主抱个小磨碾米?
这也太烟火了些……
土生瞧着有些手抖。
这场面他当真没有见过。
“你个闲等着吃的,过来搭把手啊!”谢逢野方才笑得欢快,一个没收力,吹了自己一眼睛粉面,这会正难受着,又一个歪肘,洒翻一桌案米醋酱茶,闹了好大一个人仰马翻。
但瞧围桌的青岁和玉兰都早已蘸了满手细粉,再没多的手可以腾出来给他收拾一下摊子,转眼就见土生还呆站在旁边,哪有不骂的道理?
“大好日子你发什么呆?!”
土生被吼得心中悻悻,求助地看向成意上仙,却见那本该最是清冷出尘的仙君,此刻长袖高笼,玉葱般的手指正轻轻揉着手中元宵,转头朝天帝笑着说话。
场面很是要命。
成意上仙完全不管冥王又在欺凌弱小,只说:“听闻如今人间还将汤圆分了甜咸口,可见世事变幻无常。”
而那位向来威严极重的天帝呢,此刻也是高拢广袖,眉目柔和,一派兄友弟恭之相,礼貌回笑:“不过各人有各人欢喜,难能拢到一处罢了。”
成意低头笑赞:“君上言之有理。”
青岁再点头回敬:“上仙谬赞。”
好……好有礼貌。
土生叹为观止,直到谢逢野吼出龙嚎才丧着脸过去帮他们打理桌案。
主要是因为怕死,其实也为着今日上元,冥王殿早早回界屏退鬼众,独留他一个司命相伴。
土生总觉得要听到许多很了不得的东西。
毕竟他如此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从未想到这三位还能如此和睦地……搓汤圆。
司命帮手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不多会冥王殿还是嚷着眼睛疼退去一边拿清水洗脸,月老自是一同相伴。
独留司命和天帝搓汤圆。
司命慌得连眨眼都忘了……
土生在不世天做久了官,此刻顶头上司在面前,只好官话开场:“那个……小仙此来,是冥王有所托。”
毕竟,谢逢野闹这么一场,不仅向三界宣告他冥王绑了月老回界,顺便还说先前那司命并没有死,只是如今也这么被绑回了幽都,原因一概不说。
至于归期嘛……
可以说是遥遥无期。
是以当时天帝亲临幽都,苦得司命一时不晓得先要替自己辩解才是,还是先替谢逢野那个混账羔子把事情摊开了说。
谁知千百年见不了几回面的天帝,才打了照面就邀请一起团元宵。
司命哪敢拒绝。
经谢逢野这么一叫嚷,玉兰自是挡在前头,又招呼了在外面等候的孟婆梁辰等鬼,乌泱泱地围着这个龙宝贝去洗脸。
殿内只剩下司命和天帝。
土生只恨脚下没能生个缝让他钻进去。
“司命。”天帝君上没多浪费这段沉默时光。先开了口。
土生战战兢兢:“小……小仙在。”
“那日于百安城,我叫你多瞧瞧,可瞧出什么了没有?”青岁问得随便,注意力也只集中在手中那团元宵上,一句话的功夫,捏得又圆又方。
顶头上司问得随意,可不代表下面的人能轻快地掀过去。
土生自然晓得天帝在说什么,不就是当时下界来,他忘了自己曾和冥王月老有过当年相遇,只认定自己还没亲下凡间,为此闹了许多笑话。
恰逢当时不世天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司命魂销青云台,即便如今知道是鬼使神差躲过了一劫,可天帝在处理沐风一项时,曾沉声告警过要他多看。
土生纳闷,看……看什么呢?
看你弟弟和月老如何相亲相爱?
青岁瞧他盯了满脑门官司尚且辩不出个东南西北,当下只是低笑。
偏偏这一笑更是要命了。
且不说天帝和冥王这兄弟俩同出龙族,相貌之上便是西方无世祖都挑拣不出半分不好,相较于谢逢野那飞眸墨眉,青岁更是美如不染凡尘之冠玉,垂目便是凛凛威风。
这可是三界至尊啊……土生即便掏干脑子都猜不出天帝此刻要听他说些什么故事,何况连日来见识到冥王那等玲珑心思,能连连算计这等鬼才,青岁必定更高一筹。
所以土生保命要紧,半天说不出个因为所以。
青岁搁下手中的元宵,抬眼瞧他:“你怕我?”
土生惴惴不敢点头,心道:“您这不是在讲废话。”
却见天帝似是微微扬了眉眼,笑意将出不出:“怕还不回话?”
事已至此,土生干脆心一横,深深呼吸给自己打气。
“您若是想通过我打探那二位的消息,恐怕要失望了,我都被下了命契,是一个字也不能多讲。”
反正都在幽都了,当场死当场投胎把吧。
青岁以奇异的目光瞧了他半天,忽而低低笑开:“本君是在问,可有看清世间凡尘,毕竟我诺大不世天,只你一个司命。”
土生长舒一口气,厚皮赖脸地说:“那是没有。”
青岁并不意外,继续依葫芦画瓢地按着一旁食谱去手指蘸了水,取过粉团来入馅,兴冲冲地准备搓下一个元宵。
说话时头也不抬:“所谓仙箓,自是各司其职,上有我坐镇,下有谢逢野,中间各位仙僚各司其职,三界定能圆满。”
土生心说天道都造了大反了,君上会不会过于乐观了些。
“小仙斗胆,若是德不配位,又该如何?”
青岁笑吟吟地:“德不配位,谁都不该留。”他几乎笑弯了眼,忽地停了所有动作来看司命,“天地只此一冥王,司命可还记得?”
土生这下知道了。
哪有什么体恤下属问长问短,不过是心疼弟弟。
说来,天帝这般,比起那两位动辄在他脑里种下命契的,也算是温和了。
土生只能艰难笑道:“小仙,死都不敢忘,必得拼命护住冥王殿。”
才说罢,他只觉得头脑一阵清凉,恍若瞬间失神,再有意识,才见天帝手中捏着两团灵光,正颇有兴致地打量着。
那一红一绿,配上土生此刻脸如锅黑,场面实在五彩缤纷。
“他们还给你下了命契,司命辛苦。”青岁笑吟吟地收下那两团在土生脑中作祟多日的灵光。
“这……”可怜司命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开口,瞬时魂台又是一阵清凉。
——天帝给他下了命契,丢了团霸道灵光。
“若日后没了他们的约制,你还能以命相护,那便自有大造化。若是你背弃他们。”青岁面上一派风轻云淡,“那便不用活了。”
土生深深长呼一口浊气。
你们三个最好有事。
先有成意上仙不问一声啪嗒点了灵光入脑,土生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后有冥王二话不讲又强行同他签了命契。
前者要他护下冥王,后者要他护下月老,如今天帝再来强行站位。
要……要护谁?
还是一护二?!
你这当哥的想得也太划算了些!!
土生一干情绪尽数写在脸上。
可惜不满、胆小、屁话不敢放。
“我界应对魔界,必是一场硬仗,还不晓得能留下几个,你可得护住他们。”青岁不咸不淡地威胁,“今日此事你敢说出去,立时魂飞魄散。”
土生笑得脸酸,心中早已骂开。
骂着骂着,又品出许多托孤的意味来。
看来,天帝这是自有打算,更有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意,却还要护住冥王。
他这些日子跟了谢逢野横冲直撞那么多天,自然晓得前途凶险,若是踏错一步,便是立时魂飞魄散。
这些司命都知道。
便是刀山火海,为了天地正义,闯一遭又何妨。
土生从无怨言,他只是一个天可怜见赏下仙缘的小神官,平日里动动笔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就能留居不世天做一殿主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
难道是因为他先前太过无用,是以人人都来怀疑他这些不值钱的忠心?
“若是战成如何,若是战不成,又如何?”土生声音低得要砸进面粉团,这本不是该他出口干涉的问题,他只是一个写高级话本的神仙。
天帝却郑重相告:“若成,大家皆可心安,只是死伤无数,能留得有才者也是屈指可数,司命天性纯良本根厚道,若失了你,是我不世天的损失。”
土生被夸得轻飘飘:“您这……说得是我吗?”
飘到连自称都忘了改。
青岁郑重万分:“自然是你。”
土生瞧得心头莫名一烫,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憨憨地“嗯”了一声,再三表示自己一定护住冥王和月老。
偏偏他总是善心用错地方,这会就算把冥王和天帝乃至月老都数落个遍,忽地想起,大家都有人护着。
“那谁来护着君上呢?”
司命嘴比脑快,先问出了口,随即懊恼得将手中元宵掐成圆饼一团。
人家三界至尊,缺你关心这一句吗?!
果然,青岁闻言,先是停了手一动不动,许久过去,像是连呼吸都停了。
土生不由得跟着一起屏息而立。
未料到天帝忽然抬眸灿然笑开,眸中恍若藏星留月,他问:“你,是在关心我?”
对面相看,土生难得大胆一回,想也不想地说:“那不然呢?”
却见青岁笑意更深,刚要说什么,就被殿门外一阵鬼喊打断:“你搞什么!他现在是我幽都贵客,你少威胁他!”
谢逢野姗姗来迟,拉足所有东家面子。
之后再无闲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咽进了肚子里。
等那些奇形怪状的元宵尽数下了锅,也算天帝冥王这兄弟俩终于团圆过一回,谢逢野才有空挡和青岁说些话。
“你别想着再护我,当时贬我下界,叫我什么都不做,我即便什么都要做,你又能如何?”谢逢野盯着烧得势大的火炉,心中也如同有千万枝柴火沸腾。
“你……”做弟弟的语音一哽,只哽出个“你真的不是个东西”这种话。
青岁也盯着炙热灶火,眸中似有烟火流转,今日可算将这个独处高台的三界首尊拉下来,好好活一场尘土缭绕。
“如今,那司江度的骨留香在你手里,凭你的本事,看他一场业障应该不算什么难的。”青岁虽然说得直白,却也没完全戳破,只问,“你不也没看么?”
诚如青岁所言,若是谢逢野想,此刻掏出那骨留香来狠狠探他一个往事业障,自然能晓得江度为何入魔,或许能从他先前轨迹窥得些许弱点短处也可以。
但谢逢野没这么做。
青岁眸晦如海:“他可是做了美人面。”
言下之意:美人面需得耗去多少大好青春,又要害得多少无辜之人丧命?
听过这话,谢逢野面上散去大半笑意:“江度已是罪无可赦,但现在我们就算知道他当年为何入魔,又能改变什么。”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没说到主题上。
青岁一眼识破:“你是为了昆仑君吧,你怕他届时同江度同归于尽?”
岂止是怕。
当年月舟登云而上,一剑将自己和江度贯胸而过,那般情景,历历在目。
谢逢野不否认:“他已经苦了这么多年,也为江度之事自责了许多年。”
青岁揭过骨留香的话题:“你可知,当年月舟掌管风雨霜雪。”
谢逢野点头:“这个我知道。”
“那你可知。”青岁接着说,“这司本该由江度来掌,最后不知为何落到月舟头上。”
谢逢野倒从来不晓得这个。
要知道对于神仙而言,所掌所司权务愈大,魂台之中可纳的灵力就越多,即修为更高。
何况几万年前的天界,最喜欢搞什么神族仙族那一套,家里要是出了个了不得的,那是一族的体面。
到嘴的肥差被抢,江度岂有不恨之理?
可看后来的月舟和江度,这不就是……恨着恨着就爱上了吗?
青岁瞧出来谢逢野已经想到其中因果关系,“人说世间有怨憎会苦。”
谢逢野环首瞧了瞧身处的浮念台,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恶缘埋在命里,不想见的人,不想听的事,总是狭路相逢又纷至沓来。”
这份正经的感悟没能维持太久,冥王殿先噗嗤笑开,长眸瞄着不远处几个探头打量的姻缘府小仙官。
“比如他们,曾在不世天上时,恨死了我这个幽都冥王,现在还不是被我抓来这地界,日日夜夜都要看着我。”
“你自己有数就好。”青岁莫名其妙抛下一句,迈步要离开。
“兄长。”谢逢野却叫住了他,“当年我龙族之祸,是因江度报复。”
他字字清晰,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的问出口:“还有你和老怪物引我入昆仑虚收那万古幽怨,坐此冥王之位,也是一早想到了会有今日之祸吗?”
奇了怪了,这老龙真能算到那么后头?
明明也大不了几百岁。
青岁不语,谢逢野接着问:“还有让我和月老做这阴阳镇世钉也是,你们一早便算好了要护着我们?”
一语毕,青岁眼神逐渐奇怪,上下把自己这个弟弟好好地瞧过一遍,最后勾起唇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逢野被他盯得难受,抬抬下巴说:“你只讲是还是不是?”
“你都知道答案还要问。”青岁挑着眉,还慢斯条理地整理着丝毫不乱的衣衫,“多蠢。”
听听,这是那个端方至明的天帝该说出来的词吗?
谢逢野给气笑了:“行,那我知道了,那你也别惊讶我会关心这些事,我只是……”
他只是隐隐有感,此祸之后,他将江度引来幽都一战,不世天又有天道作祟,他们两兄弟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这般对面闲话了。
可是倔了那么万把年,偏偏那些关心之语全部堆在牙缝上,就是说不出口。
青岁先行截了他的话头:“我没惊讶你算出来这些,我是惊讶有生之年还能听见你这混账态度端正地喊我句兄长。”
谢逢野:“……已经在后悔了。”
就该这样,像以往每一年那般,哥哥总能把弟弟气得牙痒。
“缘和。”青岁忽地念这个,让谢逢野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他哥给取的字。
谢逢野抿了抿嘴:“说这个干什么?”
“缘难和,意难成,熬过去,自然前路光明。换个名字,不是换了条命,但你和月老都是,总得往前看。”
兄长已经许多年没用这种语气说话了,谢逢野一时听得愣怔,万般不自在。
他下意识想逃避:“行了,婆婆妈妈,回去吃元宵。”
这回换成青岁叫住他,“我教你明理悟道,修此劈天破海之术,后又见世间百般苦,是为了万一……”
“没有万一。”谢逢野打断他,“我就做冥王挺好的,大过节的,你少给自己找不吉利,没听司命常挂嘴边的吗?”
青岁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两兄弟并肩走着:“我可上哪听去。”
谢逢野笑他:“土生老说,做神仙要迷信些。”
引得青岁笑开,“走吧,吃元宵。”随后轻轻往谢逢野肩头拍了一下。
谢逢野立时感觉一阵轻松,难免警惕道:“你可别想在我身上再下什么禁制。”
青岁越过他往前,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稀罕。”
“你最好是。”谢逢野畅笑几声,快步跟上。
那边土生和玉兰已经将元宵捞出锅,小古在他们脚底急得直乱晃,嚷着要吃红糖芝麻陷的。
谢逢野接过一碗,就着热气吃下一颗,才想起来要跟青岁说件要紧的:“对了,这段时间我要造个反。”
土生不受控制地颤了一抖,再看玉兰还是面色如旧。
青岁细嚼慢咽待嘴里没了食物才开口,眼睛都不抬一下:“随你。”
土生:!!!
司命慢慢挪到月老身旁,小声嘀咕:“上仙,我是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就是这样的。”玉兰弯腰给小古送了几颗汤圆,复又直起腰,抬过桌上的甜汤来喝,热气温润眉眼。
“司命莫怕,听多了就习惯了。”
土生看着和乐一团的三人,呆滞摇头:“我不是很懂你们……”